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没有想到,破釜沉舟式的一场交锋之后,竟然取得了出人意表的成效:住院部立竿见影地取消了那个怨声载道的规定。至于闲杂人员在开放时间有可能混入所造成的安全问题,也由门岗对探视人员进行登记并发给临时出入证的举措得到了强化。这本来是一个可喜的成果,但苏颜感到满意之余,不免对自己那天的态度感到歉疚。气势汹汹的,显得得理不让人。但对方非但没有计较,反而从善如流认真对待,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高的工作效率解决了问题。相形之下,苏颜不禁有些惭愧,觉得自己的表现有失风度,为什么不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沟通呢?那个姓马的小保安以后再见到她,也不再做如临大敌状。有时见她要从包中取出入证,连连摆手说不用了,打开铁门就放她进去。苏颜真心诚意地向他道谢,小保安楞了一下,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笑容竟然显得很羞涩和腼腆。苏颜就想他还是个大孩子呢,那天跟他大玩文字游戏,把他气得虎虎的,现在想来真是不应该。于是以后凡来探视,经过门岗时,总不忘把手里提着的时鲜水果留下几个给他尝鲜。小保安显得很感动,总是要推让半天才肯接受。几天以后,有天苏颜探视出来都走出大门好远了,小保安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不由分说地硬塞给她个纸盒子,说老家来人带来的土特产,送她一盒尝尝。就这样一来二去的,苏颜和小保安化干戈为玉帛,竟然成了朋友。下次来探视再送他水果,小保安也不再客气,一见苏颜走来就笑着猜今天带来的是香蕉还是猕猴桃呢。这天,给母亲送完饭,苏颜走出医院来到车站等车准备回家。从早晨开始就下着雨,但不过是丝丝细雨,苏颜也没有当回事。只要雨下得不是很大,她从来不愿意带伞。在车站等了一会儿后,雨势突然加大,那声势竟像开闸一般,一片哗然作响的水声,满街顿时人车大乱,到处是慌促奔跑避雨的行人。雨势一大,单薄的车站棚顶难避其锋,公交车又迟迟不见来,苏颜只好跨下站台挥手拦出租车。雨天正是出租营运的黄金时机,一辆辆驶过的出租车都满载着人。尽管苏颜一直在扬手拦车,却始终没有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停下来。正在这时,一辆摩托车飞驶而来,一个急刹车停在苏颜面前。摩托车手一只脚支在站台上,一晃头盔说,上车!看到苏颜吃惊的样子,他摘掉头盔,露出一张年轻不羁的面孔,怎么,不认识了?苏颜这才认出他就是那天在钱队房间里和她斗嘴的年轻男人。她微微一笑,怎么是你,又来找你的朋友?不,这次是专门找你,我在门口等了快一个小时了。找我?苏颜吃惊地一扬眉毛。有事吗?没有事就不能像朋友那样聊聊天吗?他一脸狡黠笑意。不能,因为截止到目前我们还不是什么朋友。我们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你说这能叫朋友吗?苏颜正色说,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意。一个唇须未硬的大男孩,尽管能言善辩,倒非要挫挫他的锐气不可,谁让他上次那么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最后又故意做出一副逗人发笑的怪样子!这有什么难的。没想到他反应奇快,张口就来。我们互相介绍一下不就认识了吗。我叫罗立川,很高兴认识你。他伸出他的手,你呢?苏颜看着他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有力而自信的,带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他还真不好对付呢!看来刚才是小看他了。苏颜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对他有些欣赏的意思。罗立川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那只手仍然执拗地伸向苏颜。怎么,怕我不怀好意,还是惟恐一握定终身?明知是激将之法,苏颜还是毫不示弱地伸出手去。扭捏作态本来也不是她的作风。我叫苏颜。不过说实话,我对和你认不认识不感兴趣。罗立川仰头一笑。那没有关系,最起码你并没有拒我于千里之外。那我也说实话,那天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现在我还是这样认为。我喜欢和有个性的人交朋友。他抬头看看天,下巴颏向后一扬,简短地命令,上车!苏颜望着车座,沉吟未决,于是一抹揶揄的笑意再次出现在罗立川的唇角。想好了啊,贼船可是好上难下,别后悔啊!苏颜抬起头盯牢他的眼睛,也一字一句地说,你也要小心,我的包里可是时刻藏有防身的利刃,别忘了,你可是把你的整个后背都交给我了。罗立川一楞,又哈哈笑起来。他的眼睛满含兴味地盯着苏颜,这么说你同意上车了,他扔给她一个头盔,上车!跨上车座后,罗立川问苏颜要去那里,苏颜回答说去上班。她刚想说出寰亚的名字,罗立川却已一调车头,摩托车向宾馆方向疾驶而去。苏颜克制住自己,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上。一种预感隐约浮上心头,她镇静地等待它变成现实。果然,半个小时后,摩托车在雨雾中如同一匹飞速奔跑以至筋疲力竭的野兽般,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停在宾馆门前。好了,直达目的地,下车吧!罗立川头也不回地说。苏颜一动未动。怎么,坐得舒服的都不想下去了是不是?罗立川又耍贫嘴,但紧接着觉得不对劲。他回头看了一眼,忙不迭地跳下车来。我说我后背怎么直起鸡皮疙瘩呢。小姐,你别是真要给我一刀吧?解释一下!苏颜摘下头盔,冷冷地逼视着罗立川。别呀,不是,你听我解释。罗立川看阵势不对,只好坦白。是这么回事,上回我去找钱队,他不在,我就顺手拽了件制服穿着玩,去跟你母亲聊了聊,聊得还挺投缘的。你们家老太太一看就是个爽快人,把你什么情况都告诉我了。原来是这样!难怪送饭时妈妈兴兴头头的,直念叨医院保安负责,没事就来“巡逻”,态度也好,阿姨长阿姨短的陪她聊天。原来是他蓄谋已久!苏颜觉得一股气直冲上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被她的脸色吓住了。不想干什么啊,我看老太太一个人呆着怪寂寞的,助人为乐呗!她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看着他。罗立川慌了,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怪糁人的,我……其实……我不就是挺喜欢你仰慕你的嘛……他分明是想避实就虚,制造一种玩世不恭的效果,进可攻退可守。但话一出口,却不由自己地带出了几分扭捏生涩,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似的。真没用,罗立川恨恨地骂着自己。苏颜还是望着他不说话,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已经雨收云散,整个世界一片澄澈清朗。雨后清鲜的微风吹了过来。11她哭了。先是一滴泪水涌出眼眶,接着又是一滴,然后就生出哽咽,渐渐转化为泪水滂沱的痛哭。简丹背对着于也凡,像婴儿一样忘情地哭泣着。于也凡心烦意乱地坐起来点了支烟抽起来。他望着身边这个不住**着的年轻躯体,刚才尽情而放纵的、因为真正占有了一个女孩的纯白**而勃发的**,这时候似乎都随着体液一泄而出了。他现在感到棘手了,一个已婚的、没有什么大本事的中年男人操纵这个世界的能力少得可怜,不可能也不愿意承担只有初恋少年才会一拍胸脯挺身而出的责任(也不管能否真正兑现)。于也凡沮丧起来,感到后悔了。可是,像简丹这样纯纯的女孩(他又扭头看了看她,还在抽噎着的简丹好似一只被打伤的小动物)现在的确已经不多了,他知道自己以后是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那么,就甘冒一次天下之大不韪吧!于也凡忽地感到自己体内生发出一股热辣辣的豪气来,他一下子把简丹翻转过来,对着她泪水盈盈的眼睛说,放心吧,我以后会对你好的!简丹哭得更响了。她扬起拳头雨点般地砸向于也凡光裸的肩膀和胸膛。于也凡一动不动地任她打。简丹的动作停顿下来,她一下子把自己泪水涟涟的脸贴在于也凡的胸膛上。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这个已婚男人走到这一步,可一切还是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只有到了这一步,简丹才真正认清,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自己骗着自己的。只不过打打电话聊聊天,权当交个忘年交的异性大朋友,就这么一路把自己骗下去,直到感觉危险却已抽身不及。越来越强的无力感掌控着不成熟的身心,如同坐在飞驰的过山车上,头晕目眩,惊声尖叫,却没有办法让它停下来,完全的无能为力。这就是爱吗,怎么和自己原先想像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啊?一片寂静中不知从哪里传来晚间新闻的播报声。简丹哆嗦了一下,完全清醒过来。她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在她一生本分的父母看来,女孩子不要说夜不归宿,就是晚上超过十一点回家也有违常理,足以引起怀疑。只要超过这个时间,他们就会关掉电视双双坐在客厅里,像墙上那只猫头鹰的挂钟那样眼睛一眨一眨地等她回来。简丹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是那么怕看到他们。于也凡要送她回去,他还在穿衣服,她已经一摔门出去了。现在她恨起他,就是这个男人,莫名其妙不由分说地闯进她的生活中来,然后制造了一大堆麻烦要她收拾。她现在简直连一秒钟都不愿再呆在他的身边。可是人的情感是那么纷纭而变化莫测。刚刚走出小区大门,她就又想他了。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简丹几乎想掉头返回去。她以为于也凡会追上来送她的。简丹站住脚,满怀希望地谛听着。是落叶萧萧的深秋了,身后却只传来夜风穿行在楼群中的声响。没有追来的脚步声。简丹一步步踩在落叶上走向车站。一走动撕裂的痛感变得更清晰,简丹心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和软弱。远远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楼道门口的路灯下,那轮廓再熟悉不过了。简丹心里一热,她低着头慢慢地走过去。佟磊在抽着烟,最近他好似总是竭力表现出一股成熟的男人气概。一见她,他把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丢,大步迎上前来。你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爸爸妈妈正不放心呢!要照平时,简丹可能就不高兴了,你谁啊,我去哪儿还得向你请假啊?八成就会这么反唇相讥,然后白他一眼,径自上楼。而他也一定会默不作声地跟上来,或者离去。每次都是这样的。可是这次简丹什么也没有说。她抬起头来,灯光下佟磊一脸的焦急关切。她忽然觉得他就像自己的亲哥哥那样亲,从来没有觉得那么亲过。她后悔以前总是对他爱答不理的,还一高兴就拿他当出气包,而他却一次也没有跟自己计较过。想到这里她的心就酸了起来,无数错综复杂的感受涌上心头。一阵带有凉意的晚风吹过来,她青春的泪水就在不知所措的少年面前静静地流了下来。12罗立川的思维和行为总是不按理出牌,完全不符合逻辑发展规律。他不是已经私家侦探一样把她的情况打探清楚,并且通过钱队、小马子乃至住院的母亲这一环节逐步进入了她的人际关系核心地带,并且直言不讳地向她表达了爱意了吗?那么,以此推论,苏颜完全有理由认为这已经是一个开始,而下一步他该采取什么行动了,是送花,约会,还是不请自到无约而至地义务接送她回家呢?苏颜一点线索都没有,不过凭直觉,她断定那必定又是些令人始料不及的手笔。不过,不管他使出什么招数,苏颜决定一概给他照单退回。像这种自视甚高的小男生,大概对身边每个存在恋爱可能的女孩都忍不住一试身手吧?也许他自认年轻俊朗所向无敌,这回倒偏要给他个闭门羹尝尝!但奇怪的是,如同突兀的出现一样,罗立川的消失同样令人费解。从雨中驱车送她之后,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苏颜的种种戒备和设防落空,心里若有所失。就像熟睡的半夜突然惊醒,发现阳台上有可疑身影闪动,遂抄起防身利器纵身而起,在发出骇人大叫的同时冲出去准备殊死一搏,结果却发现那身影不过是洗完忘收的一件连衣裙时,那种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望的古怪情绪,简直就像一种无形的嘲弄。时间一长,他的影像渐渐淡漠。除了出院时母亲那句“怎么再没见那个保安的小伙子,还怪有意思的”,让苏颜又一次想起那张似乎永远带有玩世不恭表情的面孔,她几乎已经忘却了那个曾经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不速之客。已经是晚间十点钟了,苏颜收拾东西正准备下班时,前台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接起来,您好,寰亚宾馆。你好,请找一下苏颜。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我就是,您是哪位?苏颜诧异地问。这么客气,还“您”?称呼我“你”就好了。怎么,这么快就想不起我的声音了?记性不佳,未老先衰!调侃而玩世不恭的语调,苏颜立刻听出来了。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宾馆的电话,别又是从我妈那里套出来的吧?真笨!寰亚宾馆那么有名,打个114一问不是很简单吗?就是没想到刚巧是你接电话,看来咱俩儿还真有缘分。嘻。苏颜皱起眉头。居然找到单位上来了,对这种人,绝不能太客气,让他蹬鼻子上脸。对不起,我就要下班了,没有时间陪你聊天,没有事情我就挂机了。别挂别挂,我有事找你!什么事?我—说起来还真不好意思,刚刚加完班去吃了个夜宵,就在离你们宾馆大概五十米远的“客来悦”,吃完结帐时才发现忘带钱包了,所以想劳你大驾救个急。你为什么不找你的家人朋友?这不是都十点多了吗,劳师动众地闹腾他们多不好意思。再说我现在离你们宾馆不是距离最近吗,那何必舍近而求远呢?他是在求她,却还是油腔滑调的不老实,嘴头上的亏一点不吃。哈,你也有今天。苏颜听出自己声音里的幸灾乐祸。你怎么知道我会救你的急,我有这个义务吗?别呀,姐姐。我现在被扣留不放,几个彪形大汉手持利刃站在我的身后。如果你还有一点最起码的同情心的话,我不相信你会见死不救。他企图用激将法一举奏功。苏颜被他的描述逗得笑出声来。不过她可不吃他这一套。是吗,有这么严重?你不是吹嘘自己无所不能,没有摆不平的局面吗?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现在正好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时机,祝你好运,晚安。苏颜啪的挂了电话。电话马上又响起来,看来电显示仍然是刚才的号码。苏颜充耳不闻,想象着一脸精乖的罗立川此刻正如同猛兽环伺下的羔羊般可怜无助,觉得乐不可支。她以为他还会打来电话骚扰她。没想到电话就此敛声止息,像一个故作高深状的哲人般沉默不语。苏颜瞪视着它,想像着在电话长长的另一端正在发生的情景。他该不会真的遇到什么麻烦了吧?她现在才想起,在刚才交谈的间隙,背景声中似乎真的响起过一声锐器相互撞击的声响……苏颜心绪波动,感到自己没有办法安之若素。真奇怪,他的事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简直是瞎操心!她调侃自己,试图让自己明白,对一个只知名姓的陌生人,其实是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不必背负任何道德义务。可是,想尽管是这样想的,她却越来越坐立不安,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终于,她穿好衣服,快步走出宾馆。一进到那个叫做什么“客来悦”的川菜馆的大门,苏颜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店堂空荡荡的,看来早已打烊,没有一个客人,只有罗立川独自可怜巴巴地坐在一张餐桌前。身后,是包括大堂经理、服务生、厨师和保安在内的包围圈,形成铁桶包围、插翅难逃之势。更可笑的是,那个满脸油污、一身横肉的厨师,竟然真的左右手各持一只锅铲和一把切菜刀,虎视眈眈。罗立川一见苏颜进来,眼睛立刻睁大了。他呆呆的,好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苏颜收起笑意,正正脸色走过去,问那个身着西装,打着领结的大堂经理,他欠你们多少钱?这位先生的餐费是六十五元。苏颜拿出七十元递过去。不用找了,就算是滞纳金好了。说完,她瞥了一眼罗立川,推开门走出餐厅。走不多远,身后传来追来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谢谢你赶来救驾,你要是真不来,明天我可能就要让他们给做**肉包子了。他居然若无其事,还在嬉皮笑脸。苏颜站住脚,转过身冷冷地打量罗立川。要是不怕危害人民群众身体健康,我倒还真希望他们这样做呢。最起码,我不必半夜三更的跑出来认领一个付不出区区几十元钱的男人!罗立川先是哈哈一笑,看脸色不像在开玩笑,慢慢收起笑容。怎么,真生气了?这样吧,为了感谢你的仗义相救,我现在请你去喝杯咖啡好吗?请我喝咖啡?你连饭钱都付不起,又拿什么请我喝咖啡?这……罗立川挠头,这倒还真是个问题,要不你先借我,到时一并归还?算了吧,你在我心目中的信用度还不足以让我旧债未还又添新帐。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你就是夜猫子,我明天还要上班呢。再见!罗立川已经转身欲走,苏颜又叫住他。她掏出钱包,取出十元钱递给他。现在已经没有公交车了,打个车回去吧!罗立川感动地接过那张纸币。真的谢谢你。不用客气了。记得一分不少地归还就行了。下次记住用餐前先摸摸钱包在不在身上,一个大男生付不出一顿饭钱,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好了,再见。苏颜已经翩然远去,罗立川仍站在原地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最后,他像外国人那样耸耸肩,微笑着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