“杀!”这个字说出口,抬轿子进来的那四条黑衣白刃大汉,刀已拔出。四把刀、两柄剑,同时刺入了那项轿子,分别由四面刺了进去。无论轿子里的人往哪边去躲,都躲不开的,就算他是条生龙活虎般的好汉,也避不开。何况轿子里这个人已病重垂危,命如游丝,连手都抬不起?蓝兰整个人都软了,用手蒙住了眼睛。轿中人是她的兄弟,这四把刀、四柄剑刺入,她兄弟的血立刻就要将这顶轿子染红。她当然不忍看,也不敢看。奇怪的是,她的手指间居然还留着一条缝,居然还在指缝间偷看。她没有看见血,也没有听见惨呼。刀剑刺入,轿子里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轿子外面的六个人的神色地变了,手足也已僵硬。只听“格,格,格”几声响,四个人同时后退,刀剑又从轿子里抽出。四把百炼精钢打成的快刀,刀头竟已被折断,玲珑双剑的剑也已只剩下半截。朱五太爷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果然好功夫!”他突又大喝:“看箭!”弓弦声响,乱箭齐发,暴雨飞蝗般射了过来,射入了轿子。轿子里还是全无反应,几十根箭忽然又从里面抛出,却已只剩下箭杆。箭头呢?只听“嗤”的一声响,十道寒光自轿子里飞出,打入了珠帘左边的第一排窗口。窗口里立刻响起了惨呼,溅出了血珠。这变化每个人都看得见,小马也看见了,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现在他才知道,他们流血流汗,拼命保护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高手,武功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高得多。但他却实在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装成病重垂危的样子?为什么要躲在轿子里?他故意要小马他们保护他过山,究竟为的是什么?朱五太爷忽又大喝:“住手!”小马立刻住手。他本就不愿再糊里糊涂地为这个人拼命了。他忽然发现自己这几天做的事,简直就象是条被人戴上罩眼去拉磨的驴子。常无意也已住手。他的心情当然也跟小马差不多。朱五太爷说的话就是命令,他的属下当然更不敢不住手。大厅里立刻又变得一片死寂。过了很久,才听见蓝兰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就劝过你们,不要去惹他的,你们为什么不听?”轿子里的人在咳嗽。朱五太爷冷笑道:“神龙已现首,阁下又何必再装病?”蓝兰道:“他本来就有病!”朱五太爷道:“什么病?”蓝兰道:“心病。”朱五太爷道:“他病得很重?”蓝兰点点头,叹息着道:“幸好他的病还有药可治!”朱五太爷道:“哦?”蓝兰道:“治他病的药,并不在山那边!”朱五爷道:“在哪里?”蓝兰道:“就在这里,我们就是上山来求药的,所以我们故意要让你把我们逼入绝路、故意要让你认为我们已不能不到这里来!”朱五太爷道:“你们千方百计,为的就是要来见我?”蓝兰不否认。朱五太爷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躲在轿子里?”蓝兰道:“我问问他。”她转过身,靠近轿子,轻轻问道:“朱五太爷想请你出来见见面,你看怎么样?”轿子里的人“嗯”了一声,蓝兰立刻掀起了垂帘,一个人扶着她的手,慢慢地走下轿,正是小马在太平客栈里见过的那个年轻人。他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完全没有血色,在这还没有寒意的九月天气,他身上居然穿件貂裘,居然没有流汗。貂袭的皮毛丰盛,掩住了他半边脸,却还是可以看出他的眉目很清秀。蓝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温柔,道:“你走不走得动?”这年轻人点点头,面对着珠帘,道:“现在你已看见了我?”朱五太爷道:“看来阁下好象真的有病。”他脸上的表情别人虽然看不见,但是每个人都能听得出他的声音很激动,只不过正故作镇定而巳。年轻人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虽然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你。”朱五太爷道:“你为何不过来看看?”年轻人道:“我正想过去!”他居然真的走了过去。走得虽然很慢,脚步却没有停。走过石阶时,他的脚步也没有停。——无论淮只要走上这石级一步,格杀勿论!这句话他好象根本没听见。珠帘旁的窗口里,箭又上弦,闪闪发光的箭头,都在对着他。他好象根本没看见。卜战、无舌、夜狼、玲珑双剑,这些绝顶高手,在他眼中也好象全都是死人!卜战他们也没有动,因为朱五太爷还没有发出命令!这是不是因为他故意要留下这个人,由自己来出手对付?因为他才是狼山上的第一高手,只有他才能对付这年轻人。他那惊人的气功,江湖中的确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这年轻人深藏不露,武功更深不可测。他们这一战是谁胜谁负?没有人能预料,可是每个人手里都捏着把冷汗,不管他们是谁胜负,这一战的激烈与险恶,都必将是前所未见的。年轻人已走近了珠帘,朱五太爷居然还是端坐在珠帘里,动也不动。他是不是已有成竹在胸?小马的拳头又握紧,心里在问自己。“别人敢过去,我为什么不敢?难道我真是条被人牵着拉磨的驴子?”别的事他都可以忍受,挨穷、挨饿、挨刀子,他都不在乎。可是这口气他实在忍不下去。这世上本就有种人是宁死也不能受气的,小马就是这种人。他忽然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冲了过去,冲过了石阶。没有人拦阻他,因为大家的注意力本都集中在那年轻人的身上。等到大家注意到他时,他已箭一般冲入了珠帘,冲到朱五太爷面前。一个人年纪渐渐大了,通常都会变得比较孤僻古怪。朱五太爷变得更多。近年来除了他的贴身心腹无舌童子外,连群狼中和他相处最久的卜战,都不敢妄入珠帘一步。——妄入一步,乱剑分尸。以他脾气的暴烈,当然绝不会放过小马的。小马是不是能撑得住他的出手一击?常无意也已准备冲过去,要死也得和朋友死在一起。谁知朱五太爷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小马居然也没有动。一冲进去,他就笔笔直直地站在朱五太爷面前,就好象突然被某种神奇的魔法制住,变成了个木头人。难道这个珠帘后真的有种神秘的魔力存在?可以将有血有肉的人化为木石?还是因为朱五太爷已练成了某种神奇的武功,用不着出手,就可以将人置之于死地?这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令人无法思议、也无法解释的事?对这些事,无论任何人都会觉得有种不可抗拒的恐惧。常无意紧握着他的剑,一步步走过去。他心里也在怕,他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但是他已下定决心,绝不退缩。想不到他还没有走入珠帘,小马就已动了。小马并没有变成木头人,也没有被人制住,却的确看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一闯入珠帘,他就发现这位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狼山之王,竟已是个死人。不但是死人,而且已死了很久。珠帘内香烟缭绕,朱五太爷端坐在他的宝座上,动也没有动,只因为他全身都已冰冷僵硬。他脸上的肌肉也已因萎缩而扭曲,一张本来很庄严的脸,已变得说不出的邪恶可怖。谁也不知道他已死了多久。他的尸体没有腐烂发臭,只因为已经被某种神秘的药物处理过。因为有个人要利用他的尸体来发号施令,控制住狼山上的霸业。刚才在替他说话的,当然就是这个人。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所以绝不能让任何人接近这道珠帘。他能够信任的,只有一个无舌的哑巴,因为他非但没有舌头,也没有欲望。现在小马当然也明白张聋子为什么要冒死冲过来了。———他天生就有双锐眼,而且久经训练,就在这道珠帘被“站住”那两个喝声振动时,发现了这秘密。——“站”字是开口音,可是说出这个字的人,嘴却没有动。他看出端坐在珠帘后的人已死了,却忘了死人既不能说话,说话的必定另有其人,这个人当然绝不会再留下他的活口。小马怔住了很久,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为这位纵横一世的狼山之王悲哀,为人类悲哀。不管一个人活着时多有权力,死了后也只能受人摆布。他叹息着转过身,就看见了—个比他更悲伤的人。那个身世如谜的的年轻人,也正痴痴地看着朱五太爷,苍白的脸上,已泪流满面。小马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年轻人不开口。小马道:“我知道你一定不姓蓝,更不会叫蓝寄云。”他的目光闪动,忽然问:“你是不是姓朱?”年轻人还是不开口,却慢慢地跪了下去,跪在朱五太爷面前。小马突然明白;“难道你是他的…他的儿子?”只听一个人在帘外轻轻道:“不错,他就是朱五太爷的独生子朱云。”朱五太爷仍然端坐在他的宝座上,从珠帘外远远看过去,仍然庄严如神。他的独生子还是跪在他的面前,默默地流着泪。卜战远远地看着,眼睛里仿佛也有热泪将要夺眶而出。小马道:“你和朱五太爷已是多年的伙伴?”卜战道:“很多很多年了。”小马道:“但是你刚才并没有认出朱云就是他的独生子。”卜战道:“朱云十三岁时就已离开狼山,这十年都没有回来过。无论对任何人来说,十年间的变化都太大。”小马道:“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回来?”卜战道:“他天生就是练武的奇才,十三岁时,就认为自己的武功己不在他父亲之下,就想到外面去闯他自己的天下。”小马道:“可是他父亲不肯让他走。”卜战道:“一个人晚年得子,当然舍不得让自己的独生子离开自己的身边。”小马道:“所以朱云就自己偷偷溜走了?”卜战道:“他是有个志气的孩子,而且脾气也和他父亲同样固执,如果决定了一件事,谁都没法子让他改变。”他叹息着,又道:“这十年来,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可是我和他父亲都知道,以他的脾气,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小马转向蓝兰:“这十年来他在干什么,也许只有你最清楚。”蓝兰并不否认:“他虽然吃了不少苦,也练成了不少武功绝技,为了要学别人的功夫,什么事他都可以做得出来。”一个人的成功本就不是偶然的。他能够有今日这么样的奇功,当然也经过了一段艰苦辛酸的岁月。蓝兰道:“可是他忽然厌倦了,他忽然发现一个人就算能练成天下无敌的功夫,有时反而会觉得更空虚寂寞。”她的神情黯然,慢慢地接着道:“因为他没有家人的关怀,也没有朋友,他的武功练得越高,心里反而越痛苦。”小马了解这种情感。没有根的浪子们,都能了解这种情感。若是没有人真正关心他的成败,成功岂非也会变得全无意义?小马凝视着蓝兰,道:“你不关心他?”蓝兰道:“我关心他,可是我也知道,他真正需要的安慰与关怀,绝不是我能给他的。”小马道:“是他的父亲?”蓝兰点点头。道:“只有他的父亲,才是他这一生中真正唯一敬爱的人,可是他的脾气实在太倔强,非但死也不肯承认这一点,而且总觉得自己是溜出来的,已没有脸再回去。”卜战道:“我们都曾经下山去找过他。”蓝兰道:“那几年他还未体会到亲情的可贵,所以一直避不见面,等他想回来的时候,已经听不见你们的消息。”一—人世间岂非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否则人世中又怎么会有那许多因误会和矛盾造成的悲剧?一点儿误会和矛盾,就可能造成永生无法弥补的悲剧。这也就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剧。蓝兰道:“他救过我们蓝家一家人的性命,我当然不能看着他受苦,所以我就偷偷地替他写了很多封信,千方百计托人带到狼山上来,希望朱五太爷能派人下山去接他的儿子。”卜战道:“我们为什么都不知道这回事?”蓝兰叹息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所托非人,使得这些信都落入一个恶贼的手里。”她接着又道:“可是当时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我的信发出不久,狼山上就有人带来了朱五太爷的回音。”卜战道:“什么回音?”蓝兰道:“那个人叫宋三,看样子很诚恳,自称是朱五太爷的亲信”卜战道:“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蓝兰道:“他这姓名当然是假的,只可惜我们以后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究竟是谁了。”卜战道:“为什么?”蓝兰道:“因为现在他连尸骨都已腐烂。”她又补充着道:“他送来的是个密封的蜡丸,一定要朱云亲手副开,因为蜡丸中藏着的是朱五太爷给他儿子的密函,绝不能让第三者看见。”父子间当然有他们的秘密,这一点无论谁都不会怀疑。蓝兰道:“想不到蜡丸中,却藏着是一股毒烟和三枚毒针。”小马抢着问道:“朱云中了他的暗算?”蓝兰苦笑道:“有谁能想得到亲父亲会暗算自己的儿子?幸好他真的是位不世出的武林奇才,居然能以内力将毒性逼出了大半。”小马道:“宋三呢?”蓝兰道:“宋三来的时候,已经中了剧毒,他刚想逃走时,毒性就已发作,不到片刻间,连骨带肉都已腐烂。”小马握紧拳头,道:“好狠的人,好毒辣的手段。”蓝兰道:“可是虎毒不食子,那时我们已想到,叫宋三送信来的,一定另有其人,他不愿让朱五太爷父子重逢,因为他知道朱云一回去,必将继承朱五太爷的霸业。”她叹息着道:“我们同时还想到了另外更可怕的一点。”小马道:“哪一点?”蓝兰道:“这个人既然敢这么样做,朱五太爷纵然没有死,也必定病在垂危。”卜战立刻同意,恨恨道:“朱五太爷惊才绝世,他若平安无恙,这个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这么样做的。”蓝兰道:“父子关心,出于天性,到了这时候,朱云也不能再固执了。”她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也想到了,这个人既然敢暗算朱五太爷的独生子,在狼山上一定已有了可以左右一切的势力。如果我们就这么样闯上山来,非但一定见不到朱五太爷,也许反而害了他老人家。”卜战替她补充,道:“因为那时你们还不能确定他的死活,朱云纵然功力绝世,毒性毕竟没有完全消除,出手时多少总要受到些影响的。”蓝兰道:“可惜我们也不能再等下去,所以我们一定要另外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小马道:“所以你们想到了我。”蓝兰点头道:“我们并不想欺骗你,只不过这件事实在太秘密,绝不能泄露一点消息。”小马也叹了口气,点头道:“其实我也并没有怪你,这本来就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常无意冷冷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小马道:“什么事?”常无意道:“主使这件阴谋的究竟是谁?”小马没有回答,蓝兰和卜战也没有,可是他们心里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狼君子”温良玉。他本是朱五太爷的心腹左右,在这种紧要关头,却一直没有出现过。珠帘后的宝座下还有条秘道,刚才替未五太爷说话的人,一定已从秘道中溜走了。这个人是不是温良玉?他能逃到那里去7“不管他逃到那里去,都逃不了的。”“我们就算要追,也绝不能走这条秘道!”“为什么?”“以他的阴险和深沉,一定会在秘道中留下极厉害的埋伏。”卜战毕竟老谋深算,“这一次我们绝不能再因为激动而误了大事。”大家都同意这一点,每个人都在等着朱云的决定。只有小马没有等。他不愿再等,也不能再等。他又冲了出去,蓝兰在后面追着他问:“你想去哪里?去干什么?”小马道:“去干掉一个人。”蓝兰道:“谁?”小马道:“一个总是躲在面具后的人。”蓝兰的眼睛里发出光,又道:“你认为他很可能就是温良玉?”小马道:“是的。”外面有光,太阳的光。阳光正照在湖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