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先生是历史上少见的一位文人。他对世俗的超脱是很少人能做到的。古代人曾经讽刺那些佯装要作隐士的人:相逢都言弃官去,林下何曾有一人。但陶渊明真正是做到了,四十多岁,就弃官归回田园。其实,一个县令的职务是不错的官了。我们许多人做了几十年老师,连一个主任也捞不到。现在人要学陶渊明那样鄙视功名,那是大可不必的。陶渊明只不过生活在那个衰败的朝代,不想把人生的要义全部挥霍在浑浊的官场中,才有那样人生的态度。他的内心世界,有时是很悲哀的,——日月掷人去,有志不得伸。陶渊明要是活在今世,说不定是一位出息的流行歌星,他唱的歌词一定会比郭富城唱的“对你爱爱爱不完”更动人。陶渊明的可爱,在于他的真性情。你看他写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超脱悠闲的样子。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有尊重自然,体味自然,才会找到生命的真乐趣。我们见了一个美女,总要情不自禁地张大嘴巴,心里就想入非非:“要是我和她……”。人生的许多美就在这世俗的欲望不能满足中视而不见了。陶渊明先生有两篇文章收在中学的课本中,一篇是《桃花源记》,另一篇是《五柳先生传》。在《五柳先生传》中有一句话意思含糊不清,在课堂上常惹得老师同学的争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是陶渊明的化身,陶渊明读书怎么可能不求甚解呢?为此,邓拓先生还特别写了一篇杂文来论述读书“不求甚解”的好处。邓拓先生写的《不求甚解》,现在也编入了中学课本。邓拓在自己的文章中这样解释不求甚解:一是要虚心,不要以为一下子就体会到了书中的真意;二是读书不要固执一点,咬文嚼字,而是前后贯通,了解大意。邓拓先生是从善意来解释陶渊明的“不求甚解”,其实他只不过是借用“不求甚解”来给年轻人介绍好的读书方法罢了。我认为所谓的“不求甚解”,就是凭真性情读书。不要把书本上的东西看作是高深莫测。喜欢的就真心地投入,与作者同欢笑。那些装神弄鬼深不可测的,那些装腔作势扳起面孔教训人的东西碰上了赶快扔开。只要是反映人的真生活真性情的书便是好书。对于好书,我们就要自由地投入到书中的情景里去,尽情地享受书本给我们带来的乐趣。人们往往忘记读书是为了寻找快乐。许多人不是用心灵去感受生活,感受书本,而是用认识去取代感觉。世上总有这么一些人,他们读别人的文章并没有走进别人文章所描绘的意象中去,他们用知识来代替审美。他们想的是这篇文章究竟有什么思想价值,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好处。结果他们连别人的文章还读不完,就急匆匆地写批评文章。他们忘记了,知识永远代替不了审美,代替不了艺术。艺术是随天地之相存,而知识是人们对客观世界的主观认识。世上有的事情是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的,这便是不求甚解的来由。我们不是说“此地无声胜有声”吗?有一首歌叫《沉默是金》,美的最高境界往往是“一切尽在无言中”。记得自己学生时代读戴望舒的《雨巷》,一下子就被诗中美和哀伤的气氛所陶醉。叶圣陶先生评价说:《雨巷》为新诗节律开创了一个新纪元。后来读台湾大诗人余光中先生对《雨巷》的评价,觉得很吃惊。他说《雨巷》是一首很平常的诗,《雨巷》只不过是把古代丁香花的意象稍为加工一点罢了。我很喜欢余光中先生的《乡愁》,但对他评价《雨巷》不甚为然。我以为余光中先生一生写的诗中只有一首《乡愁》在艺术才达到《雨巷》那样的境界。而戴望舒先生除了《雨巷》以外还有一首《我用残损的手掌》在艺术上达到登峰造极的水准。初读张爱铃的《倾城之恋》(也叫“传奇”),很惊叹在我们的国土上还有这样奇特的作品。老实说,这作品的艺术水平一点也不逊于鲁迅先生的。傅雷先生却认为《倾城之恋》有许多肤浅的地方,并且借用一位外国华侨的话来预言: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但都没有好收场。他的话的意思好像是,任何“传奇”都是短命的。这使我情不自禁的想到“**”。在“**”中,知识分子要么疯狂的口呼“万岁”,紧跟形势;要么受迫害受批斗受折磨,有许多人跳楼跳湖服毒自杀了。张爱玲是一位预言家,她在《倾城之恋》中这样写道:“……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在别的国土上,传奇的故事也许是短命的。可是,在我们的土地上,悲哀冷酷的传奇故事往往是周而复始,天长地久的。特别耐人寻味的是,傅雷是一位艺术修养极深的人。他在给自己的儿子聪的信中这样来谈论艺术的欣赏: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最可厌的莫如自以为是,自作解人。有了真情,才会有虚心,有了虚心,才肯丢开自己去了解别人,也才能放下虚伪的自尊心去了解自己。可见,一个人当了批评家,表面上是变得深刻,而其实往往是败坏自己的艺术感染力。许多人有了知识,有了学问,有了身份,由于他们站得高看得远,脚下的土地的美丽的风光反而视而不见。他们有的由于情感干涸,心灵变得粗糙;有的是居高临下,失去了平常心,喜欢把别人当作教训的材料。明白了这一层,就明白了陶渊明读书时“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朴素和高贵。我国著名学者、散文家余秋雨先生苦口婆心地告诫中文系的学生,年青的时候请学习创作,让青春的梦想自由的飞跃一回,把内心的潜能奋发出来。但千万不要去搞文艺批评,那种去做专门撕裂别人文章意象的勾当只有吃饱了饭无事撑的人才喜欢干的。巴金先生讲得更干脆:读者不是阿斗,自然会出来讲话。其实陶渊明的“不求甚解”也是一种处世的人生态度。把生命恢复到最原始的真诚和单纯之中,快乐就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