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久雪初晴,酷寒却使得长街上的积雪都结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错,仿佛正等待着择人而噬。可是街上却没有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密云低压,天地间竟似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杀气。没有风,连风都似被冻死。童铜山拥着貂裘,坐在长街近头处的一张虎皮交椅上,面对着这条死寂的长街,心里觉得很满意。因为他的命令早已被彻底执行。他已将这条长街辟为战场,不出半个时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烫的血,来洗清这条街上冰冷的积雪。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若有一个人敢走上这条长街,他就要砍断这只脚。这是他的城市,无论谁都休想在他的地盘上插一脚。西城老杜也休想。除了卫八太爷外,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路。数十条青衣劲装的大汉,束手肃立在他身后。他身旁却还摆着两张同样的虎皮交椅,一个脸色惨白、满面傲气的年轻人,身上披着价值千金的紫貂,懒洋洋地靠在左面一张椅子上,用小指勾着柄镶着宝石的乌鞘长剑,不停地甩来甩去。对他说来,这件事根本就很无聊,很无趣。因为他要杀的并不是西城老杜这种人,这种人还不配他出手。右面的一个人年纪更轻,正在用一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他显然尽量想作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来,但一张长满了青春痘的脸,却已因兴奋而发红。童铜山很了解这年轻人的心怀。他自己第一次被卫八太爷派出来执行任务时,也同样紧张的。但是他也知道,这年轻人既然能在卫八太爷门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的一柄雁翎刀,就必定不会令人失望。紧闭着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孩子的哭声,划破了天地间的寂静。哭声刚响起,就停止,孩子的嘴巴显然已被大人们堵住。一条皮毛已脱落的老狗,夹着尾巴,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来,窜过长街。那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少年,看着这条狗窜到街心,眼睛里仿佛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左手慢慢的伸入衣襟里,突又很快地挥出。刀光一闪,狗已被钉死在街心,刀恰巧贯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过雪地时,也同样是鲜红的。童铜山精神一振,脱口而赞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这少年显然也对自己的出手很满意,傲然道:“童老三既然已传令下去,无论是人是狗,只要敢闯到这里来,我段十二都要他的命。”童铜山仰面大笑,说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这样的少年豪杰在这里,莫说只有一个西城老杜,就算是十个,又何足惧?”辛四却冷冷道:“只怕今日是轮不到我来出手。”他小指上勾着的长剑突然停止晃动,童铜山的笑声也突然停顿。古老而倾斜的长街另一头,已有一行人很快地走了过来。一行二十六八个人,全都是黑短袄、扎脚裤,脚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沙沙”地发响。为首的一个人,浓眉大眼,满面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一条好汉,“大眼”老杜。看到了这个人,童铜山的脸立刻绷紧,连瞳孔都似已收缩。一个劲装佩剑少年从后面窜出来,一步窜到他身后,扶剑而立。只听刀弦之声急响,后面的数十条青衣大汉,一个个都已弓上弦,刀出鞘,严阵而待。杀气更浓,除了那一阵阵如刀锋磨擦的脚步声之外,天地间,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眼见对面这一行人已越走越近,谁知就在这时,街道旁一扇窄门突然被推开,十三四个白衣人鱼贯走了出来,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一个人低低说了两句话,西城老杜竟一言不发,原地站住。这一行白衣人都向童铜山走了过来,童铜山这才看出他们身上竟只穿着件白麻单衣,背后背着卷草席,手上提着根短杖,赤足穿着草鞋。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这些人看来丝毫没有寒冷畏缩之色,只不过手脚都已冻得发青,脸也是铁青的,青中透白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竟像死人的脸一样,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怕。走过那死狗旁边时,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后的草席,卷起了这条死狗,用本来系草席的长绳捆起,挂在木仗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段十二的脸色已变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怀里,似乎又要发刀。童铜山却用眼色止住了他,压低声音道:“这些人看来都透着点古怪,我们不如先摸清他们的来意再说。”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们现在看来有点古怪,变成死人后也不会有什么古怪了。”他嘴里虽这么样说,毕竟还是没有出手。童铜山却又沉声唤道:“童扬!”身后那劲装佩剑的少年,立刻应声道:“在。”童铜山道:“等一会你先去估量他们的武功,一不对就赶紧回来,千万莫死缠滥斗。”童扬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扶剑道:“弟子明白!”只见刚才说话的那白衣人一摆手,一行人竞全都在一丈外站住。这人青渗渗的一张马脸,双眼狭长,颧骨高耸,一张大嘴不合的时候都已将咧到耳下,装束打扮虽然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两样,但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这些人之中的首领。童铜山当然也已看出,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盯在这人身上,突然问道:“尊姓大名?”这人道:“墨白。”童铜山道:“哪里来的?”墨白道:“青城。”童铜山道:“来干什么?”墨白冷冷道:“但望能够化干戈为王帛。”童铜山突然纵声长笑,道:“原来朋友是想来劝架的。”墨白道:“正是。”童铜山道:“这场架就凭你也能劝得了么?”墨白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话都不说了。童扬早已跃跃欲试,此刻一个箭步窜出去,厉声道:“要劝架也容易,只不过先得问问我掌中这柄剑答不答应。”他一反手,“呛”的一声,剑已出鞘。墨白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后面却有个最瘦最小的白衣人窜了出来,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童扬皱眉道:“你这小鬼干什么?”白衣童子的脸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无表情,淡淡道:“来问问你的这柄剑答不答应。”童扬怒道:“就凭你?”自衣童子道:“你是用剑的,我恰巧也是用剑的。”宣扬突然也纵声狂笑,道:“好,我就先打发了你再说。”无声中,他掌中的剑已毒蛇般刺出,直刺这白衣童子的心口。白衣童子双手一分,竟也从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剑。童扬一着“毒蛇吐信”刺过去,他居然不避不闪,连眼睛都没有霎一霎。只听“哧”的一声,童扬手里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心口。鲜血红花般飞溅而出时,他手里的剑,竟也刺出一着“毒蛇吐信”,刺入了童扬的心口。突然间,所有的动作全都停顿,连呼吸都似乎已完全停顿。刹那间,这一战已结束!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几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这么样的人,真有这么样的事。鲜血雨一般落下,雾一般消散。雪地上已多了点点血花,鲜艳如红梅。白衣童子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只不过一双眼睛阴恻恻死鱼般凸出,他还是看着童扬,眼睛里竞似还带着极冷酷的讥消之意。童扬的脸却已完全扭曲变形,眼睛里更充满了惊讶、愤怒、恐惧。他也不倌世上竞真的有这种人,这种事。他死也不信!他们就这样面面相对着站在那里,突然间,两个人的眼睛全都变得空洞、无神。然后两个人就全倒了下去。一个白衣人从后面慢慢地走出来,解下了背后的草席,卷起了死者的尸体,用系草席的长绳捆住,挂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回去。他脸上也仍然冷冰冰的全无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刚才卷起那条死狗时完全一样。狂风突起,从远方吹过来,风中还带着远山上的冰碴子。童铜山身后的大汉们,却只觉得掌心在冒汗。墨白凝视着重铜山,淡淡道:“阁下是否已肯化干戈为玉帛?”段十二突然纵出去,厉声道:“你还得再问问我这柳刀……”一个白衣人慢慢地从墨自身后走出来,道:“我来问。”段十二道:“你也是用刀?”这白衣人道:“正是。”他的手一分,果然从短杖中抽出了一柄刀。段十二这才看出,他们手里的短杖,有宽有窄,有圆有扁,里面藏的兵器显然都不同。别人用的若是剑,他们就用剑来对付,别人用的若是刀,他们就也用刀。段十二冷笑一声,道:“好,你先看这一刀。”他身形半转,雁翎刀已带着劲风,急削这白衣人的左肩。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闪,掌中刀也以一着“立劈华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但段十二的武功,却显然不是童扬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悬崖勒马,转身错步,刀锋反转,由八方藏刀式,突然变为倒打金钟,刀光如匹练般反撩白衣人的胸肋。哪知白衣人也悬崖勒马,由八方藏刀式,变为倒打金钟!他出手虽然慢了半着,但段十二若不变招,纵然能将对方立毙刀下,自己也万万避不开对方的这一刀!白衣人不要命,他却还是要命的。他一刀削出时,已先防到了这一着,突然清啸一声,振臂而起,凌空翻身,挥刀刺向白衣人的左颈。这一着他以上凌下,占尽先机,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风笼罩下,非但无法变招,连闪避都无法闪避。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闪避。段十二一刀砍在他颈上时,他的刀也已刺入了段十二的小腹!三尺长的刀锋,完全都刺了进去,只剩下一截刀柄。段十二狂吼一声,整个人就像是旗花火箭似的,直窜上两丈!鲜血雨点般地落下来,点点全都落在这白衣人的身上。他的一身白衣突然已被染红,但脸上却还是冷冰冰全无表情,直等段十二从半空中跌下来,他才倒下去。对他来说,死,就像是回家一样,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惧的事。童铜山脸色已变了,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这算是什么武功?”墨白淡淡道:“这本就不能算什么武功。”童铜山怒道:“这算什么?”墨白道:“这只能算一点教训。”童铜山道:“教训?”墨白道:“这教训告诉我们,你若一定要杀别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辛四突然冷笑道:“只怕未必。”他还是用小指勾着剑上的丝带,慢慢地走了出来,剑鞘拖在冰雪上,发出一阵阵刺耳的磨擦声。可是他惨白的脸上,却似已有了光,眼睛里也在发着光,冷冷道:“我若要杀你时,你就休想杀得了我的。”一个白衣人淡淡道:“只怕未必。”他的话说完,人已到了辛四面前,身手显然比刚才两人快得多。辛四道:“未必?”白衣人道:“无论多辛辣狠毒的剑法,都有人可破的。”辛四冷笑道:“杀人的剑法,就无人能破。”白衣人道:“有一种人。”辛四道:“哪种人?”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辛四道:“你就是不怕死的人?”白衣人冷冷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辛四冷笑道:“你活着就是为了准备要死的么?”白衣人道:“也许是的!”辛囚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就成全了你。”他的剑突然出鞘,刹那间已刺出七剑,剑风如破竹,剑光如闪电,只见满天剑影如花雨缤纷,令人根本就无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白衣人也根本不想分辨,也不想闪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他早已准备要死的,对方的剑从什么地方刺过来,他根本就不在乎。辛四七剑刺出,这白衣人竟连动都没有动,辛四的剑一发即收,七剑都被迫成了虚招,突然一滑步已到了白衣人背后。他已算准了这部位正是白衣人的死角,没有人能在死角中出手。他要杀这个人,绝不给一点机会给这个人杀他。这一招刺出,虚招已变成实招,剑光闪电般刺向白衣人的背脊。只听“哧”的一声,剑锋已入肉!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在磨擦着对方的骨头,但就在这时,他赫然发现这一剑并没有刺上对方背脊,却刺上了对方胸膛。就在他招式已用老的那一刹那间,白衣人竟突然转身,以胸膛迎上了他的剑锋。没有人能想到这一着,无论谁也不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抵挡剑锋。坦白衣人竟以他自己作武器。辛四的脸色变了,用力拔剑,剑锋显然已披对方的肋骨夹住。他想撒手时,白衣人的剑已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就像是个温柔的少女,将一朵鲜花慢慢地插入瓶中一样,将剑锋慢慢地刺入他的胸膛。他甚至连痛苦都没有感觉到,已觉得胸膛上一阵寒冷。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全部冷透。鲜血红花般溅射出来,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白衣人脸上是全无表情,辛四的脸却已因惊惧而扭曲变形。他的剑法虽然比较高得多,出手虽然比白衣人快得多,但结果却是同样的。这一战突然已结束。童铜山霍然站起,又坐下,脸上已全无血色。他并不是没有看过杀人,也不是没看过人被杀,但他却从未想到过,杀人竟是件如此惨烈、如此可怕的事。杀人和被人杀都同样惨烈,同样可怕。他突然觉得想吐。墨白凝视着他,冷冷道:“你若要杀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这教训你现在想必已该相信了。”童铜山慢慢地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他根本已无话可说。墨白道:“所以你也该明白,杀人和被杀,往往会同样痛苦。”宣铜山承认,他已不能不承认。墨白道:“那么你为何还要杀人?”童铜山的双拳紧握,忽然道:“我只想明白,你们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什么?”墨白道:“不为什么!”童铜山道:“你们不是老杜找来的?”墨白道:“不是,我既不认得你,也不认得他!”童铜山道:“但,你们却不惜为他而死。”墨白道:“我们也不是为他而死的,我们死,只不过是想要别人活着而已。”他看了看血泊中的尸体,又道:“这些人虽已死了,但却至少有三十个人可以因他们之死而活下去,何况,他们本来也不必死!”童铜山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们真是由青城来的?”墨白道:“你不信?”童铜山实在不信,他只觉得这些人本该是从地狱中来的。世上本不该有这种人。墨白道:“你已答应?”童铜山道:“答应什么?”墨白道:“化干戈为玉帛。”童铜山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就算答应也没有用。”墨白道:“为什么?”童铜山道:“因为,还有个人绝不答应。”墨白道:“谁?”童铜山道:“卫八太爷!”墨白道:“你不妨叫他来找我。”童铜山道:“到哪里去找?”墨白冷淡的目光忽然眺望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长安城里,冷香园中的梅花,现在想必已开了……”卫八太爷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微笑着拍你的肩膀,说他自己认为得意的笑话。但当他愤怒时,他却会变得和你认得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了。他那张通常总是红光满面的脸,突然就会变得像是只饥饿而愤怒的狮子,眼睛里也会射出一种狮子般凌厉而可怕的光芒。他看来简直已变成只怒狮,随时随刻都会将任何一个触怒他的人抓过来,撕成碎片,再一片片吞下去。现在正是他愤怒的时候。童铜山皱着眉头,站在他面前,这威镇一方的武林大豪,现在却像是突然变成了只羔羊,连气都不敢喘。卫八太爷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瞪着他,咬着牙道:“你说那婊子养的混蛋叫墨白?”童铜山道:“是。”卫八太爷道:“你说,他是从青城来的?”童铜山道:“是。”卫八太爷道:“除此之外,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童铜山的头垂得更低,道:“是。”卫八太爷喉咙里发出怒狮般的低吼:“那婊子养的杀了我两个好徒弟,你却连他的来历都不知道,你还有脸来见我,我入死你的亲娘奶奶。”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冲过来,一把揪住了童铜山的衣襟,一下子就撕成两半,接着又正正反反给了童铜山十六八个耳括子。童铜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地流血,但看来却一点愤怒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反而好像觉得很欢喜,很安心。因为他知道卫八太爷打得越凶,骂得越凶,就表示还将他当做自己人。只要卫八太爷还将他当做自己人,他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卫八太爷若是对他客客气气,他今天就休想活着走出这屋子。十六八个耳光打完,卫八太爷又给他肚子上添了一脚。童铜山虽然已被打得一脸血,一头冷汗,却还是乖乖地站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卫八太爷总算喘了口气,瞪着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四子他们是去帮你杀人的?”童铜山道:“知道。”卫八太爷道:“现在他们已被人弄死,你反而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童铜山道:“我不是个东西,可是我也不敢不回来。”卫八太爷道:“你个王八蛋,你不敢不回来?你难道不会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也免得让我老人家看见生气。”童铜山道:“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会生气,所以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我都没话说,但若要我背着你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卫八太爷瞪着他,突然大笑道:“好,有种!”他伸手拥住了童铜山的肩,大声叫道:“你们大家看看,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你们全部该学学他,做错事怕什么?他***有谁这一辈子没做过错事,连我卫天鹏都做过错事,何况别人。”他一笑,大厅里十来个人立刻全部松了一口气。卫八太爷道:“你们有谁知道墨白那婊子养的是个什么东西?”这句话虽然是问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却只盯在一个人身上。这人白白的脸,留着两撇小胡子,看来很斯文,也很和气。不认得他的人,谁也看不出这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第一号最可怕的人物、黑自两道全都闻名丧胆的“铁锥子韩贞”。他这人的确就像是铁锥子,无论你有多硬的壳,他都能把你钻出个大洞来。但看起来他却绝对是个温和友善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种安详的微笑,说话的声音缓慢而稳定。他确定了没有别人回答这句活之后,才缓缓道:“多年前,有一家姓墨的人,为了避祸而隐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许就是这一家的人。”卫天鹏又笑了,脾睨四顾,大笑道:“我早就说过,天下的事,这小子好像没有一样不知道的。”韩贞微笑道:“但我却也不知道他们的隐居处,只不过每隔三五年,他们自己却要出山一次。”卫天鹏道:“出来干什么?”韩贞道:“管闲事!”卫八太爷的脸又沉了下去,他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韩贞道:“他们不能不管闲事,因为他们自称是墨翟的后代,墨家的后代,墨家的弟子,本就不能做一个独善其身的隐士。”卫天鹏皱眉道:“墨翟又是什么东西?”韩贞淡淡一晒道:“他不是东西,是个人。”卫天鹏反而笑了,敢在他面前顶撞他的人并不多。就像是大多数被称为“太爷”的人一样,偶尔他也喜欢有人来顶撞他。韩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家的精神,就在乎急人之难,甚至不惜摩顶放踵、赴汤蹈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绝不能做隐士,只能做义士。”卫天鹏又沉下了脸,道:“难道墨白那个王八蛋也是个义士?”韩贞笑了笑,道:“义士也有很多种的。”卫天鹏道:“哦!”韩贞道:“有种义士,做的事看来虽冠冕堂皇,其实暗地里却别有企图。”卫天鹏道:“这种义士好对付。”韩贞道:“怎么对付?”卫天鹏道:“宰一个少一个。”韩贞道:“宰不得。”卫天鹏道:“为什么宰不得?”韩贞道:“义士就跟君子一样,无论真假,都宰不得的。”卫天鹏居然大笑,道:“不错,你若宰了他们,就一定会有人说你是个不仁不义的小人。”韩贞道:“所以他们宰不得。”卫天鹏瞪眼道:“当然宰不得,谁说要宰他们,我就先宰了他!”韩贞道:“何况,要宰他们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卫天鹏道:“那王八蛋难道真有两下子?”韩贞道:“他本身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士。”韩贞又道:“死士的意思,就是说这些人随时都在准备为他而死的。”卫天鹏道:“那些人难道不要命?”韩贞点点头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功。”卫天鹏在等着他解释。韩贞道:“因为你杀他一刀,他同样可以杀你一刀。”卫天鹏显然对这解释还不满意。韩贞道:“你的出手纵然比他炔,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因为你一刀砍下,他根本不想闪避,所以在你刀锋砍在他肉里那一瞬间,他已有足够的时间杀!”卫天鹏突然走过去,用力一拍他肩头,道:“说得好!说得有理!”韩贞看着他,已明白他的意思。不是仇敌,就是朋友。我若杀不了你,就交你这个朋友。这不但是卫天鹏的原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这原则无疑是绝对正确的。韩贞道:“童老大说过,他们要到长安城去。”卫天鹏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听说冷香园是个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看了。”韩贞道:“冷香园占地千亩,种着万千梅花,现在正是梅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所以……”卫天鹏道:“所以怎么样?”韩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将那地方全包下来。”工天鹏道:“有理。”韩贞道:“等墨白去了,我们就好好地请请他,让他看看卫八太爷的场面,他若不是呆子,以后想必就不会跟我们作对了!”卫天鹏道:“他是不是呆子?”韩贞道:“当然不是!”卫天鹏拊掌大类,说道:“好,好主意。”长廊里很安静,廊外也种着梅花。童铜山和韩贞慢慢地走在长廊上,他们本就是老朋友,却已有多年未见。风很冷,冷风中充满了梅花的香气。童铜山忽然停下来,凝视着韩贞道:“有件事我总觉得奇怪。”韩贞道:“什么事?”童铜山道:“为什么只要你说出来的话,老爷子就认为是好主意?”韩贞笑了笑,道:“因为那早就是他的主意,我只不过替他说出来而已。”童铜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为什么要你说出来?”韩贞沉吟道:“你跟着老爷子已有多久?”童铜山道:“也有十多年了。”韩贞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童铜山迟疑着道:“你看呢?”韩贞道:“我想你一定认为他是个很粗野、很暴躁,从来也不懂得用心机的人。”童铜山道:“他难道不是?”韩贞道:“昔年中原八杰纵横天下,大家都认为最精明的就是刘三爷,最厉害的是李七爷,最糊涂的就是卫八爷。”童铜山道:“我也听说过。”韩贞笑了笑,道:“但现在最精明的刘三爷和最厉害的李七爷都已死了,最糊涂的卫八爷却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童铜山笑了,他忽然已明白韩贞的意思。只有会装糊涂、也肯装糊涂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厉害的。童铜山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装糊涂也不是容易事。”韩贞道:“的确不是。”童铜山道:“看来,你就是不会装糊涂。”韩贞苦笑道:“现在我就算真的糊涂,也不能露出糊涂的样子来。”童铜山道:“为什么?”韩贞道:“因为糊涂人身旁,总得有个精明的人,现在我扮的就是这个精明的人。”童铜山道:“所以只要你说出来的,老爷子就认为是好主意。”韩贞道:“就算后来发现那并不是好主意,错的也是我,不是老爷子。”童铜山道:“所以别人恨的也是你,不是老爷子。”韩贞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也该明白,精明人为什么总是死得特别早了。”童铜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种人一定死得比精明人还早。”韩贞道:“哪种人?”童铜山道:“跟老爷子作对的人。”韩贞也笑了,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同情这种人,他们要活着实在不容易。”冯六慢慢地走过一条积雪的小径,远远看过去,已看见冷香园中那片灿烂如火焰的梅花。“去将冷香园包下来,把本来住在那里的客人赶出去,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的,全都赶出去。”这是卫八太爷的命令,也是卫八太爷发令的典型方法。他只派你去做一件事,而且要你非成功不可。至于你怎样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这件事有多少困难,他更不管。所有的困难,都要你自己去克服,若你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卫八太爷门下的弟子。冯六是受命而来的。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非常谨慎。他已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困难,全都仔细地想过一遍。穿过这条积雪的小径,就是冷香园的门房,当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门房里,他希望这管事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知道,卫八太爷的要求是绝不容拒绝的。冷香园今天当值的管事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看来虽不太聪明,却也不笨。“在下杨轩,公子无论是来赏花饮酒,还是想在这里流连几天,都只管吩咐。”冯六的回答直接而简短:“我们要将这里全都包下来。”杨轩显得很意外,却还是微笑着道:“这里一共有二十一个院子,十四座楼,七间大厅,二十八间花厅,两百多间客房,公子要全包下来?”冯六道:“是的。”杨轩沉吟着:“公子一共要来多少人?”冯六道:“就算只来一个人,也要全包下来。”杨轩沉下了脸,冷冷道:“那就得看来的是什么人了。”冯六道:“是卫八太爷。”杨轩动容道:“卫八太爷,保定府的卫八太爷?”冯六点点头,心里觉得很满意,卫八太爷的名头,毕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杨轩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狡猾的笑意,说道:“卫八太爷的吩咐,在下本来不敢违背的,只不过……”冯六道:“不过怎么样?”杨轩道:“刚才也有位客官要将这地方包下来,而且出了一千两银子一天的高价,在下还没有答应,现在若是答应了公子,怎么去向那位客官交待?”冯六皱了皱眉头,道:“那个人在哪里?”杨轩没有回答,目光却从他肩头上看了过去。冯六回过身,就看见了一张青中透白、完全没有表情的脸。一个人就站在他身后的屋角里,身上穿着件很单薄的白麻衣衫,背后背着卷席,手里提着根短杖。冯六刚才进来时,并没有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人好像也没有看见他,一双冰冷冷、完全没有表情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视着远方。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好像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他关心的仿佛只是远方虚无缥缈处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与安乐。冯六只看了一眼,就转回身,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并不想看得太仔细,更不想跟这个人说话,他知道无论同这个人说什么,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杨轩的眼睛里,还带着那种狡猾的笑意。冯六微笑道:“你是做生意的?”杨轩道:“在下本就是个生意人。”冯六道:“做生意是为了什么?”杨轩笑道:“当然是为了赚钱。”冯六道:“好,我出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天,再给你一千两回扣。”他知道和生意人谈交易,远比和一个不要命的人谈交易容易得多。在卫八太爷手下多年,他已学会如何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杨轩显然已被打动了,却听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一千五百两,再加这个。”冯六只觉得身后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风掠过,忍不住回头。白衣人已从短杖里抽出柄薄刀,反手一刀,竟在腿股间削下一片血淋淋的肉,慢慢地放在桌上,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竞似完全不觉得痛苦。冯六看着他,已可感觉到眼角在不停地跳,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价钱我也出得起。”白衣人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眼,又凝视着远方。冯六慢慢地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股间割下了一片。他割得很慢,很仔细,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向很仔细,肉割下虽然很痛苦,但卫八太爷的命令若无法完成,就一定会更痛苦。这一次他的判断和选择也同样正确,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两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杨轩已经软了下去。白衣人又看了冯六一眼,突然挥刀,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冯六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已僵硬。他割过别人的耳朵,当时只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但割自己的耳朵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可挥刀杀了这白衣人,可是韩贞的话他也没有忘记。——你出手纵然比他快,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谨慎的人,大多数都珍惜自己的性命。冯六是个谨慎的人,他慢慢地抬起头,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细。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里,竞忽然露出残酷快意的表情,冯六的这只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来的一样。两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杨轩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白衣人望望冯六耳畔流下的鲜血,冷冷道:“这价钱你也出得起?”他突然挥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冯六的心也已随他这一刀沉下。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风中仿佛带着种奇异的香气。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眼看过去,冯六只觉得自己从来也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她就像是被这阵风吹进来的。白衣人看见她时,立刻就发觉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托着。她也正在微笑着,看着他,多么温柔而甜蜜,说话的声音同样甜蜜,“刀砍在肉上,是会疼的。”白衣人冷冷道:“这不是你的肉。”这美丽的女人柔声道:“虽然不是我的肉,我也一样会心疼。”她春笋般的纤纤手指轻轻一指,就好像在为他的情人从瓶中摘下一朵鲜花。白衣人就发觉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里。百炼精钢的快刀,薄而锋利。她十指纤纤,轻轻一拗,又仿佛在拗断花枝,只听“咔”的一声,这柄百炼精钢的快刀,竟已被她拗断了一截。“何况,这地方我早已包下来了,你们又何必争来争去?”她嘴里说着话,竟将拗断的那一截钢刀,用两根手指夹起,放在嘴里,慢慢地吞了下去。然后她美丽的脸上就露出种满意的表情,像是刚吞下一颗美味的糖果一样。冯六怔住,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连白衣人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惊吓之色。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奇怪的事、这么可怕的武功?她难道就不怕刀锋割烂她的肠胃?这美丽的女人却又将钢刀拗下一块,吞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微笑着道:“这把刀倒真不错,非但钢性很好,炼得也很纯,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冯六忍不住道:“你天天吃刀?”这美丽的女人道:“吃得并不多,每天只吃三柄,刀剑也同猪肉一样,若是吃得大多了,肠胃会不舒服的。”冯六直着眼睛看着她。他很少在美丽的女人面前失态,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法子控制自己。这美丽的女人看着他,又道:“像你手里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冯六又忍不住道:“为什么?”她笑了笑,淡淡道:“你这把刀以前杀的人大多了,血腥味太重。”白衣人看着她,突然转过头,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要他将一柄钢刀拗成一块块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得到,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她又笑了笑,道:“看来他已不想跟我争了,你呢?”冯六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这美丽的女人又道:“男子汉大丈夫,无论跟女人争什么,就算争赢了,也不是件光荣的事,你说对不对?”冯六终于叹了口气,道:“请教尊姓大名,在下回去也好交持。”她也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是个丫头,你问出我的名字,也没有用。”这个风华绝代、美艳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测的女人,竟只不过是个丫头。她的主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不妨回去转告卫八太爷,就说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来了,他老人家若是有空,随时都可以请过来玩几天。”冯六道:“南海娘子?”这美丽的女人点点头,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回去告诉卫八太爷,他一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