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魏王款待,在下告辞。”“道不同,难同处,告辞。”“告辞”“诸位请留步,听杜某一言,请留步啊”“杜大人不用解释了,戚大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此事我等明日早朝会奏明陛下,介时再看定夺吧。”当是时,一半宾客起身离席,杜楚客急忙连同几名魏王府给事上前劝留,又让一众侍卫拦了出口不让离开,场面混乱无比,哪里还有半点方才把酒言欢的样子。相较之下,主宴席上要安静许多,平阳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靠在软垫上呈半醉半醒之态,虞世南只当是眼花耳背,高志贤去到长孙无忌耳边低语,房乔端着酒杯,看看远处一团乱的人群,最后定格在还站在原地观望的遗玉身上,中年儒雅的面孔上,有一瞬间现出明显的忧色,不知是为哪般。遗玉因戚中恩辱及李泰,心头不悦,又替李泰委屈,别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楚,这部《坤元录》,已是大不同历史上那部功利明显的著作,里面涉及之广,知识层面之宽,前所未有,不算他们分开的一年,头一年出行,李泰在路上也不忘研究顺路收上的卷本,常常是夜深人静时候,还在掌灯给各地派信,以免出现纰漏,这个男认真做起事来,连自云勤奋的她都会自愧不如。想到这里,她扭头看着雷打不动地坐在原处的李泰,努力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未果,便张口,轻声试探道:“殿下,这该如何是好?”巡游一行,大概行程,用度,遗玉知道,可具体花销多少,个中有无猫腻,遗玉却不知。可像卢中植那样的豪绅巨富,几代经营又拼死拼活了大半辈子,攒下的现银,三家分下来,一份也就几万两,合着这两年的巡游,几乎挑了半个老牌儿门阀。在她看来,这骨气十足的戚中恩,就是个故意挑场子的,这样放着不管,今晚一过,李泰的名声定会一落千丈,劳民伤财,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历史上,凡是摊上这名声的,都是遗臭万年到底。在遗玉担忧的目光中,李泰抬手扶了下额角,闭眼,淡声应道:“他说的实话。”绕是遗玉被周夫人严苛了一年,这会儿也忍不住在脸上纠结出难看的表情来,四万两,还当真是花费了四万两败家子儿啊,亏得他还这般坐的住,答的出。李泰话落,平阳眯缝着眼睛,缓缓道:“原来这两年内务大盈库支出大笔没有注明途径的钱两,是拿来做这个用了,四万贯...怕不止这个数吧。”这话声音不高不低,恰让遗玉一人听见,李泰没出声,这便更证明平阳说的是真话,四万,国库支出,还不止这个数目“四哥,戚大人说的可是真的?”长孙夕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身边有高阳陪着,有些紧张地问道。高阳磨磨蹭蹭在李泰身边坐下,不信道:“这手笔也太大了,父皇他当真给了你这么多钱?”李泰睁开眼睛,没看高阳,而是平平扫过遗玉复杂的目光,转向殿门口闹腾的众人,端起手中酒杯,重重顿在案上,发出一声磕响,引得四周目光。“嘭”“无需阻拦,让他们走。”众人愕愣,急了一头汗的杜楚客嘶声高喊道:“殿下不可啊这事若不说清楚,他日便会声名扫地”他这么喊着,带头的戚中恩也是一嗓子:“诸位且同戚某离去,明日之后便将魏王李泰之过曝于众”侍卫们因李泰的命令,已纷纷散开,待要离去的一半宾客得了门,便一一退走,席间又有不少人起身,犹豫着是否要告辞。不对、不对遗玉看着重新抚额闭目的李泰,心念急转,正待出声,张口,却被人抢先——“诸位且慢诸位且留步”这声音不大响亮,可却成功地挽住了众人离去的脚步,遗玉扭头,就见长孙夕匆匆走上前去,用她歌喉一般的嗓音,高声道:“诸位,暂不论戚大人所言是虚、是实,可你们只听一面之词,便妄下定论,实在有些鲁莽了,《坤元录》的修撰,我也有参与,修书绝非易事,我相信,这个中必是有些咱们不知道的难处,不如听听殿下解释,可好?”长孙夕姣美的容貌上带着乞求之色,任谁看了都会心软,何况大家离去,有一半是因为惊怒,一半是因为意气,众人脚步踟蹰,便有人顿足,道:“魏王殿下,既然长孙小姐开口,那便请您解释一番吧。”戚中恩再喝:“奢费银钱无度,劳民伤财,编一旁门杂书,这有何可解释的多言不过狡辩耳。”“这——”众人两面犹豫,当听殿上,又一声高音扬起:“何谓旁门杂书?”遗玉见视线纷纷转移过来,走上前两步,在长孙夕身边站定,一脸认真地看着戚中恩,再一次道:“敢问戚大人,何谓旁门杂书?”戚中恩不假思索,面上略带鄙夷,道:“即是旁门左道,不入大流之作,古往今来,堪称著者,小则修身齐家,大则治国平天下,可这《坤元录》又算是哪门子的正统,摘录之篇章,除却地质,多是地方神话缪传,鸡皮琐事,怎奈众人迎合取宠,谓之巨著,可笑”闻之嘲讽,宾客面异,只觉得他说的有理有据,这么一看,《坤元录》还真是同市坊之间流传的杂书一般,当归为旁门。“卢小姐,”长孙夕伸手扯了一下遗玉,心怪她添乱,美目中尽是不赞同之色,“听殿下说好吗?”遗玉轻轻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又朝前走了几步,两手背起,突然话锋一转,问起戚中恩:“戚大人可否告知,你府上在京城何处?”“问这作甚。”戚中恩听见身周低声质疑坤元录的声音,也不急着走了。“我先买个关子,你可是不敢答?”戚中恩轻哼,自恃占了上风,不怕她耍什么花样,道:“这有何不敢,戚某宅邸是在朱雀西三街得通善坊内。”“占地几多?”“戚某家贫,宅不足一亩。”“是几年修建?”“贞观二年修建。”“有几间?”“四间。”“门前可有树?”“有。”“是什么树?”戚中恩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有些不耐,见她越问越细,便道:“你有话直说便是,问东问西,却是何故?”“哦,”遗玉拖了个长音,摆手笑笑,斜眼看他,微讽道:“不过是好奇罢了,我只当你这般疲躁性情,连家门都记不清,可是现在看来,戚大人对自己的宅邸,还是相当通熟的,不会等下回去摸不着家门,睡在路边。”被只及自己一半之年的小女子暗讽,戚中恩心头冒火,道:“卢小姐莫非是在愚弄于我,自己的府上,再不熟得,那便是傻子了”“嗤,呵呵,”遗玉一声嗤笑之后,便在众人疑惑的视线里,伸手一指天空,继续讽刺道:“有蛙于井,蚊蝇为食,抬头观天,是觉井口大小,只笑天窄,窃自为喜,正如只知家宅,却不知天下事的人,目光短浅如斯,却敢呱呱乱叫,阻拦有心观天的智者,羞辱助人观天的能人,你方才呼悲、呼痛,却着实是个可耻、可恨之人”这一番责骂,叫众人愕然,尚没从遗玉的话里转过来弯,却觉得她说的是有道理。“你、你辱我为蛙”但凡文人,必有傲骨,尤其是个别性情偏颇的,被人羞辱,怎能自制,戚中恩神色僵黑了片刻,遂怒声道。“抱歉,是我谬了,”他怒了,遗玉反倒冷静下来,一本正经地摇头道:“谓你是蛙,便是羞了那一身青白的东西。”“哈哈”当座的有人大笑出声,这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笑声,很快便传染了一片,席间气氛就这么奇怪地分成两片,还在座的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而站在那里要走的,都犹豫了起来,看看气得咬牙切齿的戚中恩,再看看那头稳坐泰山面无愧色的李泰,觉得先前之举莽撞了。这种变化,落在个别人眼中,就不那么寻常了,长孙夕欲言又止地忍住插话,平阳坐直了身子,一脸兴味似是酒醒,虞世南也端了杯酒朝前倾身眯着昏花的眼睛好像要看的更清楚一点。杜楚客抹了一把汗,再看遗玉时的眼神,已是不同于前。右宴席上,有一道从方才起就站着的人影,看了眼主宴席上,便又撩摆坐了回去。至于李泰,则是在低头饮酒时候,借着酒樽掩盖,轻勾了一下唇角。“你——巧言雌黄这般胡搅蛮缠,不过是为掩饰巡游所耗巨资,诸位切莫被她糊弄过去”戚中恩反应还不算太慢,气没消,便先缓过神来,伸手指着遗玉道,可是,这会儿才想起,风头已变,众人气散,还来得及吗?“戚大人,”遗玉明眸熹张,红唇白齿惹人眼球,纤纤十指平伸而出,轻轻勾算,伶俐脱口话不见隙,道:“我亦是陪同巡游之人,就我亲身所历,出门在外,一人一天不过能食十钱粮,一月三百钱,一年不足四两银,且算此次巡游出行,为数千人,且算他们全数在外待了一年又八个月,且算住宿闲杂是同伙食一般消耗,二十个月下来,所费一万二千两,再扣掉当中众士自解钱囊,慷慨补漏的三五千白银,满打满算,是有不足八千——”说着话,她面色陡然一整,变得严厉起来,又走上前一步,弯腰从戚中恩刚才脱在地上的常服上捡起一物,狠狠掷在他身上,音色忽地拔高:“你去哪里给我算来的四万贯,你当他们远行时,风吹日晒、日夜兼程、不辞劳苦地搜集各地志文,却同你一样,每日去的是鸿悦楼,吃的是山珍海味吗啊,戚大人?”众人哑然回看,见那从面色发白的戚中恩身上,弹开跌落在地面上的东西,顿时傻了眼,那不是鸿悦楼常客的牌子,又是什么?“戚大人,你、你为何要蒙混我等”“你可知,你险陷众人于不义”“你究竟是何居心?”......“诸、诸、诸位听我解释。”戚中恩慌忙摆手,想要辩解,可越说越怒的众人,怎听他狡辩。遗玉看着离席的宾客将身影狼狈的戚中恩围起来,方才听到对方侮辱李泰的愤怒和难受得到疏解,表面上无恙,背后却有些汗湿,一股风吹来,便叫她打了个寒噤,两手抱臂时,身后却突然围上一团热源。“魏王殿下,我等受人蒙蔽,先前才有不当之举,还请恕罪。”“然也,《坤元录》乃是巨著,正如卢小姐所言,既有助人观天下之能,又岂是钱财身外之物可以衡量的。”“殿下恕罪。”她目光顺着将披风裹在她肩上的大手侧仰,就见李泰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看向众人时候,多了一层寒霜,声音冷淡道:“撰书一事,所得远胜所出,本王问心无愧——来人,送客”送客不是见好就收的世故圆滑,这强势的态度,却更叫人面红内疚,杜楚客这会儿倒是眼尖地看见李泰脸色不好,咳了两声,没有去打圆场,而是伸手指调了宫人送这些听风就是雨的人离开,那戚中恩见势如此,便趁着人群灰头土脸地离开了。“让各位惊扰了,”杜楚客抬手四面一揖,笑道:“咱们继续酒宴,来人啊——再上好酒来”一声吩咐,露天殿两角,便各自步出两名女侍,一人手中抱着一只红皮的酒坛上前,叫杜楚客看了皱眉,遗玉却先拍了两下手,笑引来半宴客人的注意,指着那坛子,温声道:“殿下在外巡游时候,击杀了一条巨蟒,取了蛇胆出来,添以药酒,泡成这极品的蛇胆酒,功效良多,只是量太少,所幸这会儿人少,大家可多喝一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