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情债

通透的落地玻璃引入一屋的阳光，投射出庭院外斑驳婆娑的树影。拙朴古典的家居摆设，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典雅的居室、写意的氛围，本适合品茗休憩，可此时却凝重得让人压抑……“叔叔，告诉我一切，我有权知道。”幽幽的眸光锁住刘管家的脸，黎若惜平静的声调不带丝毫的悲喜，却幽深得让人心痛。“一切……太沉重了。里面纠缠着太多的爱与恨了……”刘管家垂下眼敛深深地叹息，小姐坚持要知道一切的真相，因此他才把她带到这个清雅的居室，希望她把心情平复了，才把从上一辈延续下来的恩怨纠葛告知她。当年的一切真相隐藏着太多的伤痛，他并不想让这些伤痛延续在小姐的心里。他把小姐带来这里，揭开了她与少爷的身份，为的只是解开这个家存在的心结。他猜测到善良的小姐可能会原谅一切的伤害，可是忽略了，当真实身份曝光的同时，必然会迎来小姐对过去的探究！“叔叔，我要知道。”刘管家听得清楚，她说的是要，不是想。她坚决要知道真相、不容他对她有丝毫隐瞒。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刘管家问：“小姐，少爷有没有告诉你，当年他的身体状况？”缓缓地摇头，听得他的问话，黎若惜这才发现梵没有告诉过她任何有关他过去的一切！除了那一次在她与他相遇不久时，他曾说过的一个男孩与女孩的故事……想到那个故事，黎若惜瞪圆了眼睛，连嗓音都颤抖了：“叔叔，梵他是否曾出过车祸？他是否曾因车祸而重伤，一度卧床不起？”轻轻地点头，刘管家证实了她的想法：“车祸之后，少爷的命是被保住了，可是因为伤到的是颈椎神经，全身瘫痪。”眼眸深处在刘管家的话语说出后早就坠满泪水，心一阵阵地抽痛，原来梵曾有过这么无助的过去，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过去！看到黎若惜捂着胸口、一脸的苍白，刘管家开始怀疑自己把小姐带到这里，揭开她的身世的做法是否是错误的了。“叔叔，我没事。”深呼吸了一下，黎若惜轻扯唇角，想露出一个叫刘管家安心的笑，可那抹绽放在苍白容颜上的微笑却无力得让人神伤。“小姐……”她这个样子让刘管家更加担忧了，可还来不及说出安慰的话语，就被她眼眸中坚持震慑了，只能缓缓地说出那被隐藏的过去——“十年前，少爷一家去参加一个宴会。可是由于当时他们所乘坐的车因刹车失灵而导致了一场严重的交通意外。在意外发生后，少爷和哲瑞少爷和晴夫人在第一时间就被送到医院抢救，可是最终哲瑞少爷和晴夫人还是撒手人寰了。而少爷虽然被救活了，可是医生却宣布他瘫痪了。儿子的离世、孙子的致残这两项都足以令老爷痛苦不已，可是最让他深受打击的是这次车祸还让他得知自己疼爱了十八年、令他自豪了十八年的孙子居然不是自己儿子亲生的，而是自己的儿媳妇跟他人所育的孩子，跟自己没有半丝的血缘关系！老爷是一个有着强烈事业霸心的男人，他白手起家，一生都在商场拼搏，并且不断壮大自己的事业，在他逐渐年迈时他希望可以把自己所建立的事业王国传承下来，让“悠扬集团”永远屹立在商海上，让世人永远记住这个他所创立的企业。因此对于优秀的少爷，他除了疼爱外，还寄托着深深的厚望，他认定了少爷就是可以延续他的事业、并且是可以把“悠扬集团”传承壮大的继承人。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不仅夺去了他的儿子，更揭露了另一个残酷的事实——一直让他引以为傲的孙子、存活于世上的亲人，竟然不是自己的血亲！在获知了这样的真相后，老爷的世界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了！哀伤绝望、愤怒羞辱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同时在他的内心交织。老爷根本就不知如何去面对自己疼爱了十多年却跟自己没有半丝亲缘关系的孙子！再加上老爷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在他眼中容不下一丝一毫的隐瞒和欺骗。俨然少爷的存在就是晴夫人对整个萧家的欺骗，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背叛性的伤害！逐渐地他把这个被晴夫人所造成的伤痛转变成一股浓郁的恨，而这股恨造成了他对少爷的冷漠……”刘管家说到这里长长地一声叹息，而黎若惜的泪也早已泛滥成灾了！那段时间梵所经历的痛除了来自身体突如其来的残障、父母的贸然离世，更多的应该是来自这个疼爱自己的爷爷转瞬而至的冷漠！同样是一场车祸，她跟梵的经历却有着天差地别！血缘真的如此重要吗？重要到可以在霎那间抹杀了十多年的真情？可为何她遇到的那个给了自己一个全新身份的爷爷却可以把素未谋面的她当成是自己真正的孙女般疼爱？要知道他们不但没有半丝关系，她甚至是间接害死爷爷的亲儿子、孙女的罪魁祸首，可爷爷却完全没有怪罪过她，只是给予她真心和关怀！为什么同样是失去至亲的老人却有如此差别的性情？为何梵在生命踏入低谷的时候，没有遇到一个给予他扶持和关怀的人？梵的心一定很苦吧……来不及过多的思考，刘管家接下来的话更让黎若惜难以置信了！“小姐，你的母亲是老爷的情妇，也是哲瑞少爷这辈子唯一爱上的人！”瞪圆了眼睛，黎若惜一时无法消化这样的消息。她的母亲是梵名义上的爷爷的情妇？哲瑞少爷？她亲生父亲的儿子、梵名义上的父亲却爱上自己的母亲？儿子爱上了父亲的情妇？这是怎样复杂而又难堪的一幕呀！“二十多年前，芊絮小姐——也就是你的母亲，刚刚从大学毕业来到悠扬集团的秘书部门工作，虽然她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可是能力优秀，再加上她的性格温婉和善，集团上下每一位员工都很喜欢她，并且在短短半年内，她就成为了集团内最优秀的秘书之一。而那时候老爷的秘书刚刚退休，在她离开岗位之前，她把芊絮小姐推荐给老爷。芊絮小姐就这样成为了老爷的专职秘书。可是随着相处的日子增加，老爷对恬美柔和的芊絮小姐产生了好感，并且这份好感不断升华，终至深深沦陷在芊絮小姐的美好中，甚至想把这个小自己将近三十年的年轻女孩占为己有。可是老爷也明白即便自己对芊絮小姐的渴望是多么的强烈，芊絮小姐是不可能接受可以作她父亲的他。就在老爷要放弃这份渴望时，他偶然得知芊絮小姐的母亲得了癌症，而他也了解到芊絮小姐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人世，多年来芊絮小姐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家庭条件并不富裕，要承担治疗癌症的庞大医疗费用对于芊絮小姐来说是极其困难的。看到这个情况，老爷主动提出要帮助芊絮小姐，把芊絮小姐的母亲送到最好的癌症治疗机构医治，请权威的医生为其治疗，并且悉心地安慰陷入迷茫的芊絮小姐。对于老爷的帮助和照顾，芊絮小姐深深地被感动了，而且也渐渐发现了老爷对她的爱慕和渴望，为了报答老爷的恩情，芊絮小姐把自己当成了老爷帮助和照顾自己与母亲的回报，成为了老爷的女人。从此在人前，老爷和芊絮小姐严守上司与下属的礼仪；在只有两人单独时，老爷就对芊絮小姐完全释放了自己最真切的渴望……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一年后芊絮小姐的母亲仍是敌不过癌症的吞噬，离开了人世。芊絮小姐也陷入了极度的悲哀中，而老爷待她就愈加的好了，甚至可以说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只为了帮助小姐走出亲人离世的阴霾，把她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就这样又过了半年，芊絮小姐终于逐渐从母亲的离世中振作起来，虽然小姐并不爱老爷，可是在老爷的恩情和柔情包围下，芊絮小姐对老爷承诺了会永远在老爷身边，不离不弃。老爷在得到了芊絮小姐的承诺后，非常的高兴，甚至开始筹划要把芊絮小姐迎娶进门成为萧家的夫人。可是这个时候在国外开设分公司的哲瑞少爷回国了！原来芊絮小姐是哲瑞少爷大学的学妹，并且两人之间曾经彼此相爱！可是在哲瑞少爷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老爷相中了晴夫人——当年在政界有着崇高地位的官员的女儿。为了集团的利益，老爷要求哲瑞少爷在毕业后就立刻与晴夫人成婚。哲瑞少爷明白老爷的决定了的事情是不可以违背的，而且他也明白老爷一旦他拒绝这门婚事，他就会查到自己已经有了深爱的对象，而为了断绝隐患，于老爷的性格肯定会不择手段地拆散他与芊絮小姐，甚至可能会对芊絮小姐造成伤害！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哲瑞少爷毅然决定与芊絮小姐分手，并且接受了老爷的安排，只为了保护芊絮小姐远离商场和政场的黑暗！可是哲瑞少爷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已经有了妻儿，已经逐渐把当年的爱恋隐藏在回忆中时，自己深爱的人居然来到自家经营的集团工作，甚至成了自己父亲的私人秘书，自己父亲的女人！而芊絮小姐在见到哲瑞少爷的那一刻也同样的震惊！她明白当年哲瑞少爷与自己分手是有苦衷的，也不曾责怪过他，只是暗暗把对他的爱意深埋于心间。原以为一辈子不可能再相见，可是自己现在却阴差阳错成为他父亲的情人！对于这样尴尬的事实，他们根本就不知如何去面对彼此！可他们确实曾经相爱过，甚至对彼此不能忘怀，而被掩埋在心底深处的爱情在经历了震惊、无奈、痛苦和彷徨后，两人的心中浓烈的情感却再也无可自拔地爆发了！为了爱情，最后两人决定了抛弃一切远离萧家，可是被老爷发现了。老爷异常的震怒，对于自己的儿子居然跟自己的情妇相爱的这个事实更是难以接受。可是就在事情即将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时，芊絮小姐失踪了，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了萧家，在老爷和哲瑞少爷的生命中消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老爷和哲瑞少爷曾经试图找她，可是都没有寻到。那段时间老爷和哲瑞少爷的关系闹得很僵。可是在一年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哲瑞少爷的态度逐渐缓和，父子两人也逐渐恢复了原有的和谐，谁也不再提起芊絮小姐，仿佛她从没出现过一般……直到十年前的那场车祸发生后，哲瑞少爷与晴夫人离世。老爷在整理哲瑞少爷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张照片才知道，原来当年芊絮小姐独自一人悄然离去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怀有老爷的孩子！”黎若惜怔怔地听完刘管家的话，双手紧紧地捂住一阵阵地绞痛起来的胸口——叔叔所说的是她母亲的过去？亲情、爱情、恩情交织在一起竟然奏出了如此悲伤的篇章？母亲选择独自离开，是为了砍断这个混乱而尴尬的三角关系呀！或许没有身孕，母亲还可以选择背弃那份恩情，与心爱的人一同抛弃种种的牵绊，只为爱情而活。可是一旦有了孩子，那么他们彼此的立场将会变得异常悲哀了！或许母亲真的跟自己的爱人私奔，两人相守在一起，可是孩子身份将成为相爱的两人心中永远的芥蒂，那既是女儿又是妹妹的孩子的存在终将时刻提醒着他们那段无能为力的过去，他们的幸福也必然会因此蒙上阴影。而当幸福蒙上了阴影，再多的爱也会引发潜藏的痛，再多的甜蜜也会隐含苦涩。如若母亲因为孩子而留了下来，成为了恩人的妻子，那么自己将会与爱人近在咫尺却远若天涯，甚至会引来不必要的猜疑与嫉恨，那么纠缠于这段情感的每一个人都会痛苦不堪！面对两难的状况，唯有离开才可以让一切圆满吧！独自一人承载着孤寂离开，还给那对父子清净的生活……可她的母亲如今在何处？为何自己成了孤儿？又为什么可以肯定她就是那个孩子？而又是什么照片让他们得知了母亲离开的原因？看出她的疑问，刘管家的眼眸中的哀伤更是浓重了，迟疑了一会才说：“老爷和哲瑞少爷的关系在芊絮小姐离开后陷入了低谷，我曾以为这对父子的情分就此断了。可是后来哲瑞少爷却主动打破了这个僵硬的局面，两人才逐渐恢复了和谐。哲瑞少爷一直认为芊絮小姐的离开是因为老爷的逼迫，而遍寻不着芊絮小姐又让哲瑞少爷怀疑老爷已经对她痛下毒手了，因此要深爱着芊絮小姐的少爷对老爷释怀基本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他却主动原谅了老爷，仿若不曾发生过父子敌对的情况一般。对于这件事老爷和我曾经也很是奇怪，直到十年前哲瑞少爷发生了不幸，在整理他的遗物，我们看到一张被珍藏着的照片——芊絮小姐怀抱着一个小婴儿，一脸慈爱温柔的照片。还有照片后那一段娟秀的字，我们终于明白这一切都因为芊絮小姐！芊絮小姐在离开一年后，寄了这张照片给少爷，并且告诉少爷她现在的生活得很幸福，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也希望哲瑞少爷不再寻找她，也不要记挂着她，学会珍惜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幸福。”听到这里，黎若惜更是深深地撼动了！那从不曾谋面的母亲应该是一个多么善良温柔的人呀！她离开是为了还给这对父子清净，而当从这段纠缠的情债中离开后，仍然细心地叮嘱他们要幸福！而那个无缘守护母亲的哲瑞少爷对母亲的爱又是多么的浓烈呀！就因为知道了母亲已经获得幸福，就可以为了她的话而把一切爱恨抛开，只为了让母亲知道他也是“幸福”的！“那么，我的母亲呢？她现在过得好吗？”黎若惜睁着泪雾朦朦的眼瞳，哽咽着问，“是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让她想到那段无奈而揪心的过去……所以她把我送去孤儿院？”“不！小姐，不是这样的！”刘管家迅速地说，打断了黎若惜的胡思乱想，然后无奈地说出那段本想忽略的过去，“小姐，其实芊絮小姐照片后的那段话是骗哲瑞少爷的……在哲瑞少爷收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母亲……”黎若惜捂住颤抖的双唇，突然明白了一切——母亲是怀着对爱人的爱和对恩人的愧疚而离开的，这样的她根本就不可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重新接受另一段感情，或许可以说终其一生她都不可能拥有一段新的感情，试问不能接受感情的她怎么可能拥有家庭？拥有幸福？母亲一定是为了让那对为她而起了矛盾的父子关系可以恢复，为了让自己的爱人可以放下对自己的牵挂而导演了一场戏！“当年的哲瑞少爷因为芊絮小姐那段话的要求而没有追查她的下落，可是老爷在发现了那张照片后就开始让我调查。”刘管家深吸了一口气，才把那悲伤的事实说出，“因为怀孕的关系，芊絮小姐的身体很是虚弱，又加上到处奔波所以在产下你不久，就离开了人世。那张照片是她在弥留之际让医院的护士帮她照的。而你之所以会在孤儿院，也是芊絮小姐临终拜托医院的护士把你送去的……”“母亲……”泪汹涌而下，满腹的情绪最后只化成了这两个字呢喃在唇边。母亲她一定是带着许多的遗憾离开人世的呀！“小姐，对不起。”见到如此伤心的黎若惜，所有的安慰词语，最后只变成最简单的歉语。原本这个历尽苦难终于拥有幸福的女孩不需要面对这些伤痛的过往的，可是因为他一心想解开缠绕在这个家族的心结，也因为他错估自己控制事情发展的能力，才导致了这样的状况……“叔叔，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弯起依然颤抖的唇瓣，黎若惜扬起一抹让人心疼的笑花，“没有人需要说对不起的……如果真有谁对不起谁，那也只是错误的时间对不起真挚的爱情而已……”“小姐！”听到她的形容，刘管家万分的感慨，在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后却不对任何的人存在怨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面前这个女孩吧！“叔叔，你说母亲爱我吗？如果没有我，或许母亲不会……”黎若惜垂下眼敛，有点迟疑地问。“芊絮小姐一定很爱你！我相信她会离开萧家，除了为了老爷和哲瑞少爷，更多的原因一定是为了让你可以拥有平凡的生活！也就是因为爱你，她才会宁愿拜托他人送你去孤儿院而不是把你送回萧家！她情愿你是一个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孤儿，而不愿意让你去面对上一辈的情债！”“我知道，我知道母亲一定是爱我的。”听到刘管家的话，黎若惜扬起头，闪烁着泪光的黑瞳溢满光芒，“如果母亲知道我现在拥有了数之不尽的幸福，她一定也很安慰吧？”“嗯，一定的。”刘管家点点头，可不明白为何她突然这样问。而黎若惜只是吸吸鼻子，泪痕未干的脸带着浅浅的笑容，轻声却无比清晰地说：“那么，请带我去见我的父亲吧，我不想让这些幸福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