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师!”天涵子扑到叶扬天的身边,直挺挺地就跪了下去,双眼含泪,声音嘶哑,大呼,“叶师何独薄我玄心门也……”叶扬天叹了一口气。正如当初叶扬天受吕洞宾点化成仙时世间道门中的高人都有感应,青天真人平地飞升虽在深夜,却也瞒不过旁人。尤其是这位想飞升想疯了的玄心门掌门,天涵子。道门三百年来无人得以飞升----含恨而死的倒是数不过来,如今突然出了个青天真人飞升跑路,哪能不让人激动?那么,问题:青天真人为什么能够飞升?答案还用得着想?最简单了,济南府里窝着的那位大罗金仙可不是吃白饭的!自从叶师得道,道门四十八派来济南拜山,与叶师最为接近的是哪个门派?与叶师渊源最深的是哪个门派?让叶师大驾亲临过好几回的是哪个门派?让叶师最为关照的是哪个门派?青云门!道门大比第一日叶师就说过了:他希望道门能够发扬光大!怎么发扬光大?----让人平地飞升!让谁?----青云门掌门!这实在是顺理成章一通到底的啊……天涵子也能想得明白这道理,可他委屈:当初玄心门门下数百人尽出,在济南府好容易才找见叶师,自从拜山之后自己便紧跟在叶师身边,连这次叶师从青云门不告而别自己都悄悄跟了回来,偷偷地暗中护卫----就算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和疲劳----怎么就让青云门的拔了头筹?天涵子委屈。所以他也不管自己根本就没对叶扬天报备,只是偷偷地跟着,直接一头就闯了进来大哭,他恍惚了,连自己撞坏了叶扬天家里的无数家具外加几堵墙一扇门都不知道。天涵子想着:就算是叶师要斥责自己,也得把这委屈全倒出来……实话实说。天涵子失态了。他是一派掌门,叱咤风云的人物,在道门中更以心机深沉著称,凡事一向谋定而后动,动则必有收获,四百余年如是,再怎么样,也不该作如此小儿女状---这简直像是个找大人要糖果却发现糖果被大人给了别人而大哭大闹的孩子了……还别说。叶扬天真就是这么看现在的天涵子的。用佛门的话说,天涵子着相了。天涵子是道门中的奇才,自他学道时起便任谁都说搁在往年----往前数个几百年的往年---他必定会早早得道上天,天涵子也就这么信了。所以他不但怀着光大门户地愿心,更自矜自负,很以为自己能够打破三百年来道门无人飞升的死局。偏偏直到他活到了四百多岁快死,还是人间的修士。上天?看不出有任何可能的门路。天涵子急,很急。叶扬天一出,道门中都把希望寄托了过去,尤以天涵子为甚。直到现在,如果没有人飞升也就罢了。天涵子纵然在心中对叶扬天有些抱怨也不会说出口来;可到头来飞升的不是自己……天涵子的眼睛红得厉害。他在叶扬天跟前跪着,以头抢地,叩首不已----四百来年未曾哭过一次的天涵子竟泪流满面,把四百年的泪水全倒了出来,泣不成声。直哭得叶扬天连连翻白眼。“天涵,我说天涵……你……那什么,你实在要哭地话……能不能小点儿声?”叶扬天躲开天涵子的跪拜。侧着身子要拉他起来,几次拉不动,就有些急了,这并非是叶扬天没有同情心不理解天涵子,可他真的不知道怎么青天真人就飞升了----天涵子再哭下去,唯一的可能是把这栋楼里的所有人都哭起来。现在可是深夜。一边劝慰天涵子,叶扬天也一边在心里琢磨:到底怎么回事叶扬天是糊涂庙里糊涂神---糊涂到一块儿了。明明吕洞宾说天条记载着,除非“一生不曾作恶者”不能成仙,青天真人怎么就能把自己的罪恶全都消了?他怎么办到的?还是说天庭想开了改规矩了?叶扬天忍不住开始比照着自己,琢磨起了天庭地天条----吕洞宾留下的《天条全本》在这里也放着几本。叶扬天差点儿就要伸手拿过来看看查查。而天涵子只是恸哭失声,幸好华九闻风赶来。自然华九也对青天真人的飞升有所感应,但他却淡然得多,看天涵子的模样也明白不好在这时去问叶扬天。只好说歹说先把天涵子扶了出去。找个房间安顿,让叶扬天颇为感激。“飞升成仙……到底有什么好……”等人都走掉。叶扬天看着卧室里的一片狼籍,摇头叹息。叶扬天从来不愿把自己想法强加于人,对于道门所求地飞升他虽然并不怎么在意,却也不会说什么----同时,他很清楚青天真人的飞升会造成什么影响。那就是:道门鼎沸。却是不假,就在这个夜晚,青云门内彻底乱套了……三百年来,道门第一次有人得以飞升成道,这已不仅单是青云门一个门派的大事,天下道门中人无不欢欣鼓舞!固然也有人存了跟天涵子差不多的心思,为飞升的那人不是自己而捶胸顿足,但多数人在狂喜之余保留了理智。飞升的希望之火一下就亮了。有一就有二,飞升得早晚并不打紧,重要的是飞升有路。没有人怀疑青天真人地飞升是不是叶扬天从中帮助,这明摆着,度人成道只能是大罗金仙所为,所以叶扬天前几日的不告而别也就成了做大事不居功的高风亮节。当下就有相当数量的道门中人想要放弃道门大比,直接飞到济南去找叶扬天----飞升成仙的希望放在那儿,还管什么大比?还比什么大比?幸好早先曾一窝蜂去过济南的那四十八派里的人物都还记得叶扬天那时地态度,知道他绝对不会喜欢看见一群人冲了来。在他们的苦苦劝阻之下。众人这才把念头打消,然后细细想来,大都深以为然:叶师爱清静,不欲有人打扰----你看那玄心门的天涵子不是悄悄去了?可为什么到头来飞升地倒是青云门的掌门?所以咱们还是慢慢等下去好了……只要能够体会叶师心思,听他老人家的吩咐,自然就有机会。青天真人可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啊……且不说道门中人各自地心肠,青天真人得道成仙确是一大喜事,所以大比不免再次休会。峨嵋山地翠谷里直接摆上了宴席,众人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觥筹交错,齐颂叶扬天的功德,并贺青云门大喜----青云门弟子自是意气风发不提。只是也有些人在青天真人地飞升中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与会的道门中人里有些年高的,曾亲眼见过本门的前辈飞升。还有各门各派地典籍里,类似的记载也有不少。照这书说眼见的,但凡飞升,一般本人就早有了感应,总要大开山门。传诏弟子回山,有的甚至还会请下一群道友,等人聚齐了,该飞升的那位就神色庄严地高高坐着,说几句临别勉励后进地闲话,指点一下江山,激扬一下文字。粪土一下当年万户侯……反正,各种作派不一而足。没有像青天真人这样事先不说一声自个儿悄没声就飞了的。----自然,如叶扬天一般,被吕洞宾“二次”度化时竟大骂一句“悟你妈的头”,那属于不可复制的类型,亘古无一,空前而绝后。还有便是飞升之时的接引,如果本门的祖师、前辈不来,也会有位天庭的仙官,极个别时。天女散花。飞升之人也就会跟着前来接引地,亦步亦趋,直上天梯。没听说谁来接了青天真人---他走得太着急,一道白光就上去了。不免给人留下话柄。说他毫无气度,穷人乍富。这些事情自然不好摆到桌面上来。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更加不合时宜,但私底下,免不了就有些议论了。而议论最多的,是有关青天真人的留书。青天真人飞升,青云门顿时没了掌门……谁也没有料到,青天真人竟然在飞升之前留书说把青云门的道统传与青月真人,别说众人意料之中的萧如云或者董双蔻,连青山真人都没能挨上边。这让天下道门中人无不大跌眼镜。青月真人是青天真人的师弟,往日飞扬跋扈,素无善名。当年青月真人曾在珉山中被花妖所伤,卧床将养二十年,如今性情已变得中正冲淡----只是道门中人对他的印象却大都还留在那二十年前,于是便颇有些人对青天真人留书指定的这位新任掌门不以为然,觉得并非青云门之福。但青天真人为三百年来道门第一位飞升得道者,只凭这一条,任谁也不会对青月真人有任何的不敬。----谁能说得准?保不齐青天真人飞升之时……从那道白光里就听了本门祖师钦点,又或者他道心有悟,知道青月真人将来必成伟业?总之,虽然议论不少,青月真人这门户执掌的位子倒是坐得很稳。几乎没有人会自找没趣再提远在济南地萧如云抑或最近变得不哼不哈的董双蔻了。只是“几乎”。当青云门的筵宴到了第三天的晚上,离翠谷很远,差不多到了青云门地界地边上,一座名为“凌香山”地山丘上头,忽然闪过了两个人影。凌香山不高,上多沉香木,又有松、柏、桂、枫并黄杨、渴留、白花树杂生,“凌香”之名,实至名归。现下青云门中道门各派云集,各有住所。而凌香山上生长不少香料药材,便没安排人来暂住----只山顶上有几间木屋,供暂时储存之用。就是在山顶木屋的跟前,有两人对视。这两人一个是青山真人,一个是逍遥宫主:凌波仙。青山真人倒也罢了,凌波仙地形貌颇显突兀:她还是着一身粉色的宫装,但下颌上的乌黑长髯只剩下左边的一绺垂到胸前,不平衡。“宫主久候了。”青山真人先开了口。貌似是凌波仙到地早。“青山道兄,你约凌波到此有何贵干?”凌波仙的语气讥诮,“最终你也没当上青云门的掌门,是不是想找人打架泄泄邪火?”青山真人苦笑,“宫主何必笑小老儿?这掌门之位当年青山就不想要,怎至于如今还要抢?这个……青月师弟自然比小老儿要强的多了。”“口不对心,你也算是个人物。怎地比那董双蔻还惫懒几分?”凌波仙叹道,“也罢,青山道兄,你有话快说,凌波听着便是。”“先一个。是百年未见,小老儿想要与宫主寒暄一二,也为当年旧事向宫主赔罪。”青山真人还在苦笑,“当初小老儿见事不明,唐突了宫主,至今耿耿。”说着,青山真人对凌波仙深深一躬。“青山。你总不至于只是为了找凌波叙旧?”凌波仙不耐道,“拜你所赐,凌波是颇受了些苦,但那也算机缘,成全凌波不小----你早可不用自责----到底何事?”“这二嘛……”见凌波仙不愿提起当年旧事,青山真人也不细究,只是又一躬身,请道,“二是要宫主息了报复道门之“你!”凌波仙被青山真人一句说得柳眉倒竖,当即就有些急了。想要与青山真人动手,但青山真人长躬不起,凌波仙的招数也就递不出去。“宫主,如今道门已然很可怜了!”青山真人急急地插上了话。“宫主明鉴!”“可怜?”凌波仙冷笑着。“凌波也是道门中人,却还不会这般自伤呢。青山道兄。你倒真行!”“宫主……”青山真人慢慢地说着,语调拉得很长,仿佛有些话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说得出来。“道兄再不明言,凌波便失陪了。”凌波仙轻笑一声,话里讽刺的意味更浓了。“凝碧崖不可恃!”青山真人脱口急道,只六个字,让凌波仙的身子便是一颤!“青山,你说什么?”凌波仙一字一顿,语气冰冷。“宫主……”青山真人连连摇头,“宫主请稍安毋噪,此地名为凌香山,与宫主名姓暗合,若要动手,对宫主不吉啊。”凌波仙已将一双素手扬起,却没有进逼过来,只冷冷地瞪着青山真人,似乎是在等他说下去。“大罗金仙亲临道门百年大比,各派云集,盛况空前,中有六十一派共七万三千六百余人……这六十一派千年以来未曾现于世间,道门中也多不识得……”青山真人叹了口气,“可是那日叶师一剑劈下宗堂,生死晦明幻灭两仪微尘大阵竟毫无声息----宫主,在那之前,小老儿刚在宗堂与宫主打了一场,虽然是后知后觉,可要是再猜不出逍遥宫便是在凝碧崖中,那小老儿可就笨到家了……是宫主临去时暗中将大阵破去了吧?宫主地这等损人而未必利己的手段,早一百年,小老儿便见识过了。”不去管凌波仙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青山真人继续说着,“既然小老儿猜出了宫主的来历,而六十一派之间又似有些默契,那小老儿大胆推算:六十一派全是来自凝碧崖中?传说凝碧崖有五峰九泉十八洞,六十一派虽然挤了些,想必也能住得开。”“小老儿先前还不知道宫主的用意,但后来想到,六十一派千年来声名不传,大约正是应在了当初道门与域外天魔烨夙老怪相争的一千年前,千年之前的往事小老儿知道得不多----可看宫主地所作所为竟似乎是与道门大有嫌隙的模样,小老儿这里可就忐忑了啊。”“当年小老儿在外云游时,曾与宫主有过些莫名其妙的交情,宫主吃过小老儿的亏,小老儿也没在宫主手里讨过好,凭着这一点点渊源,小老儿不自量力,就想请宫主卖个交情……只是不知宫主意下如何?”青山真人滔滔不绝,一连串的话说得清楚明白,而凌波仙地脸色却是接连变幻,目中惊愕之色愈来愈浓。“好你个青山----那青天不把掌门位置传了给你,竟是瞎了眼。”良久,凌波仙终于开口,却不说青山真人适才猜得对错,只是称赞起来。“宫主口下留德。”青山真人哈哈一笑,一口气把胸前的胡子吹了起来,“小老儿的那个师弟真是比小老儿强的多了,小老儿坦坦荡荡,这几百年可从未因掌门一事吃过干醋。”“当真?”“怎么不真?”青山真人笑道,“青天师弟历来睿智,小老儿想到的事情,他只有想得更深……宫主,六十一派有所为而来,我青云门又多少与凝碧崖有些渊源……青天师弟他明白得很。”“哼!”凌波仙冷哼一声,并不说话。凌波仙本来以为青山真人说的“比小老儿强的多了”地是青月真人,却听他扯到了青天真人头上;这一番欲盖弥彰,凌波仙心知青山真人果有不满,却不说破,只听他继续说了下去。“小老儿料想叶师也很清楚----只是他老人家对此并无兴趣罢了。”青山真人悠悠叹了口气,“可是宫主,叶师究竟是大罗金仙,六十一派若冒犯得过了,到时雷霆震怒,小老儿怕宫主的结果不会太好。”“他……”听青山真人提起叶扬天,凌波仙面上显过几丝不屑,刚要开口,却被青山真人打断。“宫主,小老儿也曾经有过对叶师不敬的念头,但大比当日叶师那一席话是当头一桶冰水浇下,让小老儿想明白了。”青山真人脸色整肃,认真之极,“有所为易,无所为难啊。”深夜,峨嵋山青云门内,凌香山上,青山真人与凌波仙的对话还在继续,青山真人苦口婆心,凌波仙却只是将信将疑……“总之,大家都是道门一脉,宫主,内讧要不得。小老儿万死,请宫主把报复之心消了吧。”青山真人又劝道。“青山道兄,你所料不错,凌波的逍遥宫便是在凝碧崖中;六十一派上峨嵋,原也没存什么好心。”凌波仙看青山真人实在恳切,终于松了口,语气也变得诚恳,“可要说到报复……不知青山道兄是否想过,凌波与你也曾有些过节,可事过百年,凌波如今已毫不在意----算来逍遥宫败于域外天魔是千年前的旧事,凌波为何执着?六十一派又为何执着?”“这……”青山真人的眉头皱了起来。“青山道兄难道以为贵门的掌门……”凌波仙轻轻指了指天上,低声问道,“就真是那位叶师度化飞升的?”“宫主!”青山真人立时变色,急道,“宫主可不要乱说话!”“青山道兄,凌波----六十一派不过是棋子而已。”凌波仙明知并无意义,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青山道兄难道就没发觉?还有,青山道兄如此推崇贵门掌门,可曾想过,是否正是因为贵门掌门智慧渊深、深谋远虑……才早早地上天去了?”青山真人脑门上汗水涔涔,擦也顾不得擦,把一张老脸变得与苦瓜般相似,过了好久才说出话来,不过,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宫主,道门事局若以棋盘相比,小老儿倒想知道……宫主与小老儿是否算作一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