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宇闷哼一声,以示不满,心中同时转到另一个问题上,灵媒和巫师的失败,是否代表了晴子非是鬼魂一类的异物,难道真是梦湖的力量把晴子复活过来?使她再次成为有血有肉的人?巴极道:“梦湖是我一生人曾到过的地方中最奇怪的一个处所。我第一次踏足哭石的遭遇,你昨天早上曾经历过,滋味如何?”凌渡宇不答反问,道:“博士!请问你听过一个解释鬼魅存在的『分子记录理论』没有?”巴伍这博士一愕后道:“愿闻其详!”凌渡宇组织了脑内的思想,道:“有位心理学家,为一所著名的凶屋作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实验。他拣选了屋内闹鬼闹得最凶的房间,房内只有一张古老大椅,据说凶屋的主人是在这张椅上给人以凶残的手段谋杀了的,自此阴魂不散。”“心理学家先后把三种动物,放进房间内去。第一种动物是老鼠,甚么反应也没有。跟著是一头猫,猫儿一步入房内,立时全身毛发倒竖,窜到角落,对著那椅子咆吼舞爪。最后是一只狗,它一进房内,即向著椅子狂吠,好像能见到那鬼魂一样。”巴极透了一口气,道:“这是否证明了鬼魅确实存在。”凌渡宇道:“可以这样说,不过这种存在,只是一种记忆体的形式。”巴极皱眉道:“我不明白。”凌渡宇道:“科学界对这现象有个合理的解释,他们说,所有物质的分子,无论是石头、树木、泥土以至乎任何的物体,都有储存能量的能力。所以当一个人被凶残谋杀时,那人临死前的凄惨**,使他的脑袋释放出大量远超乎平常人能放出的能量,周围物质的分子于是把这能量以某一种形式吸收和记录下来。猫、狗或拥有较常人敏锐触觉的人,例如你和我,便可以感应或接收到凶杀现场的物质分子内遗传的记忆,甚至因其刺激而产生幻象,做成鬼魅的现象。”巴极紧锁眉心,思索著凌渡字的说话。这个“分子记录理论”可以完满地解答了很多凶屋或凶地的问题。众所周知凶屋每多和凶杀有关连:医院是闹鬼最多的地方;没有人会感觉在殡仪馆是舒服的一回事,因为那虚的物质无时无刻不在大量吸收悲伤的情绪,反之,庙宇和圣殿教堂却吸收了人类的精诚正意,感觉上自然是庄正宽容。巴极道:“你这理论,或者解释了哭石的异事,但仍解决不了晴子的问题。”凌渡宇泄气地道:“是的!无论在时间的长短、形象、地点,都非是这理论能解答,真教人头痛。”巴极苦笑道:“若果真是这么容易解决,我何须用尽手段,把你引来。”凌渡宇叹息一声,心湖内浮起晴子的绝世姿容,梦湖不但把她复活过来,还把她变得更美丽了,一种不应属于人间的、动人心魄的美。梦湖!是否你把人间的梦想实现了过来。那天下午二时,凌渡宇回到梦湖水庄。目下在巴极这私人王国内,他是享有完全的自由,巴极甚至赋予他随意进入他玻璃屋的特权。整个下午,他都在沿湖区域闲散地踱步,他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了,偷得浮生半日闲,颇自得其乐。今天是他来梦湖后天气最好的一日,直到黄昏,斜阳把西边天染得霞彩万度时,天空仍是清明如镜。七时许他还舍不得离开,沿著梦湖的路,信步来到哭石之前。凌渡宇心中升起一股火热的企盼,渴望再见那神秘的美女一面。忽然心中一阵焦躁,他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连他也吃了一篇,正要细思时,汽车声在身后响起。一辆劳斯莱斯,在一位全身红色制服司机的驾驶下,停在身后。车尾箱门打开,爱丽丝的助手,那风韵动人的日本少妇夏太太走了下来。她像有点怕接触凌渡宇灼灼的眼神,又或是不屑直视对方,低头道:“凌先生,爱丽丝小姐派我来接你回去,今晚有个舞会,博士希望你能参加。”凌渡宇随著她生进车尾箱后座,汽车徐徐开出。梦湖的湖面上开始了一层薄薄的烟霞,轻柔飘渺。夏太太低头不发一言,像是不胜娇羞,神态可人。凌渡宇忍不住逗她说话道:“你来了这里有多久?”夏太太轻声道:“对不起……凌先生,我不想答这问题。”语音虽温婉,内容却决绝。凌渡宇碰了个钉子,大感没趣。他有个奇怪的感觉,他前后见过这娇俏的女子两次,这一次她的敌意大增,是甚么道理?凌渡宇回到他客居的寓所,衣柜内准备了几套礼服和西装,完全吻合他的身材,巴极像个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凌渡宇梳洗后,换上深蓝的燕尾礼服,打上蝴蝶结,走出厅外。夏太太等候已久,见他出来,眼睛不由一亮,被凌渡宇出众的神采吸引了目光,当接触到他深黑明亮的眼睛时,俏脸一红,垂下头来轻声道:“车子在门前!”凌渡宇在夏太太的眼中看到很复杂的表情,似乎是赞赏揉合著深切的惋惜。在夏太太的陪同下,凌渡宇到达了玻璃屋。华丽的房子,大放光明,门前车水马龙,不断有人进入华宅内。凌渡宇下了车,夏太太留在里面不出来。凌渡宇回身俯头望进车内出奇道:“你不是要参加这个劳什子舞会的吗?”车内的夏太太低头道:“我只是下人,不适合的。”凌渡宇咧嘴一笑,摇头表示不同意道:“我敢担保你是全场最美的女士之一,好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立即随我入内,作我的舞伴;一是明日陪我一整天。”夏太太满脸涨红,一伸手,升起了车窗,隔断了声音。凌渡宇恶作剧的目的已达,大笑转身,向玻璃屋走去。爱丽丝一身粉蓝真丝垂地长裙,胸口开得很低,露出一截雪白饱满的胸脯,美艳迫人,和那天见到的二夫人,一同站在门内迎宾。玻璃屋广阔的大厅,聚集了二百多盛装而来的宾客,仍是一点不觉挤迫。一队身穿制服、二十多人组成的乐队,在大厅的一角奏著华尔滋音乐,洋溢著十八世纪的中欧情调。湖祭六向湖一边的落地大玻璃窗外,亮著了横列临湖大露台的十二支雾灯,梦湖上的雾开始聚结,凄美迷人,和玻璃屋内的珠光宝气、衣香鬓影的人为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由玻璃屋大露台延伸出湖内的浮木走道及尽端的圆形祭台,亦亮起了灯光,做成一道伸进湖雾里的光道,诡异眩目。凌渡宇进门后,微笑走向青春焕发的爱丽丝,后者大方地和一对男女宾客交谈,凌渡宇认得男宾是那天试麻药的罗拔,暗忖这个舞会,看来是巴极王国内人员的经常性聚会。凌渡宇在一旁耐心等候。爱丽丝招呼完罗拔,转过来望向凌渡宇,面上露出动人的笑容,伸出玉手。凌渡宇喜出望外,连忙拿出友谊之手,岂知爱丽丝擦身而过,握手的是他身后的人,凌渡宇为之气结,一只手尴尬的凝在半空。爱丽丝握手的男子,正是那小胡子韩林。韩林似乎并不觉察到凌渡宇的存在,但凌渡宇却感到韩林是蓄意地不去望他,感到韩林对他的恨意。三夫人把手放入他的手里,装了个了解的表情,道:“博士在那边……”凌渡宇随著她的眼光望去,巴极在大厅近中心处,一身黑礼服,被一堆男女包围著,仪容风度,有若鹤立鸡群。他扭头看身后咫尺的爱丽丝一眼、纤细的蛮腰,修长的美腿,使她的背影绰约动人,和她共舞,应是非常愉悦的经验,不过看来今夜是无此福分了。想到这里,晴子的倩影浮上心湖,若能与她共舞梦湖之畔,那又是甚么滋味?可惜目下这两者都是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即,叹了一口气向巴极走去。凌渡宇步入厅内,立时吸引很多人的注目,一来他是唯一的中国人,二来他的丰度神采,才是引人注意的主因。巴极远远望见他,舍开众人,大步向他是来,显得他的身分更是特殊。巴极迎上来笑道:“让我介绍……”向著他身后走上来的一名四十来岁、绅士模样的男子道:“这是白理臣,我最得力的帮手,负责一切对外的事宜。”凌渡宇暗忖,这应是巴极王国的第二号人物了。白理臣礼貌地和凌渡宇握手,以带有浓重美国口音的英语道:“久闻大名!”这人说话时面上皮肉不动,一点表情也没有,是冷静多智的人物。凌渡宇和他客气几句。巴极身后转出两位美女,巴极介绍是大夫人艾思和二夫人兰茜,加上迎宾的三夫人,巴极总共有三位“合约夫人”了。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是上上之选,大夫人比之其他两位夫人更是年轻漂亮,最多也是二十一、二岁,是意大利的黑发美女,样貌身材和晴子倒有三分相似,可知巴极正在努力找寻代替晴子的东西。凌渡宇却知道巴极失败了,比起晴子,眼前这些美女,均变得无关重要和没有意义,令人不屑一顾。舞池内有人起舞,爱丽丝是其中的一对,她的美丽乃全场之冠,难怪成为众矢之的。巴极不知和她是何关系,为何对她没有染指之心。爱丽丝表面看来神情愉快,眼尾亦不瞟向凌渡宇。巴极道:“凌兄,为甚么不邀请我的大夫人共舞。”凌渡宇一笑答应。舞会在热闹的气氛下进行。凌渡宇和大夫人艾思共舞后,站在一角,自顾自喝酒吃精美的点心,他一向不大喜欢热闹,觉得与这里有点格格不入。巴极早些时和那白理臣一齐离开了大厅,不知到了那里。玉手挽上了他的臂弯,凌渡宇侧头一望,接触到大夫人艾思乌灵灵的大眼睛,她真有点像晴子。艾思笑:“来!让我为你和爱丽丝作个和事佬。”挽著凌渡宇,亲切地向被众男围拱的爱丽丝走去,艾思高耸的胸脯药压著凌渡宇的臂背处,使他感到有点不自然,半带抗议地道:“你我这样公然亲热,不怕巴极吗?”艾思眨眨大眼,道:“噢!原来你不知道这个舞会是送别我们三位『合约夫人』吗?由现在起,我们回复自由身了。”凌渡宇愕然停下,奇道:“满约了吗?”艾思摇头道:“不是!博士提早和我们解约了,酬金依旧,不过我们都有点舍不得,他是个第一流的情人。”凌渡宇心中嘀咕,巴极看来是要全心全意把晴子找回来了。艾思轻声道:“假设你要约会我,我会很开心,我还要在梦湖住上一段日子,这真是个迷人的好地方,好了!现在先和爱丽丝讲和吧!”挽著凌渡宇横过大厅,向另一边的爱丽丝走去,大厅中,他们的身前身后,是一对对翩翩起舞的男女。爱丽丝和一个花花公子型的男子倾谈,看到艾思挽著凌渡宇向她走来,女性的敏锐,使她知道了甚么事将要发生,紧张得垂下了睫毛,只敢望向地下。爱丽丝确是罕有的美女,可是若比之晴子,还是有一段不能逾越的距离,那也是人间和天上的分别。还差十步的距离,凌渡宇全身一震,停了下来,艾思不解地望向凌渡宇,后者面上神情奇怪,死盯著露台之外,艾思随著他的目光,穿越过布满宾客的大厅,透过向湖的大幅玻璃恰好看到一个白影闪往露台的右侧,那是视钱不及的地方。凌渡宇礼貌地卸开艾思的手,低声道:“对不起!失陪。”急步往露台走去。艾思望向爱丽丝。爱丽丝眼中射出忿然的神色,箭一样射往凌渡宇的背上,凌渡宇的行动,不啻火上加油。这美丽女孩的爱与恨都是那样地强烈。梦湖的雾更大了,整个露台都笼罩在烟雾里,有若在云端仙界。凌渡宇来到露台时,露台上渺无一人,宾客们都怕雾气打湿了他们的华衣,刚才那白影不知芳踪何处?凌渡宇向露台的右侧走去,转到玻璃屋的一边,有一道紧关的门,看来是通往玻璃屋的偏厅。凌渡宇正要取出巴极给他的电子感应开锁器,开门进去,门分中向两旁缩入,凌渡宇退往一旁,一个白衣女子灵巧地闪了出来,凌渡宇心中大喜,一把将她抱个满怀,软肉温香,是那样真实和有血肉。女子轻呼一声,一脚向凌渡宇的脚背踩去。凌渡宇紧贴著她,提腿的动作又怎能将他瞒过,轻轻一推,女子一脚踩空。女子低下头,秀发掩盖了面容,似乎怕凌渡宇看到她的面,一下膝撞,目标是凌渡宇的下阴,毒辣非常,兼且动作迅捷有力,落在凌渡宇的眼中,知道她在空手道上,有高明的造诣。凌渡宇一掌切下,击中她的膝头,乘势向前进迫。女子骇然大惊,死命急退,一下子退到露台的栏干旁,毫不犹豫地翻身没入湖水里。凌渡宇大叹可惜,女子身手高明,居然能在他眼前逸去。不过他清楚知道这女子并非晴子,因为身材远较娇小,刚才抱著她的滋味,匀称的身段,仍是令他感到温馨刺激。另一个想法浮上心头,要知湖内满布电子感应器,除非这女子深悉其中布置,否则一定难逃耳目,可知这定是熟知梦湖的人。电子门仍然开著,隐约有人声传出。凌渡宇走了进去,门内是个大房间,有十多个萤光幕在不断闪亮,大部分都是玻璃屋大厅内的舞会情景,其中一个屏幕上,他看到爱丽丝气鼓鼓地站在一角,艾思正在她身旁劝解。左下角的电视幕只有两个人,却不是在大厅内,而似是一个休息室的地方,扩音器的声音从那处传出来,两个人赫然是巴极和他的头号手下白理臣。这是玻璃屋的保安室,只不知保安人员到了那里去,又或者这是不须值班的时刻,刚才的神秘女子,是在窃听巴极和白理臣的对话。传声器中,白理臣沉声道:“博士,我希望你要考虑这决定,试想我们牺牲了多少兄弟,才垄断了南美洲的主要大麻和可卡因的买卖,这样放弃,实在可惜。”巴极淡淡道:“不要再说,这是我的决定,理臣!单是我在各地的投资,已够我们丰裕地过他一百世,何况我们的军火生意,仍是方兴未艾。”白理臣道:“毒品生意,我们是居于主动;军火生意,却受著军火供应商的剥削和克扣,何况南美的其他毒贩,特别是哥伦比亚的邦达,一向对我们的地盘虎视眈眈,你这样突然退出,他一定会乘虚而入,把你的地盘接收过来,那时此消彼长,他会放过我们吗?”巴极自信她笑道:“他要碰我,远未够斤两。”白理臣声音有点焦急,道:“不如这样,我们不买也不卖,却依然提供所有运输的渠道和工具……”巴极喝道:“不要再说,我决定完全退出,便是完全退出,这是命令!”两人间一阵难堪的沉默。好一会,白理臣低声道:“是的!博士。”转身走了出去。屏幕上剩下了巴极孤独的一个人,只听他喃喃道:“晴子,我已不沾手毒品的生意了,还不出来见我吗?”凌渡宇心中戚然,在巴极这种人身上,看到这真诚的深爱,尤其令人感动。凌渡宇离开了保安电视室,回到露台上,玻璃屋内依然热闹非常,凌渡宇心中塞满另一种情绪,倚在栏干上,远眺湖境。梦湖的云雾像有意志的异物,无风自动,在他面前轻轻旋动。凌渡宇神思飞越,想起晴子的绝代风姿,虽是回眸一瞥,已使他不能有片刻忘怀。巴极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道:“你在想甚么?为甚么不陪爱丽丝跳舞?”凌渡宇凝目入湖雾的深处,沉声道:“我脑中想的和你想的,是同一样的事物。”巴极放眼湖内,雾气愈来愈浓。两人的目光都被梦湖的雾景吸引,露台灯光不及处,没在烟雾里,较远环湖的路灯,做成一大串连绵不断的光晕。异象突起。湖雾从早先的旋动,变成滚动翻腾,活像有条巨龙在作浪兴波。凌巴两人骇然退后。湖雾重归平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夫人艾思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道:“一位是主人,另一位是最重要的贵宾,怎能弃我们不顾。”巴极眉头一皱,神色不善。凌渡宇忙打圆场,大笑道:“巴兄!我们入去尽他数杯,如何。”巴极无奈一笑,三人一齐返回厅内。厅中气氛热闹,却见不到爱丽丝,凌渡宇并不多问,到了十一时许,他告辞而去。拒绝了司机的接送,信步往哭石的方向走去,他想冷静地思索一些问题。顺著沿湖的道路,在夜风的吹拂下,凌渡宇感到无边无际的松弛和舒畅,这世界无时或已的难题,这一刻完全与他无关。环湖的灯光下,在雾的缠绕里,一切是那样地不切实。凌渡宇经历过刚才舞会的吵闹,深深地享受著现在此刻的一人独行。只有神秘的黑夜,这样的湖雾,才能感动他。风势骤然转急,湖雾在他身前身后,飞舞卷缠,就像那晚见到晴子时一样,想到这里,凌渡宇心中一动,抬头前望。他看到晴子。若隐若现的雾里,白纱和黑发挥舞卷扬下,晴子亮如星辰的眼睛,凝视著他。眸子内永无终极的忧郁,像瀑布般倾注往他的心湖内。一股强烈的哀伤情怀,从他心灵的深处狂涌出来,形成无数泛滥的洪流,充斥在胸臆间。晴子站在湖边,离开他只有十多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晴子扣人心弦的面庞,一蹙额,一皱眉,都能传达一种微妙复杂的情绪。他从未想到,世间竟有如此能传达内心世界的美丽面庞,如此含蓄却又是那样丰富多姿的表情。随著面上表情的微妙转换,她的眼睛也在变化著,由忧郁到怨怼、哀伤、无奈,每一个转变都是那样地令人心碎。雾更浓。凌渡宇心神受到难以形容的震撼,软弱地跪了下来,感伤若如无有致尽的大海,使他遭到灭顶之祸。他失去了控制身体的力量,向前仆去,面庞贴著冰冷的湖边泥土时,才蓦地醒觉过来,猛然抬头,伊人已渺。泪水染湿了胸前的华服。凌渡宇和巴极两人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共进早餐。露台外的梦湖,湖雾渐渐稀薄,情款深深地为她笼上一层轻纱。凌渡宇神色茫然,默默地吃早点。他心中内疚,昨夜遇到晴子时,完全记不起他和巴极的寻人合约,现在也不打算告诉巴极昨夜的事,他说不出这样做的原因,只是觉得应该是这样。巴极打开话匣子,缓缓道:“这几天,梦湖变了很多。”他眼中满布红丝,显然是一夜未睡。凌渡宇“嗯”地应了一声,并没有留心聆听。巴极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中,没在意凌渡宇的失常,续道:“往日大湖雾时,总是渐渐形成,从没有像昨夜般,突然而来,事前无半点先兆。其次,一夜的大湖雾后,总要隔上最少三日或一星期的时间,才有第二个大湖雾的出现,从没有像过去两晚的连续出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问道:“这是甚么原因?”凌渡宇想了一会,想说话,又把话吞了回去。巴极对他的欲言又止皱眉道:“你想说甚么?”凌渡宇嘴角一牵,欲笑,却笑不出来。巴极目光灼灼,等候他把话说出来:凌渡宇闭上眼睛,用力地深呼吸,直至肺部充满了生力军的新鲜空气,才张开眼,望向一面疑惑的巴极,正容道:“我有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巴极笑道:“有甚么事比我们现在所干的更荒谬?”凌渡宇失笑道:“说的正是。”敲门声响,一个大汉走出露台,拿著无线电话,恭敬地向巴极道:“博士,白理臣先生从巴拿马来的电话。”巴极面色一冷,寒声道:“告诉他我今天没空听电话。”大汉遵命退出。巴极面容回复平静,望向凌渡宇。凌渡宇知道巴极毒品行业的急流勇退,一定在南美洲引起很大的反响,没有人明白如日中天的他,怎会干此傻事,而因牵连广泛的关系,一定引起黑道重新分配实力的生死争斗,甚至巴极也被卷入漩涡里。凌渡宇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梦湖知道我来了。”巴极愕然,继而露出深思的表情。凌渡宇望向湖水,低沉地道:“其实这关系是双边的,由第一眼看到梦湖开始……”他沉默了片刻,想起战机冲破湖露,飞临梦湖的上空那令人难忘的光景,续道:“我便觉得自己在变化。”巴极眼中露出警惕和会意的神情,想起来了梦湖居住这十年,和十年前的分异。自己也变了很多,多愁善感,追求渺不可测的爱情和梦想,以至乎现在毅然放弃了经营超过二十五年的毒品生意。凌渡宇道:“我忘记了梦湖外的世界,甚至忘记了我在纽约的女朋友,而在不断追寻一个梦想,一个只有在无知的童年时才有勇气去憧憬的美梦。我不可以说这梦想就是爱情,而是比爱情更要超越,或者可以说是一种对『美』的渴想和追求,那是藏在和深埋在每一个人心底的『梦』。”“在男女关系上我变得**。对爱情出奇地渴求,其他女孩如爱丽丝等更能触动我的心灵,就像梦湖打开了爱情的心扉,使我追求往日较为忽视的事物。”巴极叹了一口气道:“很多谢你解开了我的茅塞,想我未搬来梦湖前,以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称著南美,女人只是我的玩物,从没有令我丝毫留恋,岂知如今……唉,不过,我已泥足深陷,没有了梦湖和她所带来的忧郁思怨,我也不知怎样生存下去。”凌渡宇正要说话,门被推了开来,一人大步走出,凌渡宇大奇,甚么人斗胆不先请示走进来。这人笔直来到巴极面前,做了个非常奇怪的动作。他跪了下来,亲吻巴极的鞋,面上有种令人不能怀疑的真诚和虔敬。巴极低声道:“起来!”这人站起身来,身形高瘦,最少有六尺四寸,虽然瘦,却像钢根铁条般充盈著惊人的力量。狭长的面孔,微曲而起节的鼻梁,精芒内藏的双眼,有种冷血的味道,使人见而心寒。他望向巴极的眼神,却是绝对的敬诚。巴极向凌渡宇道:“我想你也听过他的事迹,他就是『标枪』。”凌渡宇心中一凛,他当然听过这名字,这是南美最著名的雇佣兵大头头,专事暗杀,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他的代号是标枪。此人威名震慑南美,连国家的元首也等闲不敢惹他。标枪的眼睛望向凌渡宇,后者坦然和他对视。标枪面容一点表情也没有,眼光一离开巴极,立时变得鹰隼般锐利,像察看死尸般仔细打量了凌渡宇一遍,沉声道:“博士,可以说吗?”巴极毫不犹豫地道:“凌渡宇先生虽未可算是朋友,却可以绝对信任,你直说无碍。”标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接著回复冷漠的表情,似乎即管给人把肉块剜出来,也不会令他皱上一下眉头。梦湖水庄在良好的天气和视野下,宁静中盈溢著勃勃生意。标枪卓立两人面前,巴极全没有要他坐下的意思。标枪道:“前天我接到博士要全盘退出毒品生意的指令,立即动员所有人手,一方面负起监察的任务,同时亦准备应付任何突变,这包括了家内和家外的人。”凌渡宇暗忖,巴极王国的第二号人物白理臣,还是昨晚才得知巴极这个指令,而标枪早一日已接到知会,显然标枪更获巴极的宠信。其次,标枪一接指令,毫不犹豫地去执行,又远较白理臣的效忠程度高出数筹。由此推之,标枪才是巴极实力的核心人物。他现在亲自进谒巴极,应是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刚才巴极拒听白理臣的电话,两人间的关系看来不大妥当。标枪果然道:“白理臣昨夜一抵哥伦比亚,立即出机场直赴爱沙大酒店,和在那处等待的邦达密谈了四十五分钟,回家后,又与他的心腹连夜开会,直至天明。同一时间邦达的黑虎帮全面动员,准备战斗。”巴极神情从容,道:“你说应怎么办?我想听你的意见。”标枪冷静地分析道:“我们的行动应分三个层面去进行,最高的层面,我们向南美的各大政要打个招呼,保证他们的利益有增无减。”巴极点头称许。标枪续道:“第二个层面上,我们和南美所有沾手毒品生意的帮会串连,保证将我们手上的生意向他们平均配给,使他们袖手旁观,不参与这个危险的游戏。”这次连凌渡宇也表示赞赏,标枪确是一个深明局势、有智有勇的黑道人才。标枪面无表情说出第三个行动的方向道:“对白理臣和他的手下,我会亲自执行家法,邦达我亦不会放过,此举可以在退出毒品生意的劣势低潮中,争取回你老人家的威望,同时去了眼中刺。”巴极大笑道:“一举两得,何乐不为。”跟著出奇温情地道:“标枪!你也要小心,白理臣随我征战多年,非是易与之辈;邦达是哥伦比亚最凶恶的毒枭,手下能人无数,对付他一定要以雷霆万钧的手法,命中他的要害,使他永无翻身的机会。”标枪一言不发,跪倒巴极身前,深深吻了他的脚,转身离去,笔挺的背影,使人感到他的坚毅和决心,一往无前的勇气。毒枭间的战争暴风雨般酝酿,风云色变。接著整天凌渡宇都没有见过巴极,他推想后者应在为即将来临的战事忙碌,甚至离开了此地。巴极不愧绝代枭雄,谋定后动,不过,除了他凌渡宇,恐怕没有人知道巴极退出毒品生意的原因。爱丽丝也没有出现。凌渡宇过了一个无事的晚上。次日清晨六时许,他沿著梦湖漫步起来。清晨的空气,令他精神奕奕,梦湖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乃似新娘子的婚纱。信步来到哭石前。凌渡宇回想起第一次踏足哭石的可怕经验,可是那夜追赶晴子,第二次踏足哭石时,却一点感应也没有,照他猜想:原因很简单,就是其时他的心神全放在晴子身上,无暇他顾,所以不受哭石储存的记忆所影响。这亦证明了他向巴极提出的“分子纪录理论”。他深深地呼吸,把清晨的新鲜气息大量地吸入肺里,慢慢集中和凝固精神,把杂念驱出他的精神王国外。提起脚步,走上哭石。随著他步上哭石临湖高起的尽端,一种惊怵可怖的感觉,由他的脊椎尾升起,寒水冰流般直窜上他的后脑。再经由每一道神经蔓延全身。每一条毛管耸立起来,耳边充斥著亡魂的骇人嚣叫,活像闯进地狱内冤鬼的领域内。冷汗不受控制地从额上发边冒出来。凌渡宇险些要抱头狂叫,可是他的灵智告诉他,这是万万不可的傻事。组成哭石每一粒分子内的恐怖记忆,狂风暴雨般向他侵袭。凌渡宇竭尽全力,收摄心神,缓缓在哭石的尽端坐了下来。他把精神紧守在眉心灵台间方寸之地,把哭石积存了千百年的:死前的呐喊、生命的痛苦和挣扎、哭泣与心碎、生无可恋的悲凄,全部拒于门外。拒于心灵之外。像流水冲奔过坚刚的岩石,过不留痕。千万亡魂的悲泣逐渐消去。凌渡宇的精神与周围的环境缓缓融合在一起,感受到哭石深藏的记忆,一幅接一幅的画面,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在他脑海中重演著。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不同的男女,因著不同的原因,从这里跳进了梦湖的急流,了结了他们悲惨的生命。悲伤充塞著他的心田。就在这时,一个远较其他形象鲜明的画面,蓦地浮现:一个身穿白纱的女子,急步跑上哭石,美丽的脸上没有半滴泪痕,却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坚毅,在大雾里秀发迎风起伏拂扬,在完全没有半分停留下,从哭石的尽端投进湖里。凌渡宇霍地站起身来,猛睁双目。清晨的梦湖平静地展现眼前,水波闪闪。凌渡宇的心灵受到无与伦比的震撼,他知道看到了甚么。通过哭石的记忆,他心灵的慧眼,看到晴子自杀的真象。这是怎么一回事?湖祭七事情并非表面的简单。离开了哭石,顺步往玻璃屋的方向走去,走至半途,心中一动,那晚就是在这里遇到晴子,其时他凭著过人的记忆,竭力找寻囚禁雅黛妮的地方。他闭上眼睛,重温当日被蒙上双目后,被带往雅黛妮的方向。不一会,他张开眼,面上挂著一个信心的微笑,回头往哭石走去,经过了哭石后,右方现出了一条分叉道,凌渡宇毫不犹豫地转了进去,急步十五分钟,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呆了几秒,他转入左方的路口,这时离开玻璃屋有哩许远了。沿路林木婆婆,鸟唱蜂鸣,极具南美的风情,三十分钟后,眼前一片密林,林木间依稀看到一所红砖砌成的房子,凌渡宇心中大喜,认得是那所囚困雅黛妮的房子,正要盘算如何制服监视者的时候,马蹄声从后方传来,迅速迫近。凌渡宇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美丽的爱丽丝一身骑马装,马帽长靴,一手执僵,另一手持著打猎的大口径双筒步枪,驱著鬃毛飘曳的白马,疾驰而至,英风凛凛,神采动人。可惜她面上杀气严霜,似要把凌渡宇吞进腹内。爱丽丝一抽马缰,白马在凌渡宇面前五尺处人立而起。凌渡宇一动不动,完全无视白马劲踢的前蹄,面上泛起冷然的神色。爱丽丝枪管指著他的眉心,寒声道:“你来这里干甚么?要救你的老情人吗?”凌渡宇傲然道:“放枪吧!”爱丽丝气得粉面发青,两眼射出愤恨的光芒。僵持不下。爱丽丝高耸的胸脯急剧起伏,凌渡宇的不屈,使她感到极其愤怒。矛盾的是:他的傲气亦使他更具男子气魄,令她心软,整个梦湖笼罩在精密的监听系统下,凌渡宇缺少了那晚掩护的浓雾,一移往雅黛妮的方向,即给发现,爱丽丝接到通知,怒气冲天策骑而来,弄成现下的局面。凌渡宇悠闲地举起右手,把手指插进枪管内,挑战地道:“枪弹可以轰掉生命,可是能轰掉爱和恨吗?”爱丽丝眼帘垂了下来,忽地惊呼一声,原来凌渡宇迅捷地翻上了马背,从身后紧箍著她的小肮,她不及防备下步枪脱手掉往地上,白马受惊人立而起,全赖凌渡宇紧抽马头,两人才不致跌下马背。健马受惊下放开四蹄,向前奔去,转眼间越过囚禁雅黛妮的红砖屋,冲进了一条林间的小道。健马狂力前奔,两旁树影急退。爱丽丝歇斯底里地在凌渡宇有力的拥抱中挣扎,场面混乱不堪。爱丽丝回转头来,一口拚命地咬在凌渡宇肩臂的肌肉上,凌渡宇闷哼一声,苦忍著剧痛,鲜血溅出,染红了衬衣。他同时慢慢收紧马缰,马儿受到控制,愈跑愈慢,终于停了下来。爱丽丝茫茫然抬起头来,到这一刻才知道咬伤了凌渡宇,用手抚著对方染血的伤口。凌渡宇眼中流露出谅解的神情。爱丽丝向后侧仰俏脸,颤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在干甚么?”凌渡宇轻夹马腹,白马缓缓前行。右手控疆,左手紧拥著爱丽丝,使她整个贴进他的怀抱内。爱丽丝先前的凶悍冰消瓦解,闭上眼睛,驯若羔羊地藏在他的怀里。马儿转出沿湖的路,挨著轻烟悠悠的梦湖踏著休闲的步子。凌渡宇顺势地凑在她耳边道:“那天三夫人说,你是梦湖水庄历史上,仅有不用合约聘用的五个人之一,其他四个人是谁?”被他暖呼呼的口气喷在**的耳垂及颈后的嫩肉上,爱丽丝整个人软了下来,像被催眠似地答道:“是标枪和积克,他两人跟著博士最少有三十年了,另两个是……是晴子和夏太太……”凌渡宇岂肯放过这个机会,不过他深明要人吐出实话的技巧,就是先献出自己已知的有限,来换取对方的所知,于是道:“博士也曾和我详谈过晴子的事,既然她的父母都反对他们在一起,一定会造成对晴子的压力。”爱丽丝道:“这倒看不出来,晴子初来梦湖时,看来很快乐,直至他们两人往夏威夷度假后,才时时争执。我们都不敢问,博士的脾气变得很暴躁……”凌渡宇装作了解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博士很后悔当时的行为,可是怎估到晴子居然会傻得去自杀。”爱丽丝全身一震,张开大眼,一面不相信的神情,失声叫道:“甚么?”凌渡宇心中一凛,爱丽丝并不知道晴子自杀的事,看来这是一个秘密,连忙道:“那样伤心,不是等于自杀吗?”他是想起晴子幽郁的眼神,随便找说话来堵塞过去。爱丽丝虽然尚有一丝疑惑,神情却缓和下来,点头道:“是的!晴子病死前那两个星期,整天把自己关在玻璃屋的卧室内,连博士亦不肯见。她幽怨的神情,我们看了也觉心碎,取她性命的病,可能是过度幽郁所致。”凌渡宇默然,巴极和晴子间发生了很多非局外人所知的事。想起晴子,他也有心碎的感觉,幸好目下怀内软肉温香的爱丽丝,起了些微代替品的作用,填补了空虚的感觉。另一个问题升起,夏太太为何是不用签约的人,但这一刻不宜问太多问题,可以留待日后再问清楚。爱丽丝的呼吸急速起来,少女的敏锐,使她感到凌渡宇起著侵犯她的念头。凌渡宇心神转到另一方面,问道:“为甚么你不用合约,仍可以在这里称王称霸。”爱丽丝见他用辞古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不知道。我自幼在孤儿院长大,到了十四岁那年,一对夫妇名义上领养了我,把我送来了梦湖,为博士做事,不经不觉七年了。”凌渡宇知道爱丽丝和巴极两人间,一定大有文章。爱丽丝可能从未有机会向人倾吐私事,这刻找到机会,畅所欲言起来,道:“我曾问过博士,他总是说和我有缘,一见到我便欢喜,才要我为他作管家,可惜他对我的欢喜,并不像他对晴子那样,唉!不过,自从我遇到你,一切都没有关系了……现在……我从未试过像现在这样的满足。”凌渡宇恍然大悟,原来爱丽丝一直单恋巴极,这解释了她对雅黛妮的敌意,因为后者和巴极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关系,目下凌渡宇代替了巴极在她心中的地位,她自然更惧怕雅黛妮会把他亦抢走,以致一个清纯的女孩行为乖张失常。这是属于不可理喻的事。凌渡宇微笑道:“爱丽丝,我有一个要求。”爱丽丝一副你说甚么本小姐也答应的态度,闭目呻吟道:“说吧!”凌渡宇道:“我要见雅黛妮!”爱丽丝浑身一震,张眼怒道:“甚么?”凌渡宇对上她温润的香唇,两人沉浸在两性间的欢乐里。凌渡宇离开了她的热辣辣的红唇,道:“放心!雅黛妮是我的老……战友,而不是情人,我这次去见她,可以向你保证不和她发生任何形式的『性关系』。但对美丽的爱丽丝小姐,恕小弟不能作出这个保证了。”爱丽丝敌意稍去,红霞紧跟著爬上俏脸,啐道:“你去死吧!”又“噢!”地叫起来,原来马儿把他们驮回囚禁雅黛妮的红砖屋,她全心放在与凌渡宇的调情上,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岂知对方早有预谋,把她载回此处,不过这刻,她只愿意讨他欢心。凌渡宇稍后和雅黛妮在上次的房间内见面,爱丽丝在他的要求下,撤去了监视的人员,其实巴极早有吩咐,予凌渡宇一切的方便。雅黛妮表面完全平复过来,眼中多了一种生机和希望,大异上一次见面的失意颓唐。凌渡宇开门见山地道:“巴极来见过你吗?”像回教妇女给揭开了面纱,雅黛妮垂头道:“你知道了?”凌渡宇其实甚么也不知道,只是从巴极、爱丽丝,甚至雅黛妮三人的行藏说话里,看出蛛丝马迹,这一句纯属试探。雅黛妮的反应,说明了两人间的关系,非只是敌对那般简单。凌渡宇不想雅黛妮看穿他的底牌,含糊地道:“你还是走吧!”雅黛妮呆了片晌,坚决地摇头道:“不!除非我亲眼看到她,否则我绝不会离去……”抬头望向凌渡宇,又低下头去,低声细诉:“本来我以为自己对他只有恨,可是面对著面时,我才知道一直在骗自己,自从逃离这里后,我几乎每晚都梦到这处……这个美丽的梦湖,也梦到他……”神情忽尔激动起来,声音提高了不少,几乎是叫道:“也梦到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弃我于不顾。”涨红著脸道:“我要杀了他们!”凌渡宇叹了一口气,对各人间的关系大感头痛,同时也对自己起了自怜自苦之念,他又何尝不是时常想到晴子,一有空便往梦湖走。他沉声问道:“那女人是谁?”雅黛妮摇首道:“我不知道,他用强暴的手法得到了我后,迫著我和他一起个多月,其实每一次和我造爱时,从他的神情,我都知道他在幻想著和另一个女人造爱,晚上他也总叫著另一个人的名字,我没法忍受……于是逃了出来,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凌渡宇暗忖:你岂有能力逃出巴极的指掌,巴极只不过让她做鱼饵,引自己到来吧。想到雅黛妮为已死去的晴子吃醋争风,令人可悯。雅黛妮想起了甚么地问他道:“是了!为甚么你好像能在这里贵宾似地来去自如呢?”凌渡宇淡淡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是梦湖的朋友。”直到离开了软禁雅黛妮的红砖屋很久很久以后,他还清晰地记起雅黛妮怨恨的眼神,他毫无疑问地相信,只要雅黛妮有机会,她是会绝不留情杀死巴极。嫉忌是噬心的毒蛇。这在雅黛妮尤烈。凌渡宇独自坐在玻璃屋宽大的临湖露台上,沉醉在眼前的景色。巴极还末回来。见过雅黛妮后,爱丽丝接到巴极从哥伦比亚来的电话,一直忙著,整个梦湖水庄活动起来,不时见到巴极精锐的武装手下进进出出,在加强防御的力量,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声势。入夜后,水庄静了下来,不过凌渡宇知道这是外弛内张,任何闯人的不速之客,都会遭到强大无情的反击。晚上十二时多了。雾逐渐聚结。凌渡宇亮著露台上两盏雾灯,光芒一到十多尺的地方,开始柔弱昏沉,无力透越。凌渡宇一对虎目也像外在的环境一样,蒙上一层又一层化不开的浓雾。晴子!你究竟在那里?你是否早已死去?是否梦湖使你冤魂不敬,缠绕不去?据说人有三魂七魄,死时魂魄俱散,死后不久又会重聚起来,细想生前种种,若有冤屈,不肯散去,形成纠缠人世的冤魂。晴子!你是否有著难解的冤情?雾愈来愈浓。天地溶化在水雾里。雾气旋转起来。无风而动。凌渡宇站起身来,超越常人的灵觉,使他感到晴子在附近,接触到她无尽的哀伤悲怨。他环视四方,空荡荡的露台,除了一椅一桌,他自己,亮著了的两盏雾灯,空无他物。心中涌起一股灼热的期待,凌渡宇忍不住叫了出来:“晴子!”浓雾飞舞。晴子芳院杳杳。凌渡宇扑往栏干,极目尽是化不开的大湖雾,甚么都看不见。他颓丧地退后,直到腿背碰著椅子,坐了下去。明悟占据了他的心田。这样渴望去见到晴子,究竟是为了甚么?是否只是想完成巴极的寻人合约?不!绝不是。因为他刚才一点也想不起巴极,遑论他的托付。难道自己也像巴极那样,深深地爱上了晴子?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这思想使他感到战栗,他想起女友卓楚媛,那变成模糊不清的影象;又想起爱丽丝,比起晴子,是那样地毫不重要。他若有所觉,茫然地抬起头来,望向梦湖。绝色的晴子,一身白纱,站在栏干前,宝石般的深眸,牢牢盯进他的眼里。浓雾使天地变得狭小却又无限,似乎地球上只余下他们两人。凌渡宇不敢动,怕一动她会飘走或消失。像美梦里的半睡半醒,一用神梦便散掉了。晴子动人心魄的颜容,散发著眩人眼目的光采。胸膛轻起轻伏,似有若无。白纱随著旋动的浓雾拂舞,欲乘风而去。晴子眼内载满深情,紧紧凝望,凌渡宇心灵震栗,欲言难语。两人相距不足十尺,那却像不可逾越的鸿沟,天人之隔。凌渡宇几乎是呜咽地道:“晴子!晴子!”晴子微摇秀发,纯赛美玉的面庞露出深思的表情,又俯首沉吟,欲语还休。凌渡宇忽地目定口呆,原来他心灵内响起女性娇柔的软语,温轻地道:“晴子?甚么是『晴子』?”眼前的晴子清楚明白樱唇紧闭,凌渡宇肯定是晴子传出的心灵讯息。他还想说话,晴子向露台的一端飘去,垂地的纱裙仿如冉冉白云,煞是好看。凌渡宇反应何等迅捷,一个虎跳跃起,豹子般向晴子移开的身体扑去。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可是晴子优美的身形,若给狂风刮起的羽毛,一下子飘至露台的尽端,在凌渡宇攫势之外。凌渡宇正欲前冲,忽又煞住去势,原来他从晴子深黑的眸子里,看出对方心内的讯息。他从来末想过,竟然可以从一对眼内,如此地看透对方心中的说话。晴子的双眸如泣如诉,责备著凌渡宇粗暴的追拿,又警告他若再踏前一步,她会潜回梦湖里,不再和他相见。凌渡宇心神在无比的震撼中,心中升起股无可抗拒的火热,使他愿意献上任何物事,换取与晴子的一下轻触。他的眼睛被晴子双眸磁石般吸牢,他感到晴子海洋般的深情,毫无隔阂地钻进他的眼内,再进入他灵魂的至深处。他感到晴子的郁怨,感到眼前美女生命的跳动,其中还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触感:似乎是茫然和无助。泪水从他眼角流下来。同一时间,他惊觉一滴晶莹闪亮的泪珠,也从晴子眼角逸出,迅速滑过她冰雪般的脸肌,滴进浓雾里。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踪入白雾里,天地凝住,泪珠滴落露台的地上,同四方溅开,他完全不明白为何自己竟能观察到如此细微的世界,他的眼力加强了千百倍,又或他负责视力的脑细胞以胜于平常的速度运作。再抬起头时,甚么也看不见。只有晴子说话的眼睛和她伸向他、超越世间任何美态的玉手。雪白的手,五指尖而纤美,水蛇般向他摆动。凌渡宇举起双手,欲把晴子的玉手掌握。晴子把手微缩,责备似的摇头,眼中传出讯息道:“不是这样!你只要求轻轻一触,只能是这样。”凌渡宇心中羞愧自己的贪心,收起左手,把右手指合起来,向晴子递去。晴子眼中放射著赞赏的光芒,玉手再次伸前,颤动的手,递向凌渡宇。指尖轻碰。刹那间,两人的天地合在一起。斑高在上的天,低低在下的地。藉雨水的交结,谱上恋曲。通过指尖的轻触,两个不同而独立的世界融混一起。若说一般世间男女的爱情,像黑暗中一闪即逝的亮光,晴子的爱是光照大地的艳阳,一直燃烧至宇宙的尽头。甭独是生命的副产品。即管成千上百的人,面对同一的屠杀,一齐狂喊,一齐惊哭、愤怒、悲怨,但他们只能各自通过本身独立的心灵,去体验已发生或即将来临的一切。一种空虚和令人窒息的孤独。这种孤独,在这一刻冰山地溶解下来,两人的心灵像水乳般紧密混和,再分不出彼此。情侣通过观赏、谈话、交通、肉体的接触,才能在某一刹那闪出爱的火花,随后云散烟消,了无痕迹。我们一再尝试远离孤独的深渊,却无可避免地一再重归于失。甭独是生命的本质。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寂隔离的宇宙。每一个人,都以自己有限的经验,去测度他人的经验和感受,引起“共鸣”。我们从未曾能真正去“经验”别人的“经验”,只能“体会”;只能“想像”;只能“相就”。可是在这一刻,凌渡宇截进了晴子的世界和经验里。眼泪不断从眼角流下,尽湿衣襟。人说他们彼此互相了解,可是那种了解有多大的极限?每一个人都是孤独切断地各自活在世上,无论怎样欺骗自己,终极时,依然是寂立在自己的“孤岛”内。每一个出生,每一个死亡,都是彻底地孤独。情侣说他们因爱情而拥有了全世界,充其量亦只是孤独地去拥有各自的“全世界”。可是这一刻,凌渡宇完全享有晴子的宇宙和世界。凌渡宇闭上双目,心灵融入晴子的心灵里。玻璃屋、露台、雾灯、湖雾,消失了。阵阵欢愉,在对生命无限的怨郁里,汹涌而来。凌渡宇再分不出“他”和“她”。心灵的界限和堤防彻底崩溃。“他们”发觉“自己”躺在梦湖的青草岸畔,覆盖在茫茫的黑夜里。黑暗向四方八面扩散,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金色的雨点,洒落下整个平原、洒落下至他们仰卧的身上。爱如烈火般在他们浑融的心灵内燃烧,洪水般把他们吞噬。泪水不断流下。心灵不断提升,升上无尽的虚空,升上孤独的虚空,可是他们再也不孤独,因为他们也变成了虚空,就如虚空变成了他们。凌渡宇“感”到晴子向他微笑,“看”到她扬起瀑布垂流的秀发,从天上直垂至地下,受到她对他心灵的爱抚,以她的生命力和他的汇流……他俩在心灵嫩绿的原野上翱翔逍遥,脚下的林木浓艳湿润。然后……一切都失去了。凌渡宇发觉自己跪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孤独的感觉倒卷而回。晴子不知去向。雾开始淡化下来。早上六时四十七分。直到巴极来到露台时,凌渡宇依然呆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他在那里坐了一整夜,清晨的雾水,把他被泪水和湖雾染湿的衬衣,干了又再湿。巴极坐在台子另一边的椅上,眼内红丝满布,劳累了整整一天一夜。凌渡宇仍未从昨夜和晴子的“经验”里回复过来,神情茫然。巴极讶道:“你怎么了?”凌渡宇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巴极,似乎这一刻才醒觉到巴极的存在。巴极从未想像过精华闪闪的凌渡宇也会有这类呆滞的神态,紧张地问道:“是不是和晴子有关的?”凌渡宇茫然的眼神望向巴极,又垂下了,缓缓点头。巴极霍地站起身来,来到凌渡宇面前,焦灼地追问道:“事情有甚么进展?”凌渡宇仰首望向立在身前的巴极,这个角度看上去,本已雄伟的巴极更高大得有若崇山峻岳,唯有他才知道这高山脆弱的一面。凌渡宇低首道:“对不起,我完成不了你交给我的任务,希望能终止合约。”巴极先是愕然,跟著神色一变,向后一连退了几步,摇头道:“不!不可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为我找她回来。”凌渡宇只是摇头。巴极大步踏前,回到刚才的位置,呼叫道:“你不帮助我办妥这件事,我甚么也不给你,解药、雅黛妮,全没有!”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理性。凌渡宇霍地站起身来,比巴极更激动地叫道:“你是不会明白的,我退出对你是有好处而没有坏处的,你明白吗?”巴极忽地静下来,面色急速转白,软弱地退至栏干边,停下来,口唇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凌渡宇坐了回去,神采略略回到眼中去,冷静地道:“告诉我,我抵达梦湖后,你见过晴子没有?”巴极的脸更苍白,软弱地摇头,他知道凌渡宇将要说甚么。他亦是非常敏锐的人,感知事物细微的变异。凌渡宇眼光从巴极身上移往梦湖,在清晨柔和的光栈下,在没有雾的干扰下,湖光烁动,远处的彼岸,画过一道粗粗的绿线。巴极把面埋在双手里,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夺去了晴子,我的晴子。”他抬起头来,眼中射出森冷的光焰,盯著眼前的“情敌”。凌渡宇回复平日的镇定,明白这是关键的时刻,一个不好,是流血收场的惨局,平静地道:“不!你弄错了,我并没有夺去『你的晴子』。”说到“你的晴子”时,他一字一字地读出来,使巴极感到其中另有文章,不致立即发作。巴极沉声道:“好!若不是你,是谁?”凌渡宇道:“这件事,除了你、我、她,再不存在任何人。”事实上亦只有他两人能看到晴子。巴极面色一寒,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道:“那就是你违背了合约,监守自盗,把晴子从我处抢走。”凌渡宇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地道:“你完全想歪了方向,我并没有违背合约,也没有监守自盗,因为你合约上所说的晴子,早在三年前死了,教我怎样去抢?”怒火高燃,巴极一个箭步标前,两手一把抓著凌渡宇的双肩,狂吼道:“你这说谎者、骗子,做了亏心事,还要狡辩,好!版诉我,你昨晚见到的晴子,是谁?”凌渡宇任由巴极抓著肩头,神色风静浪平,一字一字吐出道:“你还是不明白,她并不是晴子,你至爱的晴子,三年前已死了。”巴极两眼喷火,狂喊道:“没有人比找更清楚晴子,别人要冒充也办不来,那的确是晴子,我心中至爱的晴子,我要把你说谎的舌头割掉。”凌渡宇冷冷道:“你说得对,那的确是你『心中的晴子』,却不是曾作你爱人的晴子,后者已在三年前死去。”巴极呆了一呆,放松了紧抓凌渡宇肩头的手,道:“那有甚么不同?我想的仍是那个晴子。”湖祭八凌渡宇拨开巴极的手,走到栏干前,极目远眺,一面住整理自己混乱的思想。巴极来到他身旁,凌渡宇的话奇峰突出,使他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凌渡宇叹道:“梦湖!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巴极沉声道:“我早告诉了你!”凌渡宇再叹一口气道:“水是最奇妙的事物,是生命的来源,没有水,人一刻也活不了。”巴极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人的身体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由水的分子构成,这和晴子的事有甚么关系?”凌渡宇似乎一点也察觉不到巴极的不耐烦,自顾自地道:“水成为固体时,要比液态的水为轻,所以冰能浮于水,这在地球的物质上来说,也是罕有。”巴极皱起眉头道:“你究竟想说甚么?”凌渡宇转过头来,灼灼的目光盯紧巴极,道:“我想说的非常简单:梦湖中每一个水的分子,都有像哭石般那种记忆人类在**下发射脑能的奇异力量。千百年来,无数来这里自杀、凭吊、拜祭……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和她『交流』著……”巴极面色有点发青,道:“你是否想说:每一个来到梦湖的人,他们的每一片幽思、每一个哀伤,都被梦湖像吸血鬼般吸纳,成为食粮。”凌渡宇目射奇光,道:“吸血鬼吸入鲜血,维持生命和活力。梦湖却更进一步,获得或是千百倍地强化了『制造生命』的能量,她不单止记忆了人类的悲伤思虑,还把人类的思想,以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方式,重现过来……”巴极道:“那晴子……”凌渡宇道:“你是一个拥有精神异力的人,你的脑能和思想的讯号,比常人强大百倍,而梦湖千百年来,不断吸纳人类的思想和悲伤,她的分子早超越了纯粹『记录』的层面,产生了人类不能了解的变化……”巴极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白,他本身受过哲学的思维训练,最能把握这类抽象观念。巴极呻吟道:“你是说梦湖变成了有生命的怪物?”凌渡宇的面亦无可避免地发青,道:“不是『怪物』,不是我们的言语能形容的事物,一直以来,人类从不把地球当作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我们所谓的现代人,嘲笑古人类崇拜石头,嘲笑他们相信每一座山、每一个海,都存在著精灵,我们是否想过:生命正是从这『物质的世界』而产生,既然『它』能产生我们这个形式的生命,为何不能产生另外一种形式的生命,就像我们眼前的梦湖。”巴极沉沉地道:“是的!是的……我一直感到梦湖是有生命的异物,难道真的是这样?”凌渡宇道:“整个宇宙都是由大大小小无数的循环结合而成,来而复往,去而复来,日月的推移,人的生老病死,存在和毁灭。物质的巧妙结合,产生了生命,生命再反过来影响物质,创造另一种生命,也是一个循环。所以当梦湖遇上了你,开始了创生的过程,她把你对晴子的思念,以物质的形相复活过来。跟著加上了我,在我们联手下,晴子『复活』的过程因而得以千百倍地加速……所以!她已不是死去的晴子,或者可以说:她是一个活过来的梦……”巴极暴喝道:“闭嘴!”面上青筋毕露。他不能接受这个晴子并不是那个“晴子”的说法,也不肯相信。凌渡宇不理会他,续道:“所以合约是没有法子完成的……”巴极狂叫道:“出去!”胸口不断剧烈起伏。凌渡宇叹了一口气,很明白巴极的感受。在晴子生前,无论两人如何相爱,总避不开人与人间的恩怨交缠,人类的自私和弱点。但晴子基于某一原因自杀后,内疚、思念、痛悔、悲伤,汇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投射向晴子葬身的梦湖,而大自然的“代表”梦湖,把他思念晴子的讯息,以人类不能了解的方式,化成物质的现象。于是“晴子”出现了,“回来”了。这一刻,巴极才真正去恋爱。以一种至纯至净的形式去深爱。那并非延续,而是一种“提升”。超越了人类爱情一切负面的副产品,超离了人性的弱点。可是,现在巴极蓦地惊觉,自己所有的深情,只是放在一个不能理解的“异物”上,教他如何自处。兼且一向以来,他深信他和这复活晴子的爱情,是双方面的。可是自从凌渡宇到来后,或因他的精神力量较巴极更为强大,晴子为他吸引了去,不再在他面前出现,这种打击,他怎能消受。奇异的三角恋情。凌渡宇再叹一声。巴极背转了身,沉声道:“让我静静吧!”语声中带著恳求的味儿。凌渡宇离开了巴极,离开了玻璃屋,已有三个小时了。走在梦湖水庄错综复杂的道路上,完全不知下一步要干甚么。是否应立即离去?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他心中填满对晴子的思念,离去是无可抵御的苦痛和伤悲。他并不比巴极好过。直到一辆吉普车在他身边停下,急煞车的尖叫响起,他方茫然抬起头来。爱丽丝坐在吉普车的司机位上,面色颇不自然。凌渡宇呆呆地望著她,脑中一片空白。爱丽丝道:“雅黛妮失踪了!”凌渡宇失声道:“甚么?”爱丽丝重覆再说一次,凌渡宇神智逐渐平复过来,奇道:“你们不是在她身上植了追踪器的吗?她能走到那里去?”爱丽丝焦虑地道:“是的!可是追踪器原原本本的放在幽禁她的床前九上,她的人都不知到了那里。在守卫室通过闭路电视看管她的守卫,中了一支毒针死掉,直至刚才换班时,才给其他的守卫发觉。”凌渡宇一颗头立时大了几倍,他卷入了巴极、晴子的三角恋爱里,心神恍惚,日下遇上这件烦事,使他颇吃不消。这件事,明显地是有人在帮助雅黛妮,而且这人一定非常熟悉梦湖水庄。凌渡宇道:“守卫室是怎样进入的?”爱丽丝道:“守卫室只能从内开做,所以杀死守卫的人,一定是守卫熟悉和信任的人,才能赚门入内。”这是说:帮助雅黛妮逃走又或是接走她的人,一定是内奸无疑。凌渡宇脑筋被迫活动起来,想起那晚玻璃屋举行舞会时,误以为是晴子的娇小白衣女子,那显然是一个内奸,蓦地心中升起另一幅图像,问道:“那个小胡子韩林呢?”他记起那天韩林眼中的仇恨,记起了巴极把他缚在祭台上鞭打的情形。爱丽丝神情一动,旋又坚决地摇头道:“相信不会是他,这里每一个人都对博士非常忠心,况且他岂肯放弃庞大的利益,那天博士放过了他,他还表示感激流涕。”凌渡宇晒道:“有很多东西都能令人盲目的,仇恨正是其中一种,你最好查查看。”爱丽丝犹豫了片晌,终于按著了无线电话,发出了召唤韩林的指令。凌渡宇跳上爱丽丝的吉普车,向幽禁雅黛妮的红砖屋驶去,途中,爱丽丝的通讯设备响起道:“爱丽丝小姐,这是总通讯室,博士吩咐:请即和凌渡宇先生往玻璃屋去。”爱丽丝应是,掉转车头,同玻璃屋驶去。凌渡宇大为凛然,他知道巴极目下是在甚么情绪里,除非发生了天大重要的事,否则绝没有兴趣见任何人,更不愿见到凌渡宇。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来到玻璃屋前,连爱丽丝也感到出了事,屋前满布武装守卫。两人待要进入玻璃屋内,守卫队的队长向他们道:“爱丽丝小姐,博士请你留在这里,只是凌先生独自进去。”爱丽丝面色一变,刚想大发小姐脾气,凌渡宇一拍她香肩,柔声道:“博士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爱丽丝无言点头。玻璃屋的大厅内最少有二十名大汉,属梦湖水庄领导级的人物,各人神情凝重,似乎刚举行了重要的会议。巴极一人独立在玻璃屋的大露台,凭栏远眺,有种难言的孤寂和与世隔离。他身旁的地上,放了一堆用白布覆盖著的物体,凌渡宇心中一凛,那看来像一个人的尸体。凌渡宇走出露台。巴极缓缓转身,神情出奇地平静。凌渡宇望著地上,这样的距离,使他看到人体的形状。是谁的尸体?巴极道:“你知道这是谁了?”凌渡宇点头答道:“是标枪!”巴极喟然一叹,道:“他跟了我数十年,纵横无敌……不过!这样的收场也好,总胜似缠绵病榻,老朽而亡。”凌渡宇道:“是怎样发生的?”巴极道:“很简单,他指挥总部所在的三层高楼宇,深夜时无故起火,火势由地下迅速向上蔓延,起始时他的手下想冲出火场,哼!大约有二十多挺重机枪等待著,当场死了二十多人,标枪和其他的手下,逃上天台,标枪想得非常周到,天台处停了一驾直升机……可是,直升机飞离天台不及二百码,一支火箭从附近的楼房射出,正中直升机的尾部,立时堕毁,标枪给手下拖出来时,成了一团焦炭。”凌渡宇道:“以标枪这等老手,如何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巴极平静地道:“标枪和我有一套密码通讯,以俾我们保持联络,但从最近种种迹象显示,敌人每一步都比我们先行,标枪的行踪暴露,说明密码已给人破译了。”说到这里,巴极面色一沉,道:“而唯一能全面截听密码的人,一定是这里的内奸……”凌波宇心中再浮起白衣娇俏女子的信影,那究竟是谁,为何要颠覆巴极的王国?巴极道:“这里有封信,给你的。”凌渡宇愕然,顺著巴极手指的方向,眼睛搜寻到露台那唯一的圆台上,一封信静静躺在台面,封套中书著“凌渡宇收”几个英文字。凌渡宇拿起信函,封套是密封的,仍未被拆开,看来连巴极也不知道内容。信内写著:“雅黛妮在我手里,我在巴拿马城等你三天,若不见你前来,莫怪我摧花无情。韩林字。”巴拿马城是巴拿马的首都。凌渡宇神情木然,将信递给巴极。巴极一看,叹道:“所以找说做人绝不能有妇人之仁,想当日我如把韩林干掉,何来今日之果。”凌渡宇哑口无言,在一个实际和功利的角度下,一认定敌人,即斩草除根,自然是最有效的办法。当日凌渡宇间接地要求巴极放了小胡子韩林,致有目下之祸。不明白的只是:韩林这类人,为何会为了一个同伴的死亡,不惜得罪巴极,以及凌渡宇、雅黛妮所属的抗暴联盟?凌渡宇问道:“那被我干掉的人,和韩林是甚么关系?”巴极苦笑道:“我也想知道,否则我岂会放过了他……不过,这些已无关重要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把雅黛妮找回来,所以我另有一事求你。”凌渡宇讶然望向巴极。巴极刚好望向他,眼中射出恳求的神色,正容道:“我请求你立即带同爱丽丝,离开这里。”凌渡宇面色一变,道:“甚么?”巴极道:“梦湖的对外通讯全被截断或破坏,敌人的进攻,迫在眉睫,趁我还有一定的控制力时,我要你和爱丽丝安然离去。”凌渡宇立时把握到形势的险恶,要破坏通讯系统,必须深悉内情的人才能做到,所以梦湖水庄内确潜伏了可怕的破坏分子。这内奸的行动当然配合著外来的攻击,所以形势确是严峻非常。凌渡宇道:“为甚么你不和我一起走,以你的财力,避过风头后,大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巴极眼中透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毫无转圜地道:“我不走!绝对不走。没有了梦湖的日子,教我怎样过?”凌渡宇神思不由地飞往梦湖。露台外的梦湖,在阳光下美得不可方物,令人很难想像到大湖雾下那哀怨动人的诡异情景晴子!你在那里?梦湖最深处,是否你栖身之所?他明白了巴极为甚么拒绝撤走,当巴极了解到“晴子”只是梦湖所产生的异物时,他已没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巴极最渴望的,是死于梦湖。巴极沉沉地道:“你明白了!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才明白,真正的、恶名昭彰的巴极博士,是怎样地一个人。”一股热火直冲脑顶,凌渡宇大叫道:“不!我不走!”晴子的绝世姿容,侵进了他每一条神经。巴极眼中寒芒暴闪,坚决地道:“不!你一定要走!”凌渡宇心头火热,他不愿意走,不愿意离开梦湖,当真正要走的时刻,他不愿走的意欲到了无可抗拒的强烈。他怎能离开晴子。他的真爱。凌渡宇蛮不讲理地道:“为甚么一定要我走?”巴极面上闪过一丝温情的笑容,自凌渡宇认识他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类真诚和充满人性美的表情,感觉分外亲切和强烈。巴极坚定和有信心地道:“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当是我请求你。”凌渡宇默然。巴极随即露出个狡猾的笑容,指著台上的一个小瓶道:“瓶内是治疗高山鹰的解药,你答应带爱丽丝离去,那便是你的了。”凌渡宇颓然坐下,眼光深注梦湖,喃喃道:“为甚么你的『请求』,总是使别人难以拒绝的?”巴极眼光落在梦湖上,道:“我为你准备了一架战机,在离此三哩远的机场。”跟著说出了一对号码和暗语,道:“这是我存在瑞士银行两笔钜款的提取暗码,怎样安排爱丽丝以后的生活,你看著办吧!”凌渡宇沉声道:“爱丽丝是你的甚么人?”巴极一震,犹豫片刻,才石破天惊地道:“我的女儿。”他不愿再深入这话题,话锋一转道:“好了,时间无多,立即起程吧。”凌渡宇站起身来,道:“其他的人呢?”巴极道:“这数天来,无关的人和妇孺早全部送走,剩下的都是我审核为忠贞的战士,他们皆是有约在身,现下是他们卖命的机会了。”凌渡宇提起精神,把台面盛解药的小瓶纳入怀内,毅然向出口走去,到了出口前,转过头来,眼中射出复杂的感情,揉合著同情、尊重、怜悯、歉疚……巴极眼中方首次射出对这敌友难分的人深刻的感情,真诚地道:“珍重了!”凌渡宇苦笑道:“这句话似乎中我向你说比较适合点。”巴极微微一笑,有种说不出的镇定和从容,予人全不把生死看在眼内的感觉,左手一翻,一个比烟盒略大的电子感应仪器,安安稳稳平放掌上,道:“只要我按动这仪器的两个掣,分布在不同秘密点的导弹发射台,会将数十枚惊人强力的导弹向梦湖水庄和沿湖区发射,届时所有地方都会毁于灰烬里,所以无论敌势如何强大,顶多亦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哈……想置巴某于死地的人,须付回他们的生命作代价。”战机冲离跑道,逐渐升进蔚蓝的天空去。这是苏联制的SU-24FENCER攻击机及持续轰炸机,动力来自两个可以产生高达五万磅冲力的涡轮风扇引擎,飞行高度极限可达五万尺以上,时速最高一千八百公里,航程远至二十公里外,灵活性虽还不及他先前驾来偷袭梦湖水庄的美制鹰式战机,空中战斗的能力亦大为逊色,可是能深入敌人空防大后方进行特殊任务,且因其高速及高空持续飞行的效能,有惊人的远航能力。以之逃走,更是理想,足可使他返回玻利维亚抗暴联盟秘密基地有余。爱丽丝被冲力带得仰贴椅背,俏面上交织著忿怒和茫然,她一方面不敢违抗巴极的命令,一方面知道要由凌渡宇把她带走,大是不妥,心内百感交集。凌渡宇望著她可爱的侧面,想起巴极一代枭霸,却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敢相认,自然是怕祸及亲人,还要故意说些言辞,以掩饰和爱丽丝的关系,确是可悲。敌暗我明,目下邦达和白理臣等人得内奸接应,切断了巴极对外的通讯网络,占尽优势,随时会发动强大的进攻,巴极可说陷于完全被动的形势。战争开始时,最令人忧心的问题,就是巴极的防御布置还有多少依然有作用。战机在空中优美转身,改向东南方玻利维亚的方向飞去,那也是梦湖的方向。倏忽间,美丽的梦湖静静地躺在正前方,一团清彻碧绿的水光,在阳光下银蛇钻动。爱丽丝恋栈地以目光紧紧攫抓著眼下的美景,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回想起来像一个毫不实在的美梦。她知道这个美梦,将在她心灵留下永不能被其他经验和生活磨灭的烙印。泪珠爬下俏面。飞机忽地一震,机鼻不自然地朝下,直向梦湖冲去。由万多尺的高空,向下急冲。爱丽丝吓了一跳,侧头望向凌渡宇,在泪光中,凌渡宇面色青白,汗水从额上冒出来,双目紧闭,头向后仰至极尽,张大的口不断喘气。爱丽丝想叫,却叫不出声来,死亡的恐惧使她全身冰冻乏力。飞机继续下冲,机身强烈抖动,似乎任何时刻也可以整架机散掉开来,像骨灰似地撒往梦湖。凌渡宇完全不知道目下千钧一发的危状,他的每一条神经,他的心神和灵魂,充溢著晴子强烈得足以把钢枝化作绕指柔的爱火。当梦湖在前方出现时,他听到晴子的呼唤,瞬间后两人的心灵缝合在一起,就像那晚在玻璃屋的露台上。晴子的孤急和无助,潮水般把他吞噬。在万多尺高空飞行的战机,与地上的梦湖,通过心灵与心灵的融合,毫无隔阂地汇流在一起。梦湖像个庞大的磁石,使他在完全不自觉下,把飞机朝梦湖驶去。笔直地冲下去。爱丽丝两耳“隆隆”,气压的改变使她的胸口压上千斤大石,她拚命大叫,大叫到了喉咙的位置,变成“咯!咯!”的怪响。梦湖不断在眼前扩大,飞机一下子冲下了数千尺,不断加速。凌渡宇的心灵内充斥著晴子无可抗拒的忧伤和悲怨,怪责著他的不顾而去,一波接一波的凄哀,造成心灵的滔天巨浪,造成心灵大海内的暴雨狂风。梦湖愈来愈近,梦湖水庄的景物已能清晰辨认。死神在咫尺之前。凌渡宇在心灵的风暴中,细听著晴子对他的怨怼。晴子的声音在他心灵响起道:你为何要走?你是可以完全地拥有我,就如我可以完全地拥有你,我会在你那里,让你分享我,成为我,而我亦成为你,同在永恒的爱火里,就像四方八面注进梦湖的千百河溪,就像生命无尽无穷的湍流。我们可以做这宇宙间最好的一对,比任何人类更爱对方、更能了解彼此,在日照下,在梦湖的大雾里,在心灵的星空内,恣意逍遥。我们可以在梦湖旁密林的凉荫里,在嫩绿植物织成的地毯上,极尽爱的奉献,远离孤独那黑暗凄惨冷漠的荒原,击败人类?灵内最恐怖的“孤独”。人类发明了“神”,绝非偶然的事,是因为他们对孤独的极度恐惧,恐惧这宇宙空无其他生命,恐惧那孤独的荒原,隔离的宇宙。我们的爱,就是“神”的化身,不须再追求任何这以外的“神”,所以你怎可以离我而去,使我们各自重回那孤独的荒原?凌渡宇在心灵内狂喊道:晴子!晴子!我爱你。我爱你远超于“永恒”、“爱”和任何事物。当我还陷身于生命恶梦的深洞里,你把我拉了出来,重见天日,你教晓了我“爱”是甚么东西。我愿意把双目生剜出来,将我所见的一切向你作无条件的奉献,只求你赐与我一下轻触,然而现在我必须离去,无论在责任上或道义上,我都必须离去。我一定会回来,在完成了我的责任时,便会回来。晴子无限凄怒的声音响起道:你不能走,这宇宙间,还有甚么物事比爱更重要,更有意义,你走后,我将成为一个孤独的个体,那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一个失去了一切星辰的虚黑夜空。凌渡宇在爱的漩涡中挣扎狂叫道:不!不!不是这样的,人作为人是有基本的道义和责任,你是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是梦湖和人类精神结合下产生的生命。可是你要设法去明白,我是一定要离去,才能完成我的责任,我可以向永恒的宇宙立下血誓,我是会回来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会回来……当凌渡宇说及晴子是“梦湖和人类结合下产生的生命”那一刹那,他感到晴子的心灵翻起了更强烈的巨浪,无助和焦虑淹没了心灵的大地,他感到晴子的心灵向后不断退缩,就像她忽地了解到本身的情形:她是一种不同于人类的异物。两人的心灵被这洪流分隔开来。一声尖叫强闯进了凌渡宇和晴子的心灵风暴里。凌渡宇蓦地醒觉。那是爱丽丝的尖叫。战机直向梦湖冲去,只剩下二千多尺的距离,俯冲造成飞机的失速,血丝从两人的口鼻耳渗出来。爱丽丝终于叫出声来。凌渡宇猛睁双目,梦湖在眼前大镜般闪烁反射,一时间他甚么也看不见。凌渡宇一抽控制盘,张开增强浮力的机翼,死命将机鼻提高。飞机继续向下冲落。来到离梦湖百多尺的上空时,战机冲势始歇,斜斜向上升起,气流把梦湖的湖水带起一天雾珠,在日照下闪闪生光,眩人眼目。战机慢慢飞离湖面,逐步爬升,没入云里。凌渡宇终于离开了梦湖。巴极站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默默地看著战机俯冲至湖面百多尺的上空,斜斜反飞往上,再没入冉冉飘飞的白云深处。他的感觉很奇怪,他的脑袋不能思考,只是条件反射般对眼前凶险的事物作出观察,就像晴子投向了凌渡宇后,他由主角的地位沦为一个无关重要的旁观者。麻木和颓丧的情绪,使他对世上的物事再提不起兴趣,包括他的权力和生命。他失去了争雄的意欲。自出生以来,这种意念驱使他成为了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权力的人之一。湖祭九他的智慧令他透视人生,从而掌握人生。入口打开,负责梦湖水庄防务的积克大步走了进来。积克身形高瘦,面目相当有精神,充满著对自己的自信,是目下巴极绝不会怀疑的手下之一,追随他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巴极面无表情地道:“形势怎样了?”积克道:“所有非战斗的人员,包括了不能完全信任的人,均被运输机从安全航线送离梦湖,除了一个人外……”巴极冷然道:“是谁?”积克道:“是夏太太,由昨天黄昏开始,没有人见过她,对她它的搜索还在进行中……”巴极举手作了个阻止的姿态道:“不用了!我们现在有多少人可用?”积克道:“我们的总人数是一千四百二十八人,其中二百八十人驻守四个飞弹发射台,负责防务,其他的人有一大半分散在外围,形成一个离梦湖水庄三至五哩的保护伞,余下的五百人守在梦湖水庄各处,以生力军的形式,可随时增援任何失陷的据点。”巴极道:“敌人不来则已,否则一定是从陆路发动攻击,利用梦湖西南的广阔雨林作掩护,进行重兵突进的偷袭,使我们的战机难以作用。”积克道:“我也想到这问题,可是内奸的存在,将使我们不敢集中兵力作战略性的分布,而只能把兵力散往每一个有可能被袭的据点,唉!真是气人。”巴极嘴角牵出一丝苦笑,他的梦湖水庄三面俱是平原之地,敌人无险可乘,成为天然屏障,若要从空中来攻,他四个地对空导弹发射台,可予敌人迎头痛击,在防守上,可说稳如铁桶。但假设己方的布置,全部由内奸漏往敌人,那么敌人自然可择弱舍强而攻,自己若把兵力分散,却变成每一环节也是弱点,想想亦教人头痛。积克续道:“三小时前,在东南方和西南方,都出现了战斗直升机,显然在不断运送兵员和装备,准备向我方进攻。我们派出的一架侦察机,和我们在两小时前去了联络,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加上先前被击落的四架战机和六架直升机,总共失去了十一架战机,敌人来攻时,将不能提供空中的支援。”巴极道:“尽量监察敌人的动静,一有消息再通知我。”积克领命而去。巴极目光转回梦湖。湖面在这短短的光阴里,积聚了一层薄雾。雾气迅速加浓,阳光开始软柔乏力。天边的暗云爬行过来,背后像有一对无形的手,把天幕关闭。巴极知道:这是大湖雾的先兆,心中苦笑,也好,就让不可一世的巴极,在大湖雾中,葬身梦湖。死在梦湖。飞机缓缓降落在抗暴联盟玻利维亚的跑道上。飞机停下。凌渡宇向爱丽丝坚定地道:“下机吧!记得那提款号码和把解药交给我方的人。”爱丽丝噙著两眶眼泪,软弱地道:“我也要回去!”凌渡宇硬著心道:“绝对不可以,这是博士的吩咐,你怎可以不遵从。”爱丽丝叫道:“你不要回去,你会被杀死的。”泪水夺眶而出。凌渡宇眼中射出火热的光采,道:“死何足道,我一定要回去。”机门打开,几个抗暴联盟的人在机下示意他们走下来。凌渡宇坚决地喝道:“下去!”跟著放低声音道:“你难道不想我回去帮助博士吗?我一有机会,便来找你,好吗?”最后几句他说得软弱无力,连他自己也不能信任那有多少真诚。他只想回去见晴子。爱丽丝茫然下机,女性的直觉使她知道没有人可以动摇凌渡宇的决心。直到战机重返云霄,她的眼泪仍没有停下来。她可能已变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但那算是甚么呢?梦湖!梦湖!一个令人梦萦魂牵的地方。所有梦想的所在地。敌人的进攻从黄昏开始。在前所末有的大湖雾掩护下,敌人避过了几个顽强的防守点,先以几队散兵从四方八面佯攻,当巴极方陷于杯弓蛇影的状态时,才以重兵从梦湖水庄东南方的雨林以强攻突破的形式推进,现在到了正面对垒的时刻。炮火的闪光使梦湖的黄昏带著悲剧的艳丽,孤寂的梦湖,在隆隆的火箭炮、榴弹和自动武器的震天价响里,默默忍受著。浓得化不开的湖雾,把一切暴行隐藏起来。把敌我双方的鲜血以纯净的白露遮掩起来。照明弹不断发射上梦湖的上空,劈劈拍拍,却透不过那一重又一重的浓雾,一切若隐若现,有种恶梦般的不真实。飞弹开始不竭地从巴极布置于梦湖四个战略性的扼要地点飞出来,投射向邦达的攻击部队,飞弹和空气磨擦发出的尖啸,压下了其他的声音,做成强烈的爆炸,完全镇住了邦达大军的推进。在飞弹的强力掩护下,巴极的私人军队阻挡著敌人疯狂的进攻。这批手下大部分随著巴极出生入死,其忠诚是不容置疑的,他们对巴极有种近乎对神的崇敬,愿意为他献出鲜血和生命。巴极这时在玻璃屋下的一个地库内,指挥著己方的进攻退守。这是梦湖水庄的战略指挥总部,布满了通讯设备,超过三十多个人员,繁忙地收听各方传来的战报。巴极通过萤光幕,观看著各处的情况。积克这时来到他身旁,报告道:“根据初步的估计,敌人的雇佣兵团达五千之众,武器精良,在两小时内攻破了外围的防御,但仍未能突破梦湖水庄本身的防守据点,照目前的情形,除非敌人的实力增加三倍以上,否则我们绝对有抗争的能力,甚至可以藉占优势的炮火和导弹网,在敌人锋锐稍减时,争回主动,予敌人致命的反击。”巴极淡淡一笑,有种说不出的从容和孤傲,使积克打从内心敬佩,他跟随巴极这么多年,无论在甚么情形下,生死的关头里,巴极始终是这副从容不迫的神态,在人心惶惶里,仍能发出最正确的命令,使他们死里逃生,败中求胜,只不知这次又如何?这时正东的一个据点传来告急的消息,那是进入沿湖道路的一个关口,若叫敌人攻破,便可沿湖侵进梦湖水庄,若让那样的情形发生,将会非常危险,因为敌人将以优势的兵力,进行巷战式地推进,而梦湖水庄的固定武备装置如炮台、导弹台等,将完全失去作用。巴极想也不想,发出增援的命令。积克咬牙切齿地道:“那个叛徒若落在我手里,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巴极知道积克说的是白理臣,淡淡一笑,这世上的名利,对他来说已毫不重要,他想起三十年前,亲手杀死一个毒枭的情景,像在刚才发生。生命是一个永不停止的梦。停止即是死亡。巴极转过身来,眼中电芒闪现。积克心中一凛,知道巴极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他说,当年巴极要向另一个雄霸哥伦比亚的毒枭开战时,亦是这般神态。巴极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否我们的『梦湖计画』吗?”积克恍然一惊:“当然记牢在心,可是若照目下的形势,我们须否动用到这计画?”“梦湖计画”是巴极、标枪和积克三人当年建造梦湖水庄之初,居安思危下订定的逃生计画,是他们三人间的最高机密,连白理臣这等负责对外的领导人也不得与闻。计画非常简单,就是在玻璃屋下造了一个两层的大地库,地库被铅板密封,其设想在于抵御核子战争的摧残,上层是他们目前处身的指挥部,下层的地库,布置了数百部水底推进器和潜水器材,可通过水闸神不知鬼不觉下潜入梦湖,从水底逃之夭夭。要知梦湖四通各方的河流,敌人即管知晓他们由湖底溜去,亦只好高叹奈何,毫无办法。巴极正容道:“我太明白白理臣这人,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怎敢来碰我,待会你一听到警号,立即依我们平日的演习,把所有人撤退入地库,由八条秘密通道进入地库下层,迅速逃走。到达安全地点后,把我们积蓄的钱财,分配各人……各位兄弟跟随我多年,我也希望他们能安度余年。”积克浑身一震,张了大口,好一会才道:“怎么?即管我们暂时退走,以我们的财力和博士的声誉,绝对可以卷土重来,下了这啖鸟气。”巴极前所未有的自暴自弃,使他震动非常。巴极盯著积克,忽地一把抓紧积克的肩头,沉声地道:“不要问!我要你就像以前一样,不问原由地去执行我的命令,记著!这是至为重要的事,一个不好是全军覆灭的命运。”尽避巴极有力的手把他抓得非常痛楚,积克眉头也不皱一下,毅然点头道:“好!”巴极满意一笑,能有积克和标枪这样的手下,真是一场造化。积克待要说话,“轰隆!”一声巨震,整个地库也感到东南方传来爆炸的震动。积克面色煞地刷白。一个传讯员叫了起来道:“东南的飞弹发射站发生爆炸!东南的飞弹发射站完了!”那是进入沿湖路的重要据点,阻挡敌人沿湖攻入梦湖水庄的重镇。积克叫道:“一定是内奸所为。”话犹未已,西北方传来又一惊天动地的爆响及一连串的激爆,烈焰直冲上梦湖的天空,另一个飞弹发射站遭到同等命运。巴极面容平静无波,好像这一切均与他无关,淡淡道:“立即将屯驻水庄内的人手全部出动,接应前线的兄弟……”跟著转头望向积克,断然道:“兄弟,撤退的时候到来了。”积克怒嘶一声,说不尽的悲愤无奈。撤退的警号响彻梦湖。所有正在奋战的人,并不知道这是撤退的响号,在平日的演习里,他们只知道当这讯号响起,须立即有规律地分批退入玻璃屋的地库内,没有人知道地库还有可使他们逃出生天的下层。这是巴极高明的地方,让手下知道还有退路,可能带来反效果的作用,失去破爹沉舟的决心。撤退开始。巴极方面的炮火反而加倍增强,掩护开始的撤退。一时炮火隆隆,梦湖沿岸区成为屠场。凌晨二时,战事进行了七个小时。炮火闪亮了整个梦湖的上空,水庄的大多数建筑物在炮火中先后倒下,战争仍没有丝毫停下的兆头。巴极的私人军队退而不乱,每退出一个据点,便布下地雷,使邦达和白理臣的人推进的速度缓慢不堪,要挑战巴极这雄霸南美的首席枭雄,确是吃力的一回事,代价亦是惊人的庞大。湖雾把这一切人类间的暴力淹没起来。炮火蓦然加倍剧烈,似乎所有人都想一下子把所有弹药用尽,邦达的雇佣兵在强大的火力前,攻势完全受挫,像对巴极这被赶进穷巷的狗,产生了不敢硬迫的恐惧。巴极方的炮火完全停了下来。邦达方的炮火在此消彼长下,忽地加强,然后再沉寂下来。梦湖在刹那间回复往日的宁静。除了倒塌的楼房,著火燃烧的林木和屋宇腊腊的声响,以及空气中浓烈的火屑味,一切也如往日的美好及和平。邦达方面被这突然的转变震住,一时间不知应采取甚么行动。在这令人不知所措的时刻,一种奇怪的声响,从东北的天际传来,声音迅速增强。战机!邦达方的炮火轰然响起,向著这天空来的目标疯狂攻击,梦湖水庄四周密布飞弹发射台,对付任何从天空飞来的物体,这架战机并不牵引梦湖水庄的地对空飞弹系统,自然是巴极方的战机无疑。邦达方怎能放过。隆!隆!飞机在密集的炮火下,终于被一枚炮弹命中,机尾冒著浓烟,笔直插进梦湖里,火光并现,再是一连串的爆炸,把湖心的浓雾变成一团又一团的光量,煞是好看。一切重归寂静。梦湖的浓雾无风自动,情景说不出的诡异。温温的湖水令凌渡宇感到无比的亲切,像是重回到母亲怀抱。在战机炸毁前,他早弹出机舱,藉著降伞投进梦湖去。浓雾掩护了他的行踪,否则他现在身上将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他默默地潜水,只有换气时才冒出水面。目的地是玻璃屋。他不明白为甚么战火停了下来,难道巴极一败涂地。可是他的心神已不放在这等成败之上,他回到梦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见晴子。他的直觉,梦湖无风自动的浓雾都清楚地告诉他,晴子还在这里。当他的脚一触湖水时,湖雾旋动起来。晴子知道他回来了。可是!晴子的心灵并没有和他接触。她的心灵似乎退缩在梦湖的深处,沉浸在无助与傍惶里。凌渡宇感到前所末有的失望和颓丧。他不断向玻璃屋游去,湖水使他的身体非常松弛和舒适,若要找一个死去的地方,他会毫不犹豫地拣选梦湖。死在梦湖。他不知自己为何要想到死亡,而且是那样地强烈。他心中不断喊叫:晴子!你快出来,为了与你的结合,我甚么也愿意放弃。他浮上湖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玻璃屋在前方不远处,在浓雾中若现若隐。玻璃屋前的大露台,被炮火轰塌了一角,整座建筑物却出奇地完整。他的心灵再次呼唤:晴子!晴子!我回来了,就像上次那样,你到露台来见我,好吗?一点反应也没有。梦湖一片寂然。沿湖的道路不断传来爆炸的声响,敌人进行扫雷的工作,缓缓地向梦湖水庄推进。他们再没有向水庄发动炮火,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占领巴极余下来的另外两个飞弹发射站,以之反制巴极,发射站一日在巴极手上,他们就一刻不能安枕无忧。在找不到晴子的失望下,凌渡宇从梦湖爬攀上玻璃屋的大露台上。罢踏足露台上,凌渡宇浑身一震,好像看到最不该看到的物事。玻璃屋的玻璃大多已碎破下来,可是露台的小圆台,两张坐椅,依然故我。圆台上还放了一瓶酒,两只酒杯。巴极坐在右边的椅子上,眼神虽装满落寂,却是平静至一种死寂的感觉。他那可以毁灭梦湖水庄的电子感应仪器,四平八稳放在酒杯旁。两人的目光在浓雾中交系在一起。巴极微微一笑,倒满一杯酒,递向凌渡宇道:“你若不想死,尽吧此杯后,请你重投湖内,否则这处还有一张空椅,可让你死时安安乐乐坐在这里,看梦湖的最后一眼。”凌渡宇取酒一干而尽,坐到空椅上。心中出奇地沮丧。没有晴子,日子怎样过?梦湖迷失在前所未有的大湖雾里。天地尽是白茫茫。死!是解决生命的最好方法。生命只是一个孤独的荒原。人类可以相互爱抚、相互交谈,可是这并不能改变他们孤立的本质。只有心灵的结合,才能带来本质上的改变。打破隔离和孤立。没有了晴子,一切也没有了。人类用虚假的言辞进行自我欺骗,可是他们的心灵在实质上,仍是在自己孤独的荒原上失望和悲泣。凌渡宇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欲。好吧!这样结束一切。死在梦湖。巴极倒满两杯美酒。两人一干而尽。就在这时,他们听到白理臣的声音。声音通过扩音器,响彻梦湖,道:“博士!我是白理臣,现在向你发出最后警告!”扩音器传来数下急促的呼吸声,显示白理臣心内的紧张情绪,他长年处在巴极下,即管目下似乎稳操胜券,然而余威犹在,冷静的他亦不由失去常态。白理臣的声音继续传来道:“你手中的皇牌:四个导弹发射台,两个被炸毁,余下的两个在我们掌握中,你已经绝无平反的机会,限你在五分钟内,抛下所有武器,举手走出来,否则发射台的每一颗导弹,都会射进水庄去。”凌宇渡望向巴极,茫然道:“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了,没有了导弹台,怎样和敌人同归于尽?”巴极淡淡道:“你太小觑巴某人了,要胜要败,要留要离,岂会被他人操纵!来!让我送他们一分大礼,做场好戏阁下欣赏。”伸手往台上的电子控制仪,修长的手指在那组按钮上灵活地跳动。凌渡宇心下不解,巴极还能干些甚么来?时间一点一滴地漏走,五分钟的期限只剩下十多秒了。扩音器的沙沙声再次响起,白理臣还末说出话来,惊天动地的强力爆炸,在梦湖的南方和西南方传来,地动山摇,余下的两个发射站冒起浓浓的烈焰,腾升上半空,掩盖了敌人的哀号,接著同一地点继续更强烈的爆炸,把湖雾染得血红一片。凌渡宇骇然望巴极,后者神态从容,却没有胜利者应有的表情。这时他才恍然巴极刚才发出的电子讯号,启动了余下发射台的毁灭装置,这一著,无疑会给邦达带来严重的伤亡,进驻发射站的人将无一幸免,只不知邦达和白理臣是否其中两个。巴极摇头叹道:“低估敌人,是致命的因素。”跟著严肃地向凌渡宇道:“好了!现在到了最后时刻,你留下还是离去?”凌宇渡漠不在乎地耸耸肩,道:“留下吧!”心中却不明白,巴极似乎还有摧毁邦达大军的力量,可是四个导弹台都被毁去,他凭恃甚么呢?充其量他只可发动可能装置于玻璃屋的自动毁灭系统吧!巴极微笑道:“梦湖!永别了。”右手缓缓伸往台上的电子控制仪。凌渡宇闭上眼睛,利用死前的半刻空闲,心灵延伸往梦湖。他再次感到晴子的无助和傍惶。面对死亡,使他的脑子突然灵活起来,醒悟到晴子的无助和傍惶,是他一手所造成。昨天离开梦湖时,晴子哀求他留下时,他告诉了晴子事情的真相:她只是梦湖和人类精神的结晶品,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异物。便像一个在世为人的鬼魂,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突然间给人提醒自己早死去多时,魂魄一惊散去。晴子是自然和人类精神产生的异物,既拥有人类思维的特质,又拥有远超人类的灵异,她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自己是甚么东西?所以从一开始接触,凌渡宇已感到她的无助傍惶。巴极的手愈来愈近台上的仪器。愈接近死亡。“轰”!枪声大鸣。凌渡宇和巴极两人跳了起来。电子感应仪被枪弹击中,跳了起来向外抛起,恰好碰在栏干上,又倒掉回露台的地上。电子感应仪是用非常坚硬约合金组成,子弹除了做成一个凹痕,并没有丝毫损毁。凌巴两人一齐转身望向后方。一个娇小的身形,一对纤手各握著一支枪,英姿凛凛。凌渡宇失声道:“是你!”他早应估计到是她,那天在玻璃屋偷听巴极和白理臣对话的女子,可惜与晴子的事弄得他心神恍憾,失去平日的精到。是夏太太。巴极沉声道:“我待你不好吗?由你和晴子来到梦湖后,我待你如上宾,即管晴子死后,你要留下,我仍是那样待你。”夏太太冷笑道:“你待我当然好,否则如何补偿你心中的内疚。”巴极道:“你知道了?”夏太太阴沉地道:“晴子的自杀,可以瞒过其他人,却瞒不过我,甚至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巴极一呆道:“你知道甚么?”夏太太道:“晴子自杀的真正原因。”旁观的凌渡宇也给他们的对答引出兴趣来,晴子的自杀,难道还另有内情?夏太太绩道:“你以为我真是晴子的下女吗?不!你错了,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姊姊。”巴极回复平静,道:“那又怎样?”夏太太提高声音道:“那又怎样?哈哈……由一开始,你纯洁无瑕的晴子,便在欺骗你。”巴极沉喝道:“你说谎。”夏太太一紧手中握著的枪,叫道:“我说谎?你以为晴子真是个纯洁的商人之女,告诉你,那只是一个虚假的身分,由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反毒组安排,目的是引你掉入布好的陷阱,可惜晴子这个蠢货,爱上了你这杀人魔,还傻得去自杀,她的死是你做成的,我一定要毁了你,为她报仇。”她一边说,巴极面色一边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口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凌渡宇明白了一切,晴子和夏太太这对同父异母的姊妹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训练出来对付南美毒枭的反间谍。可是晴子爱上了巴极,后者又不肯放弃毒品生意,晴子在重重矛盾下,唯有一死解决。凌渡宇首次发言道:“那你为何又勾上邦达?”夏太太右手的枪扬向凌渡宇,狠狠道:“你这见利忘义之徒,没资格和我说话,那天我还故意揭露韩林的事来助你,估不到你这么快便和这魔鬼一鼻孔出气。”跟著暴喝道:“不要动!”拿枪嘴指向巴极。巴极刚要扑往栏干旁的电子仪器,无奈停了下来。他俩已被剥夺了选择自己死亡形式的权利。夏太太将蓄在心内的话一口气说出来,痛快非常,续道:“你那天杀的人,是韩林的相好,可笑你懵然不知,哈……”湖祭十凌渡宇恍然大悟,原来韩林是同性恋者,自己杀了他的相好,难怪他恨之刺骨,掳走了雅黛妮,可是自己目下自身难保,忽又想起曾把麻醉针发射器交给了雅黛妮,希望她能以之脱难,那就好了。巴极道:“你既然是美国情报局的人,为何目下又助邦达对付我?”这也是巴极想知道的问题。一个男人的陌生声音插入道:“道理非常简单,晴子自杀后,美中局改变了对南美的策略,不再进行对付巴极的计画,于是夏太太找上了我,南美唯一可与巴极博士抗衡的人。”浓雾中十多人现身出来,挤满了露台近玻璃屋的一边。一个秃顶的大胖子,排众而出,他的双目眯成两线,笑嘻嘻地打量著巴极。头戴高帽,一身礼服,就像来参加盛宴。白理臣站在他身后,神情木然。巴极沉声道:“邦达!”秃头胖子脱下高帽,持帽夸张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见了一个礼,躬身道:“博士你好!”四周手持自动武器的大汉,均是神情肃穆,巴极现在虽是阶下之囚,但他的威名,在完全劣势下所表现的通天手段,使没有人敢起丝毫不敬之心。秃汉转向凌渡宇道:“凌先生你好!”凌渡宇淡淡一笑,脑中转了几种逃生的方法,都派不上用场。这刻他反而不想死了。想想也是奇怪,前一刻他还安然待死,这一刻想的却是如何逃出生天。生命自有一股令人活下去的力量。另一名领袖级的大汉问道:“巴极!其他的人到了那里?”巴极道:“不知道!”那人怒喝一声,大步抢前,举起枪柄,要痛击巴极。白理臣喝道:“停手!”那人动作凝在半空,询问的眼光望向邦达,表示只以邦达的意见为准。邦达点首道:“住手!我和白理臣先生早有协定,可以处决博士,却不可以对他有丝毫不敬,对吗?白理臣先生。”白理臣回复木无表情,走到巴极具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道:“博士,这次背叛你是别无选择,我不能置我庞大的亲族和利益不顾,随你一同退出毒品卖买,但你依然是我最尊敬的人。”跟著垂头道:“你可以为你和你的朋友,选择被处决的地方。”巴极望向凌渡宇,后者双肩一耸,作了一个甚么地方也没有关系的姿势。巴极笑了,道:“不如就在湖心的祭台上吧?”能死在梦湖,还有值得遗憾的地方吗?邦达和白理臣的联合部队,循著沿湖的两条主要大路,迅速驻进梦湖水庄,对他们的战利品进行彻底的搜索和查察,对敌人进行根绝的残杀。邦达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尽避巴极力的炮火完全沉寂下来,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发射台的自动爆炸,使他心有余悸。通出祭台的木制浮道,除了炸开的一两个缺口,基本上仍是完整。凌渡宇和巴极两人,被一个手铐把凌渡宇的左手和巴极的右手锁连在一起。十二个手持自动武器的大汉,把两人押往湖心的祭台。众人的脚踏在木浮道上,发出“吓,吓”的声响,做成一种步向死亡的奇异节奏。玻璃屋露台上的十二盏大雾灯,除了两枝被损毁外,全给亮著了。沿著浮道直至祭台的百多支雾灯,一齐亮了起来,在大雾中散发著诡异眩人的黄光,把正在步往祭台的处决者和被处决者,照得毫发毕现。啊道两旁的湖岸,沿湖的灯亮了起来,聚集了三千多名战胜者,默默旁观这最后的祭礼,气氛庄严肃穆。将要被处决的两人。一个是南美纵横不败的第一霸主巴极博士。另一个是最富神秘和传奇色彩的中国人凌渡宇。在南美的黑道历史上,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枪声一响后,历史会以另一种形式进行,权力架构将重新安排。邦达、白理臣、夏太太等数十人,站在浮道起点处的大平台,静待处决的来临,巴极和凌渡宇的身形在他们眼中逐渐缩小,最后停了下来,站在祭台的正中。十二名大汉提起机枪,平指著祭台中的两人。湖雾无风自动、不断旋转著,似乎为两人的处决欢呼狂舞,又似悲愤万状。凌渡宇侧望巴极一眼,后者面上平静如昔,一点没有被处决的惊惶。凌渡宇的目光由眼前的处决者,巡梭到左右两岸密麻麻的武装敌人身上,巡梭到浮道尽端的邦达等人,再移往玻璃屋那空无一人的大露台上,心中苦笑:想巴极每次在那里观察别人在祭台受刑,有否想到主客逆转的今天。世事的发展,出乎人的意想之外。凌渡宇望向锁连著自己左手和巴极右手的手铐,想不到竟和自己要杀的人死在一块儿。这更是始料难及。手铐虽把他们连在一起,他们仍只孤独地面对死亡的来临。卡察!卡察!子弹上膛的声响,扣动每一个人的心弦、数千人的灵魂。凌渡宇忽地想到玻璃屋露台栏干旁的电子感应仪。十二门黑幽幽的枪嘴,慢慢举起,动作似乎很快,又像世纪般的悠久。他再次想到那电子仪,想到死亡和毁灭。就在那一刻,他感到巴极和他相连的手铐一下剧震。难道巴极惧怕了,凌渡宇不解地望向巴极,后者两眼睁大,射出前所末有的奇光,凝望著前方。他顺著巴极的目光,望向玻璃屋的大露台,登时瞪目结舌起来。晴子!在给雾灯化成一晕晕金黄的大湖雾里。晴子在白纱飘舞下,冉冉地出现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在这距离下,他只能看到一团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形,在湖雾中优美地盈盈俏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凌巴两人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她,又或者只是他两人有见到她的能力。凌巴两人的心神全集中在晴子的身上。难道晴子来参与这死亡的盛典,这另一幕的湖祭。有人大叫道:“准备!”十二名大汉的手指扳上了枪掣。湖水中忽地响起奇怪的尖啸,啸声倏忽从四方八面响起。湖水一阵翻腾,几条水柱在远近的湖面激冲而起。巴极喃喃道:“天!她按动了毁灭装置。”十二名处决者面上现出疑惑的神色,低头追察啸声的来源,枪嘴不自觉垂了下来。邦达等人同时低头望向湖内。沿岸的观刑者一阵**,没有人知道发生了甚么事。除了凌渡宇和巴极。凌宇渡明白了,巴极在湖水下,还装置了其他的导弹发射台,这是他最后的皇牌。啸声转眼间变成刺耳的尖号,由湖面移往天空。邦达方不知谁人狂喊道:“危险!是飞弹!”苞著下来的狂乱是完全役法想像的。数千人你推我撞地向掩护物内散去。凌渡宇见机不可失,一撞巴极,两人齐齐跌进湖水里。跌进湖水前,第一下惊人的爆炸声撕裂了每一个人的情绪,跟著是一下接一下的狂爆,湖水激起巨大的水柱,沿湖的区域完全淹没在水光和爆炸里。祭台和它的浮道弹上半空,成为满天飞舞的木屑。强力导弹的威力笼罩著水庄每一个角落,笼罩著沿岸的每一寸地方。强烈的爆炸,掩盖了人们死前的惊喊。在跌进湖水的刹那前。凌渡宇的心灵和晴子的心灵紧紧连在一起。晴子的绝世容颜,浮现在他的心湖内。凌渡宇的心灵狂叫道:你为甚么要这样做,这会把你毁灭的。晴子在他心灵内平静地答道: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死亡是一切生命的归宿,梦湖赐与了我奇异的生命,正如天地孕育出人类,我已经历过生命的爱火和热力。那不是足够吗?我已不负此生了。我毕竟只是一种异物,虽妄图和你相爱,最后终只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我虽因人类而生,却是“非人类”,将因不了解人类,而长居那孤独寂离的荒原。若是那样,有甚么能比死更理想。凌渡宇狂叫道: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你是人类千百年来的梦想,医治人类孤独的最佳良方……一幅强烈清晰的图象,在他眼前出现。玻璃屋在火光和爆炸中,徐徐倒下,碎石激飞往四周广大的空间,大露台上晴子陷入熊熊的烈欲里,被倒下的建筑物完全掩埋,再是一连串的爆炸,残余的碎石缓缓注进湖水里。两人的心灵联系,像给利刃当中劈下,养然断绝。晴子死了。一股强大的悲哀和失去一切生命意义的颓丧,狂涌心头,模糊间,他沉进温温的湖水里,他感到巴极的手,有力地箍上他的胸颈,带著他在湖水中游动。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给人抱上湿润的草地上。泪水不断流下。失去了晴子,也失去了一切梦想。梦湖把一个美梦赐与了他,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听到巴极在他身旁道:“她死了!她死了!”凌渡宇张开眼睛,看到全身湿淋淋的巴极,坐在他身旁,木然望著远岸的熊熊火光。梦湖水庄变成历史的遗迹,败瓦颓垣。至于邦达等是死是生,现在已是无关痛痒。晴子死了!凌渡宇感到凄痛万分。巴极举起右手,连著的手铐把凌渡字的左手也提了起来,道:“我知你是个合格的锁匠,可以打开它吗?”凌渡宇呆了一呆,好一会才缓缓在胸前搓揉,把人造胸皮翻过来,取出一条长形的条子,不一刻把手铐除了下来。巴极站起身。梦湖的雾逐渐散去。漆黑的夜空缀满闪亮的星辰。凌渡宇欲要站起来,一轮自动武器的声音骤雨般响起。巴极鲜血飞溅,打著转倒跌开去,一头栽进湖边的浅水里。凌渡宇悲叫一声,跳了起来,向巴极扑去。他把巴极浸在水里的头抬起放在腿上。巴极口鼻渗出了鲜血,神情出奇的平静。一个女子从林木间走了出来,手中提著自动武器。雅黛妮!凌渡宇来不及理她,望向怀中的巴极。巴极眼中沉浸著无尽的孤独和悲哀,喃喃道:“这也好,这也好!记著,我死后,将我的骨……灰……撒往……”头一侧,死去了。这纵横南美的枭雄,终于死去了,死在梦湖的湖水里,以他的鲜血为梦湖增添颜色。他虽然未说出要将骨灰撒往那里,凌渡宇已知道了答案:那是梦湖。只有这样,巴极方可以和晴子在一起,没有人可再将他们分开。巴极虽然得到了全世界,却从未能有片刻离开他那孤独的荒原。就像凌渡宇。或是雅黛妮。以至乎世上任何一人。另一轮枪声响起,雅黛妮倒在血泊内。凌渡宇缓缓转头,看见雅黛妮抱著枪头倒指向自己的机枪,倒在血泊内。雅黛妮自杀了。她得不到巴极的爱,以血和死亡来清洗这耻辱。她究竟怎样逃出韩林的魔爪,是否用凌渡宇给她的麻醉针,这一切也不关重要了。死亡终结了一切。凌渡宇望向梦湖。梦湖梦湖!人类多少梦想随尔而来,亦随尔而去。七天后,凌渡宇安全返抵玻利维亚抗暴联盟的秘密基地。康复了的高山鹰亲来迎接他下机。凌渡宇面容平静,把晴子自我毁灭所造成的心灵创伤深深地埋藏。斑山鹰道:“爱丽丝走了,她说:若你要找她,自会找她。她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真正的爱。”凌渡宇喃喃道:“爱?甚么才是真爱?”他想起巴极的骨灰,在梦湖上浮荡。巴极!你是否仍在那孤寂的荒原上作永无休止的独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