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晃悠悠的日子,连同这一年的中秋,都是在这简陋的院子里度过。天佑二十四年的冬日就在这份充斥着不安的宁静中到来,偶尔凝神想想往事,自从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嫁到京城,已是四年,而我失去的远远多于得到。白天凑和伺候着极其挑剔的陆修,到了下午趁着他看我从宫里带出来的书,就坐在屋子里练我的字。从嫁了陆离开始,我看了账本闲着无事,便喜欢临他留在书房里的帖子。他的字据说也是在众位皇子中顶尖的,连皇上都曾经赞赏不绝。“我说,别练了!又不去考状元,写那么好字干吗?出来跟八爷遛马。”陆修在门外嚷道。我冲着窗外,回道:“也不瞅瞅这院子连个翻身的地儿都没有,你快闲在会吧。”陆修推门而入,坐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不是闲在了好些大半天了嘛。”我白他一眼,“那么些书就念完了?”他撇撇嘴,恼火的说,“你还知道问,拿些女儿经,女德女戒的,你是想让我变个女儿身啊。”“小语那也没有别的。“我顿了顿笔,“要是不看,就自己个在院子骝骝,别烦我,没看我这正修身养性了呢。”“这上上下下就我们两个人,你若嫌烦,我岂不要无聊死?!”放下手中的笔,笑侃他,“谁说不是啊。您这从前花天酒地胭脂香粉的风流王爷如今竟也成了普天之下第一等的闲散王爷,真是天大的讽刺啊。”他无话反驳。几步走过来。瞟了我眼我地字。“呦。还真是越发地像了。”看看自己地字。我无奈叹道:“难得精髓。不过是个貌似。”他咧嘴一笑。“七哥地字就这么好?!”我好笑地看着他。“自比某些人耍着超脱学王逸少地草书被他父皇笑话来地好。”他地脸一红。“这是多早地事了。你打哪听来地。四哥?还是七哥?”我把手中地纸叠好。走向床头地箱子里。放了进去。回头一笑。“都不是。是六嫂。”“我就知道六哥会在女人面前显摆自己,顺便揭人短。”陆修挨着床边坐下,讪讪地说。“我是清明的时候进来的,这都要立冬了,也不知那边闹腾成了什么样子。”我揉着肩膀坐到了床角。陆修带着笑意凑上来,“要不你给我当小房吧,等爷发达了,出了这院子就放你逍遥去。”我哈哈一笑,“好主意!可是也得问八爷,那时候我是不是牙都掉了,头发花白?!”他本想一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眼底有丝黯然,我见他这样,便不敢开玩笑,一把拉过他的袖子,“得了得了,到时真要去逍遥,我带着你一块,跟你看够天下美女,享尽人间美味。”他噗嗤一笑,一手指着我,“真的,这可是你说的?!”顿时觉得自己上了他的套,恨恨的瞪他一眼,“我怎么想起来伺候你这没心没肝的过后半辈子,真不及跟着哪位受宠的爷来的好。”他摇头一胳膊把我圈住,“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啊。”“那你呢?”我敛了自己的笑容,望进他明亮的眼瞳,“一失言不怕毁了一生的似锦前程?!”“谁叫我容不得不干净?”他苦苦一笑,而后望着我加重了语气,“我还就不悔了!”“怕是悔也没了机会了。”我作势要推开他。他反而圈得更紧,“还因此得了娇人在怀相伴扶持,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看他笑得促狭,我便很诚恳地问他:“你多少天没沐浴了?身上一股老咸菜味儿?”一阵青一阵白而后又是一脸红胀,他一把松开我,几欲气结。像陆修这种被人伺候了惯的人恐怕连怎么给自己烧水洗澡都不会,而他又的确爱干净,有洁癖,断然忍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恶狠狠地瞪了我半晌,他一咬牙,凑了上来,贴得更近了,“反了你个小丫头,嫌弃爷?”我憋气往后躲,两只手胡乱推开他,“说你胖你就喘起来了,还真不让我呼吸了。你这登徒子能不叫人嫌弃么,还听不得实话了。”“再扒,再扒爷的衣服都要被你解了。”他反倒笑的更放肆,“你一口一个登徒子,却反而来扒爷的衣服。爷我就是那风流潇洒,英俊不凡的宋玉,你才是楚大夫登徒子。”“你个胡搅蛮缠。”我停下手,看着他的确乱得不成样子,“要我说,史上最冤的男人非登徒子莫属了,人家宋玉的一篇<登徒子好色赋>便将他打得永世不得翻身。”“成啊,你不是老闲在嘛。没事做一首<八爷好色赋>吟吟唱唱全当解闷了。”陆修一边整好凌乱的衣裳,一边取乐。“咳咳,闲得过分。”这从天而降声音让我俩都一哆嗦。这都多久,除了我们俩人,再没有其他声响。我跟陆修俩人面面相觑,等着那声音再来一次,以证明不是幻听。“朕看你们是闲的过分。”这一声落下,俩人立马反应过来,我一脚踢开陆修,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脚。俩人忙一边站一个,局促得都忘了要怎么请安,场面气氛异常尴尬着。来人站在门口,皱着眉头:“看来朕要你在这思过,你倒反而逍遥了。”陆修跟我是彻头彻尾清醒了过来,忙引皇上进屋,其实不用引,两步不到,皇上就自己找了那张破桌子坐了下来。桌上摆着个破茶壶,平日里就是个摆设,可能是在宫里被伺候久了,皇上下意识找茶喝,手刚触到那茶壶。我忙道,“没水。”皇帝撇撇嘴,收了手,没再说什么。去烧水的确是个借口逃出这对父子的尴尬场面,我一福身子,拎着个破茶壶往外走。陆离就站在门外,不是他不进来,而是屋里没有多余的落脚地。他要是不介意靠床边坐着,倒是可以进去。我忙对着他也是一福,眼神在他身上一顿还是迅速收了回来。父子兄弟几个肯定有些话要说,我不便打扰,就在烧水的小屋子里一边烧水,一边取暖,只觉得对面那大敞门窗的小屋很静,静的不正常。烧好了水,洗了好几遍破茶壶,方觉得拿的出手了,才从小屋走出。门窗依然大敞,只是陆修却跪在院子中央,一脸定然的望着栅栏门的方向。我忙跑过去,看一眼屋子,果真那两位金贵主子已经走了,这地方他们也是忍不了半刻的。放下破茶壶,我默不作声地走到院子里,抱着膝盖蹲在陆修面前,静静看着他的脸,这才发现他的眼圈竟然红肿着,我等了半天,终于自己眨着眼睛一笑,“水都烧好了,伺候你洗澡怎样?!”他恍惚了一下,站起来,牵了我的手,径直走着,缓缓地说着,“你也有这样的好心?!”竟然还是一句调侃!我忙走快几步赶到他面前站定,想开口回他句,却见他脸上挂着两行晶莹,顿时愣住了。我是真没见过大老爷们人前落泪,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觉得他的委屈就仿佛是我的一般,一阵酸意莫名其妙涌了上来。“这是怎么了?”我努力笑着,“才刮了一阵风就让爷迷眼了?”他微微一笑,并不言语,眼中依然挂着从前的那份自信和惬意。暖暖的浴间,我望着帘幕后面的人影,问了句,“这水温还成吗?用不用再续点热水?”一阵淅淅簌簌的水声后,是轻笑的声音,“你连进都不敢进来,还说什么伺候我,什么续水。”我不理他,从锅中舀了热水到木桶。只听身后的声音有些落寞,“大概三五年,也或许七八年都要困在这了,其实……我还是怕极了这寂寞,没有你,这日子恐怕就是更加的漫长,可心底也知道不能这么耗着你。”我心底一沉,忙把水声弄大,回头扯着嗓子问着,“你都嘀嘀咕咕什么呢,是不是水凉了?”说完,把木桶隔着帘幕推了进去,转身出去,刚刚推上房门,泪水便砸了下来,隔着木门,我的声音不大,可我知道他听的见。我说,“八爷,这是我决定陪了你来的,不是什么人逼我,也不是我自己逼自己。单就您一个‘容家无罪’别说三五七八年,纵然是十年二十年,我也会陪你熬着,陪你苦着,陪你委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