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谦这时候在横店拍戏,去北京给学生上课就方便多了。为了不让北京电影学院众学生失望,唐谦这个客座教授,还真的是倾其所有,只要有一点点时间,就从横店飞过去北京给学生们上课。很多时候是拍戏拍到下午时分,如果收工早,晚上没有夜戏要拍的话,收了工之后唐谦便直飞北京,给学生上课。而学生们也对唐老师的课非常期待,只要唐谦来,他们无论如何,也会把时间给分配出来。唐谦的课不同于一般电影学院的老师,他基本上是抛开了电影理论,完全按照自己的套路和想法,给学生们讲电影,讲电影人物,讲电影大师…………唐谦站在千人大教室的课堂上侃侃而谈道:“同学们,看华人世界几大导演的照片,大多是较易沟通的善良模样,如李安、吴宇森,而徐克一脸流民的孤寂。他是越南华侨,但这一出身不足以解释……”“这位先生早期喜欢在自己电影里演上个小角色。外国导演多把最酷的小角色留给自己,法斯宾德和波兰斯基要演地下组织的头,想表达一种阴狠的魅力,可他俩一个娃娃脸一个小瘦子,只能说满足了一下自己……”“其实香港导演较好,在自己的片子中扮可爱,如黄百鸣、王晶,出镜率奇高。至于徐克,自我解嘲到了自我贬损的程度,演成了丑角。徐克在电影中的形象为……与周围的人交流不上,想起什么是什么。一个严重的神经质……”“要说交流,他善于把握他人心理。是最成功的商业片导演,把自己表现为一个思维自闭、行为癫狂的人,不能不令人多想。九十年代这十年,徐克取得了极大成功。振奋了一个片种——武打片。但实际上,他不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商人,而是一个探索者……”唐谦喝了一口水,笑道:“据我所知,好像1992年,徐克就到咱们北京电影学院办过讲座了,他在讲座上显示出传统文化功底,所以他每一部片子都有重大思考,似乎并不比陈凯歌少……”“他思想的效果如何呢?1993年,他的《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在北大放映时。结尾处黄飞鸿一番‘爱国爱民’的慷慨陈词,令北大学生起立鼓掌长久不息,几乎可算盛况。但人们还是更爱看他的‘视觉冰激凌’,对其思想性常常忽略不计,他的电影是标准商业片。〖中〗国文人牢骚多,常把自己画成疯和尚,如梁楷、陈老莲,徐克在武打片中始终多思多想。也许在票房成功的热闹中,还有‘不被人识’的感慨,才继承了这一古风,客串时将自己弄得怪模怪样……”“上个世纪这一百年,〖中〗国为世界电影创造了一个片种——武打片,已历经了许多阶段。长久以来,看武打片是〖中〗国人独有的嗜好。解释一下,美国人对武打片的兴趣,只是近来由李安的《卧虎藏龙》引起的,虽然在此之前有李小龙电影。李小龙的功夫具实战性。类似西方拳击,所以西方只接受了李小龙,而没有接受李小龙之外的武侠片,觉得虚假,欣赏不了武技的夸张,这是文化差异使然……”“三十年代的西部片与九十年代的西部片差异不大,虽然电影技术发展到伪造恐龙的地步,但一看九十年代的经典《不可饶恕》、《快枪手》,镜头形态大致还是老样。虽然吴宇森的慢镜头对美国动作片影响很大,但就是进不了西部片中,一慢就绷不住劲了。只能令人感慨老好莱坞类型片定型得完善,新技术根本就用不上……”“相比较而言,〖中〗国武侠片是一个未定型的类型片,存在过多种样式,现今仍在演进。武侠片的不衰,不是补充现实生活的细节,而是补充古典文化典故。民国时期流行明史研究,比徐克早一辈的武侠片大师张彻、胡金铨身在台湾,熟读明史,不管故事有多荒谬,片头总要先念白一段史书……”“武侠片总是古香古色,这是〖中〗国人陶醉于民族性的一种方式,而徐克的武打片中满是‘洋货’,他不单是一个既要思想又要商业的人,还是一个既要文化典故又要生活细节的人,所以他协调好了是精品,协调不好则极别扭……”“徐克最初的武侠作品是《蝶变》,为‘香港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作之一。这部最初的作品,便暴露了他的矛盾性。1978年他刚从美国学完电影回到香港,当时武侠片已内容老套,渐处窘境,但仍居于统治地位,作为新人,徐克的实践机会只能是武侠片……”“那时李小龙逝世不久,他模仿实战的功夫令香港旧有的武侠片模式全面没落,观众已不爱看那种动作夸张类似京剧、满是民俗的武戏了,而要看女角的喇叭裤、男角的**——这在六十年代武侠片中是没有的,因为不符合古人的男性尊严,不雅……”“徐克的第一部武侠片以**代替内力、以绳索代替轻功、以防弹背心代替硬气功,用现代科技对古人的想象力进行了合理的解释,解释通了,也失去了美感。也许他本意是为了迎合观众对现代、〖真〗实的要求,不料做得过了头,此片票房欠佳……”“武侠片具有明显的商业性,但它的商业规律并不是好莱坞的商业规律所能概括。好莱坞的商业没有文化因素,而人们看武打片的集体心理是,武侠片中有〖中〗国文化氛围,喇叭裤、**并不影响武功的卓绝,而徐克的全盘西化令〖中〗国人津津乐道的武功神话崩溃了,想进电影院过把瘾的观众当然接受不了……”“对徐克的这一举动,也可以从他的知识分子身份上剖析。上个世纪〖中〗国处于弱势。因而学术界有一股传统文化批判的风气,即便国粹派要证明〖中〗国文化优秀。也要用西方文化来解释,但东西方文化体系不同,又怎么解释得了?徐克的《蝶变》,也属此思维。是个怪胎……”“《蝶变》后,徐克拍了侦探喜剧片《夜来香》,施展出他在美国所学的类型片技巧,香港的港片与西片的放映量基本相当,所以观众对于西式电影接受顺畅,此片赢得了高票房。在商业上立住脚后,徐克站到武侠文化的本分上,收起了他的‘洋货’,拍了《新蜀山传奇》……”“此片是纯正的武侠片,前面提到民国有武侠小说十大家。此片改编的是还珠楼主的小说,此君为‘奇幻剑仙派’,其实是神话,武功等于法术,〖中〗国的第一部武侠片《火烧红莲寺》便是此种样式,但因为电影技术达不到,而一直停滞,到了徐克做《新蜀山传奇》。方将还珠楼主的想象在银幕上实现……”“徐克为何选择还珠楼主的小说?还珠楼主的奇幻剑仙在十大家中最受欢迎,除了文采卓越,还迎合了社会心理。当时〖中〗央政府凝聚力不足,个人多依附在各类小组织中,道会门昌盛,都是玩法术的;而西方强势侵入东方。心理弱势的〖中〗国百姓,以东方民俗与西方科技对抗,还珠楼主对应上这一风气,他的武林幻境可以缓解心灵……”“将其改编成电影,因为是半神话。所以是可容纳文化典故最多的一类武侠片,作为大学生当然喜欢做学问,徐克看中的是这一点。此片的服化道,从古代壁画中吸取养料,努力营造佛道幻境,比起当时众多贴着大鬓角的清末武戏,可说是一部做学问的电影……”“那时他已有了商业头脑,为了试验有个保证,所有角色都请了明星,正是今日王家卫的做法,但也没达到叫好叫座的效果,只能说有惊无险地玩了一把。从此徐克再没有纯粹地玩古典了。在香港这个半中半洋的地方,通过一洋一中的实践,会发现中西必须结合,但结合的分寸很难把握……”“经历了六七十年代的辉煌,八十年代是古装武侠片的衰落期。徐克退回到他在《夜来香》中的老路,将好莱坞类型片嬉闹化,拍出《刀马旦》,游戏感很强,找到了自己的优势。他是留学归来,在电影视听语言上,比香港导演技高一筹,此片叫好叫座,从此徐克更加注重视觉技巧,八十年代是他练功夫的十年……”“八十年代,香港电影产生飞跃,观众欣赏口味提高,尤其青少年生长在‘视像时代’,要求视觉享受,上一代电影的粗糙作风不受欢迎。在武侠片方面,由于没有人可以取代李小龙的英雄形象,所以旁开别径,以成龙、洪金宝为代表出现滑稽武打,银幕上的好汉都是毛头小伙,太调皮……”“并不是〖中〗国人需要在视觉中满足暴力倾向,才有的武侠片,而是要满足对侠义的向往;并不是做了好事就是侠客,侠客还要有一种风骨。正如美国人看西部片,除了看除暴安良,还要看韦恩的硬汉风度,〖中〗国的武侠在古代文学中是有形象感的——神秘冷傲,比如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不靠郭靖这傻小子,小说的魅力主要靠东邪西毒……”“荣格心理学指出,人对特定形象有心理需求。〖中〗国人需要大侠,这是几千年的心理定式,银幕上缺乏正经英雄,只是一帮小年轻在玩闹,肯定不成。虽然香港是个生活紧张需要调剂的地方,但光看成龙不会满足……”“吴宇森是老一辈武侠片大师张彻的学生,张彻宣扬‘铁血大侠’,吴宇森的枪战片为‘英雄片’,拾起了传统大侠,一下子分去了成龙的天下。既然在时装片中用“侠义英雄”取得了成功,那么让侠义英雄回到古代会如何呢?徐克1989年拍了《英雄本色3:夕阳之歌》,体会了一把英雄片,在第二年推出了古装武侠……”“也许在古装武侠上有过两次失败,徐克此次拍摄,搬出了另一老一辈武打片大师——胡金铨,就是要有股纯正的侠义英雄味,拍摄了《笑傲江湖》,这部电影胡金铨为总导演,徐克为执行导演……”“这部电影果然拍得悲彻沉痛,以至片中讨好观众的笑料,显得那么的不和谐。加些笑料显然是徐克的主意,按照胡金铨以往风格,他不屑于此。胡金铨的作用是,显示了自己治明史的爱好,将金庸作品拍成了东厂野史……”“此片不是和谐作品,作为‘新派武侠片’的开山之作,它的意义在于,展示了武打片的新拍法。此时的徐克显然已内心和谐,不再用西方科技解释东方神话,而是用西方科技制造东方神话,那些书中的想象在电影里都实现了。当时电脑特技尚不发达,在胶片上做不了太多手脚,他总结出一种特殊的剪接法,与之配合的是拍摄特技……”“他创造了视觉奇观,肯定的是东方神话,作为〖中〗国人,当然会欢迎。武侠片对于〖中〗国人的意义,在于传统文化式微的今天,它是民众重温民族根性的方式,传统文化对民俗的影响,现在要从武侠片中落实。九十年代〖中〗国经济呈上升趋势,民众自然会寻找民族自豪感,对本民族文化有一种需要,徐克的武打片生逢其时。此片取得了成功……”“胡金铨这面大旗,徐克就扛了一次。《笑傲江湖》后,徐克拍起了自己的武打片,将多人合作必然产生的不和谐磨擦干净。1992年他重拍了胡金铨的《龙门客栈》,既保持胡金铨的风格,调剂的笑料又很适度,整体极为流畅。证实了自己能玩转老导演的路数,他就开始大步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