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母女盖着两条被子,躺在一个被窝里,遗玉靠在卢氏肩头,默默地听着她的讲述,不插一言,脑中却将她娘的话自动过滤一遍,分析出实情。贞观九年,十月末,恰逢房卢两家因为争子一案对簿公堂,卢氏被韩厉施以巧计带离长安。卢氏受制于人,态度强硬地要求韩厉将她送回去,可却被韩厉一番言辞说动,只道是房卢两家一案,她是最关键的人物,时隔十三年,卢智三兄妹无人认得,可早晚有当年人会从卢氏身上发现端倪,到时候,卢家上下便是个欺君之罪,保不准是会因此败落,三兄妹也会受到牵连,卢智的仕途更是无望。这番严重的后果分析下来,韩厉便劝卢氏,要她随他先行离开长安,只当是被安王余孽掳去,好叫房乔等人抓不住把柄,待到风平浪静,再说后话。卢氏思前想后,本就心眼不多的她,并未觉到这是韩厉的缓兵之计,一路上对他不理不睬,半个月也不见得说上只字片言,韩厉耐性十足,几经周转,匿去行踪,带着卢氏来到了他早年游历曾至的六诏诸部。韩厉早年收养有一女,姓韩,原名不详,但是引见给卢氏的时候,便作名韩拾玉,偏巧这个比遗玉大上一岁的女孩子,神色像极遗玉八分,性情精怪可爱之处,亦有遗玉影踪,卢氏心寄儿女,又最珍爱幺女,韩拾玉有心接近讨巧,便渐渐将思念寄在此女身上,聊以慰藉,对韩厉也不再总是冷脸相对。后在韩厉的安排下,卢氏怜此女孤苦之身,思及遗玉,便将韩拾玉收做义女,在普沙罗城,默许了韩厉对外自称一家三口的行为,实则是有虚无实的假夫妻。韩厉对卢氏也真是够用心良苦的,怕她思念成疾,不单弄了个女儿给她,又带她结识了普沙罗城当地的贵族,贵族的大妻们,同卢氏交好,时常串门,教她彝语,再让她教习唐话,卢氏是个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性格,这么一来,就算她足不出户,也不会有多少闲功夫去想别的事。这还不够,每隔两个月,韩厉便会拿来从京中传来的书信给卢氏看,禀明卢家上下的情况,尤其是卢氏三兄妹,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然,遗玉听后,却觉得心头发凉,韩厉并非报喜不报忧,从卢氏口中说出的一桩桩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却是一个个编的囫囵不破的故事——卢俊被安排进了长安北营,走了武人一途,卢智在贞观十年的科举中,虽不入三甲,但却被任了个五品的礼部郎中,遗玉年初生了一场病,无大碍,十三生辰一过,怀国公府上门求亲的人,又多了起来......“两地通信不便,我上次听说你们的消息,还是十月里,”卢氏拍着遗玉的手背,道:“你这次随着《坤元录》的巡游队伍出行,可是吃了不少苦吧,哪里跑过这么远的路,同娘讲讲,你大哥和二哥,眼下可好?”在外有额发垂丝遮挡,入夜又难辨详细,卢氏也未察觉到,遗玉脸上和脖颈上的疤痕。“好,”遗玉将头埋进她胸前,声音很轻,“他们很好,大哥若不是当了官,这次还能同我一起出来呢。”卢氏的半辈子,都活在谎言中,遗玉实在不愿意再骗她,这才犹豫到底找不找娘,见不见娘。可是,临了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同她说不了实话。遗玉从不怀疑卢氏的坚强,也许她比自己更能承受父死子亡的现实,可是她说不出口,或者说,她现在说不出口。同萧蜓在一起半年,她多少是会些切脉望相的本事,卢氏的身体情况,她摸着腕脉,能看出一些迹象,卢氏同她一样,有妇病,肾属水,过而太阴,她是初潮落下的病根,卢氏怕是这一年来的忧心伤脾,才牵连肾水过凉。这种情况,最忌大喜大悲,恐会至肾伤,母女俩方才相见,是为喜,再听噩耗,定是会伤身伤神。最好的办法,还是先调理一段时间,再将事情一点点告诉她。转念一想,遗玉又对韩厉此人看法更复杂了些,这人诡狡十分,难怪不怎么担心她同卢氏碰面会揭穿他的谎话,就算没有卢氏身体因素这一层,遗玉也不会在此时就告诉她真相。可他对卢氏,又何尝不是用心良苦,煞费心机,一往情深之痴,叫人唏嘘。韩厉、韩厉,这般人物,究竟是卢氏逃不开的情障,还是孽缘?“这一年多,娘连个平安信都没给你们捎去,肯定让你们着急坏了,对不起,娘也写过书信想要捎给你们,可是又怕给你们带去麻烦。”韩厉告诉卢氏,长安城风声很紧,若同卢家联系,难免走漏风声,甚至有可能让卢家被人冤害同安王党有牵扯,这才只单面说了遗玉他们的假消息给卢氏听。一夜彻谈,日出熹微,遗玉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给睡的正沉的卢氏盖好被子,套上外衫,摸了摸趴在床尾缩成一团的花面狸,出了卧房,就见坐在客厅中衣冠整齐的李泰。“你昨晚没睡?”遗玉皱眉小声问道,走到他身边拿起竹筒倒水喝。“刚起。”当初中梦魇时候,几日不合眼都看不出异状,这一夜不睡,遗玉也瞧不出他说的是真话假话。她喝下一杯水,嗓子润过来,低叹了一声,轻声道:“我没同我娘说,韩厉他......”她大致将韩厉如何蒙蔽了卢氏的事同李泰讲了一遍,虽他当中一语不发,但遗玉知道,他有在认真听。“既然那位周夫人还是不肯见你,我们暂时也离不开普沙罗城,我想先将我娘的身体调理好些,再作打算,韩厉俨然已是此处的地头蛇,我怕他再生事端,今天上午,我准备去见他一面,谈一谈,你觉得呢?”“你自己去?”“是,”遗玉点头,“目前韩厉是不敢对我如何,我要单独见一见他,谈过之后,有些事才好打算。”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神色变幻,思及深处,露出心思复杂,并不避忌李泰。李泰见她当着他的面就出神,并不出声打扰,一手抬起斜撑在耳侧,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她脸上或具或细的神色变化,须臾,方突然开口道:“抬腿。”“嗯?”“左腿。”“啊?”两声疑惑后,遗玉还是听话地抬起左腿,却被他伸手握住了脚踝,她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肩膀,稳住身形。“做什么——嘶。”李泰拇指按在她脚部肿起的地方,没理会她的抽气声,用上两分力道,左右轻推,很是老道地将淤血揉开。遗玉昨夜喜极,便没在意先前崴了脚,这会儿被他按着,只觉生疼生疼,不敢呼痛,怕吵醒卢氏,只能小声道:“你、你轻点,痛。”李泰抬头瞥了一眼她难看的脸色,语调淡淡地开口道:“我还当这点伤你不会痛。”“昨晚是不觉得啊——嘶、痛、痛,你轻点啊。”事实说明,不是每一句话都能还嘴的,脚上手劲儿再增,遗玉冷汗都快冒了出来,按在他肩膀上的手用力一抓,压低了嗓音,小声埋怨道:“你现在就会欺负我。”“嗯?”面具后的眼睛盯着她的,带着不解。“怎么,我说的不对吗,”遗玉不示弱地看回去,过了一会儿,脚上没那么痛了,她便撇过头,继续小声道:“你现在待我,都没有以前好了。”李泰手上动作一顿,不知她从哪里来的这种想法,于是问:“怎么说?”“说法多了,”遗玉侧头看着掩实的卧室门,倒真一件件地数了过来,“往远了说,咱们在长安,在密宅时,你每日教我下棋射箭,又给我找好些杂书解闷,还时常送我些小玩意儿。在王府时,你帮我修了药房,寻各种纲目给我瞧,又帮我采买药材,不用**心半点。在宫里那几日,你还知陪我去赏雪赏梅,去宫外赏月看灯。”回忆起过去的日子,两人点点滴滴的相处,不知不觉间,已是有了那么多的牵系,可在瞧瞧现在,遗玉嘴巴一撇,心生委屈,便不顾及其他,直言道:“真算起来,自从咱们四月里住进大蟒山后,你就待我一日不如一日了,教我使暗器的时候,每回都凶巴巴的。晚上我要是同蜓蜓姐聊天,吵到隔壁的你休息,第二**一准给我脸色瞧,整天都不同我说一句话。你可记得,有次小狸抓破了你一件袍子,你差点把它掐没了气儿,吓得它几天都吃不下饭,见了你就跑,连带我也一起不受你待见。”这件事,李泰自然是记得清楚,那件袍子是夏天闷热时候,她特意给他缝的一件单衣,奈何他只穿过一次,便被一个畜生毁了去,后来倒让她躲了他三四天,原也是为了那个畜生。压根儿看不见李泰眼中的凌光,遗玉越说越觉得委屈,回过头,语带怨气道:“往近了说,不算昨晚和这会儿,这十几日,你每天同我说过的话,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不理我便算了,就连我喜欢雕个木头你都不让。昨晚带我出去逛,你还、还——还盯着别人猛瞧,是没见过漂亮姑娘怎地?”脸皮子发热,她掩饰地轻哼一声,抬眼看屋顶,说来说去,最叫她生气的还是这一桩。这振振有词的指责,若是换了别人,纯属是自找没趣,李泰怕也就忍得眼前这一个人,这般口气同他说话,松手放开了她的脚踝,让她两脚站稳。“还有什么?”遗玉抱怨完了,听他一声不愠不火的问话,就开始后悔,暗恨自己同他说话,有时就是不经脑子。她当即便收敛了嚣张的神色,耷拉下脑袋,闷声道:“没了。”“离京快一年了,”李泰换了一只手撑在脑侧,抬起她垂在身侧的小手,捏在掌心把玩,低声道:“你这不识好歹的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遗玉皱眉,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还嘴,就听一旁门声“吱呀”响动,心一跳,“嗖”地一下便将手从李泰掌心抽出,又连退三步同他拉开了距离。拨了两下头发,才扭头冲走出来的人影,露出一抹浅笑,动作一气呵成,道:“娘您起啦,怎么不再睡会儿?”“睡好了,”卢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温柔至极,又一转,面向当座的李泰,行了一礼,道:“见过殿下,昨晚不知殿下身份,多有怠慢,万望殿下不介。”见她娘这般谦恭地同李泰说话,遗玉忽略去心中的古怪,暗暗冲李泰使着眼色,她昨晚是将他常公子连同魏王的身份一并告诉了卢氏,却没说及两人已有婚约在身,然这事方才没同李泰通过气,眼下就怕他露馅。李泰却看也没看一眼遗玉,对卢氏点头,道:“出门在外,不必多礼。”这字面上的客气,单从声音听不出半点喜怒。“是啊,娘,”遗玉见他没有拆台,松了口气,上前挽住卢氏手臂,不吝夸赞了李泰两句:“殿下人很好的,这一路上多亏他照顾我。”卢氏搭上她的手背,冲李泰又是一礼,态度依旧恭谨,“小女性格温软,这一路上,想是没少给您添麻烦,真是多谢您照拂了。”李泰面具后的目光,落在眼前妇人面上,不动声色地观察之后,迟迟开口,道了一声:“这是应该的。”听这若有所指的一句话,遗玉心便咯噔一跳,扭头去看卢氏,见她面色无异,方才放下心来,抬眼小瞪了一下李泰,暗自庆幸她娘的迟钝。“不知殿下这一行,是打算何时回京?”卢氏问道。在这点上,遗玉刚才和李泰通过气,他也没再说些有的没的吓唬她,道:“归期未定。”(今天一更到,加更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