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笑,眼眉越来越弯。就是这么肆意的笑,看得我心里五味杂陈。惊讶,释然,羞意,尴尬,还夹杂着困惑。我抱着锦被坐起来,举着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再笑!再笑就穿了你的喉咙。”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凑到我耳边轻言,“那岂不是要冤死我,好七嫂,别激动。”“你也得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两眼一翻,随意倚上床脚,“我还想让嫂子你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把皇上伺候的不错,然后又给我求了情?”“我没有。”摸不准皇帝的脾气,当然不敢再随意求情。陆修一愣,终于正经了些,想了想道,“几日前,皇父来找过我,说以后没我这个儿子了,还问我有什么心愿。我说当然有了,我想快意江湖。皇父就说换个地儿让我折腾去。本来明日就坐船去琼州的,偏宫里人来传旨说今晚皇上赏我个女人,让我明日一道就带着走了。果真是亲父亲,还知道给我个使唤丫头。”话越说越像玩笑,他说的闪烁其词,我听着也亦真亦幻。“所以呢?”陆修扬了扬眉头。“今后我就回不了京了。”也就是陆修了。能把惨兮兮地流放说成什么快意江湖。流放琼州本是想将陆修赶到那僻壤之地。断了他地王侯将相命。只是皇上突然此举。难道是预感到京中将有事要发生。陆修对于皇上来说是一个不稳定因素。流放是为了将来地部署。还是其他?陆修的话扑朔迷离,疑点太多,显然他并没有将实情全然说出。可以他我二人的交情,他没有对我隐瞒的道理,除非是答应了某人对我隐瞒。只是隐瞒了什么?一遍遍琢磨着他的话,寻找着破绽,偏偏陆修就是这种善于玩笑之言的人,从他口中吐露出来的情绪,还是玩笑。“皇上这是把我留给你了吗?”“你说呢?”陆修笑笑,“你觉得他没这个好心?恩,我也觉得,可能,是要给哥哥办喜事,就一并想起我这丢了老婆宅院的逆子。我可能沾了哥哥的光。”陆修的这番解释,我是不信的。他说的兴起,我就全当听乐子,顺便应付两句,“呦,又是哪位王爷要纳妾。”“这回不是纳,是娶。”陆修说着,有意瞟了我一眼,“是续弦。”续弦二字倒是提醒了我,全京城的王爷,有资格续弦的就怕只那一个宁硕七王爷。“与其说是续弦,不如说是扶正。”陆修有意无意加了句,“偏偏姚大都督要面子,所以就给他办个喜宴,来个明媒正娶。”我点点头,什么都不说,也不允许自己再想。因为我压根就没资格多想什么。“还是宫里的床舒服啊,我都多久没睡这种好觉了。”陆修故意打破了尴尬的沉默,翻了个身子,倒在床榻内侧。早已没了困意,我翻身下床,只披了袍子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子,看着黑夜中沉睡中的宫城,如斯静谧的沉寂下是不是隐藏了什么躁动,我没有嗅到。还是习惯寅时未到就去后殿忙碌。进去的时候,只几个后殿小丫头在议论姚氏扶正为妃的事,说是陆离求的旨。我并不惊讶,从知道姚氏是大都督之女时,就料到了早晚有今日。如今,恰恰到了时机。皇帝最怕自己的儿子和将帅有接触,儿子握有兵权,他就一日坐立不安。只是今日不同往昔,大将在外,重兵不能护守京都,而京中只剩大都督统帅的护城军,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示好。倘若护城军再有变,京都就要沦陷,逼宫在所难免。这是比自己的儿子握有兵权更让帝王焦虑之事。忽想起那日姚舒幻咄咄逼人的样子,那是个太过简单的女子,真的很好奇,宁王府的嫡位她能不能坐的稳。准备好了茶,却迟迟不见常公公传唤。茶凉了一杯又一杯,我就一次次的换。身边几个丫头也不像从前一样麻利,仿佛心不在焉的,时而说说闲话,时而互相取笑几番。等到卯时还是没等来传唤,我终于忍不住端了茶点和茶水走向东殿,只觉一路上几个来来往往的丫头都不是从前熟悉的。刚迈了东殿,看见平日里常公公站的位置换了别的公公。“姑娘。”刘公公几步前来,“姑娘怎么在这里?”“我怎么不是在这里?”我笑了,“我倒想问问刘公公怎么会在这里,常公公呢?”“姑娘不是同皇上随驾了吗?”刘公公忙道,“常公公陪圣驾,自然换了我在这守着。”“随驾?”我糊涂了,如今还不是围猎或出巡的时节。“是,就在昨夜,宫中侍驾队伍,御前护卫队,还有五千护城军都已随皇上前往临安行宫。皇上说这一去是养病要常住,平日里伺候惯了的奴才,都一并随驾了。姑娘是皇上最亲近的丫头,怎么会留下了?”“怎么会突然说要去住行宫了?”我只觉得从昨晚到现在,很多事情都看不清了,原来看得清的,也都模糊了。“这个,主子们定的,奴才就不知了。”刘公公面有难色道。“随驾的大大小小都有多少主子?”“似乎后宫只跟去了林贵妃和谢妃娘娘,定妃娘娘曾推脱身子不爽就没跟去。随驾的是五王爷以及全府家眷。浩浩荡荡的,看昨儿夜里的架势倒是不少人呢。今一早反倒觉得这朝阳大殿清净不少。”刘公公的话渐渐入不了我的脑子了,只知道,这中间,有什么事是隔过去了。而这一切是故意隔着我吗?若是这样,我早被赶出朝阳殿才对,至少像小语一样被调开,皇帝自然不喜欢身边有别人的眼线,但我自信不是任何一个王爷的眼线。一个想法让我顿时惊醒,不是瞒我,是发生了什么,皇帝瞒了天下人!我还在愣着,只听暖阁中传来轻咳的声音。第一个反应,皇帝移驾,怎么还会有人在东殿!我疾步走上,刘公公忙拦,“姑娘,没有传唤,你不能进去。”我忙绕过刘公公,几乎小跑着穿过小二门,直到那再熟悉不过的暖阁映入眼帘,我却顿住了脚步。暖阁中没有人伺候,只那人手持奏折坐于暖阁软塌之上,不是皇上平日坐的主位,而是侧位。炉子里的火炭早已灭了,他也没吩咐人续,仍是全身心投入到满案的折子中。看见我,他眼里没有惊讶,余光只是扫了我又回到奏折中。刘公公总算追了上来,在我身后道,“皇上命七王爷在这段期间入宫代理朝政。”这就是他此刻出现在朝阳东殿暖阁的原委。“上茶吧。”他低着头,奏折翻过一份,又翻开一份。我还在自顾自的琢磨,完全没理会他那三个字。他也没再提,倒是刘公公捅了我,我才反应过来,忙端上茶。他右手朱笔未停,左手端了茶,随意用了两口。“放下,退吧。”这一句连看我一眼都省了。我自觉的退下身子,刘公公倒是溜的比谁都快。我退到暖阁的帘子前,忽然觉得该说些什么。“祝你——”我摆弄着手里的盘子,一咬牙,“新婚愉快。”说罢,一掀帘子头也不回的迈了出去。就是堵心你来的,心里恨恨骂道。一出东殿,就看见陆修煞有介事背着几个包裹站在殿下,见我出来了,直招手。我朝他走过去,差着几步,他扔过来一包裹,“都解决完了?我们该走了。”“恩,刚恶心完他。”我背上行囊,在广场上转了一转,东西南北都看了看,歪着脑袋看陆修,“我就这么跟你私奔了?”陆修扬眉挺胸,拽上我的袖子,拖着我大步走着,“恩,咱俩私奔去。”那一日,我跟陆修二人拉拉扯扯从朝阳殿一直到走出宣德门,一路说说笑笑,好像我们走出的不是那波云诡谲,压抑沉重的宫城。“出门向哪走?”“南。”“小修,我们到琼州怎么活?”“我骗钱,你苦力。”“……”瞪他。“我苦力,你种地”“……”再瞪他。“我种地,你生孩子。”“……”继续用眼神杀死他。“我生孩子,你骗钱。”陆修没了脾气。“成交。”我一击掌,“小修真乖。”正午的阳光暖暖的,风刮到脸上也不似刀子了。我站在船头,看着天海交接的地方。陆修站在船尾,看着渐渐远去的皇城。陆修说他终于要离开这里了,我说我颜筝终于活着出来了。我知道陆修远离的不仅仅是一处皇宫,而是他的所有。——————————————————————————————————————(华丽的分割线)看着那小女子一掀帘子倒是走的头也不回。软塌上的人反复琢磨了她抛下的那句半怒半讽的话,持笔愣了愣,终是轻笑着咳了两声。手不自觉端起她送来的茶,确是用心煮的,只闻其香,就犹如坠入云里雾里。只是从前她闲得去翻四五遍府里的账本,也不肯认认真真为他泡上一盏茶。真是拿她没办法,陆离自嘲的摇了摇头,还是这么容易就被她乱了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