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初夏,午后的阳光已经格外炽热,西厢房的书房里却是阴凉一片。“这事儿我也是听来的,十几年前,京城的确有一个方家,这个方家很有名……”上官脂端坐在太师椅上,端着粉彩桃huā的茶碗,思绪渐渐飘向了窗外。方直栋,人如其名,方正耿直,翰林院学士,今上爱其才学,特赐南书房行走,可直达天听。就在一桩贪墨案引发的官场斗争之中,不幸被人陷害,为证清白撞死在金銮殿上。这还要从方家祖上说起。方家祖上是山东单县人士,不过是普通的佃农,因着一场大水,方家家祖救了村里的一个富户,那富户看方家家祖为人实诚,便将小女儿嫁给了他,那女子虽是富家小姐,却贤良淑德,用陪嫁置办了田地,不久便生下儿子。本来小日子过的也算美满,可惜天不从人愿,又是一年,又是一场大水,将家园冲毁,亲人不在,小夫妻带着幼小的儿子离家进京,投奔娘家的表姨。这位表姨早年嫁入京中,不过是个生意人的继室,在家中并不好过,因此虽怜惜外甥女,却不敢留在家中,只给了些许银两,又使人赁了个破旧的小院,算是在京中落了户。方家家祖虽不识字,却头脑灵活,在乡下时,常用藤条、竹篾编些竹筐、篮子、蟋蟀、青蛙,便去效外找些材料在家编了去集市上卖。其妻管着银钱,也常绣些东西一同送出去卖了,一家子的生计也勉强维持。再后来,便有一专做竹器的商人看这些东西做的精巧,就跟方家家祖定了货,每隔一时日便过来收货,收入渐渐多起来,一家子的日子也渐渐好了。只可惜其妻却再无所出,只守着一个儿子,便送到了学堂读书,十年之后,中了举人,外放到山东做官。这便是方直栋的父亲,有名的青天方维其。看槿娘如听天书一般,上脂官不由轻笑“好逮你也跟我念过几本书,若是连方维其都不知道,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槿娘叹了口气“我是做了几年丫头的人,识的字本就不多,我娘更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上官脂一愣,猛的问道“你母亲可是姓方?”槿娘抬起头,又慢慢垂了下去。上官脂脸色凝重“那你可要仔细听了!”方维其是什么人,别说上官脂,恐怕连白正圃都没见过,但这位老爷子在任三十年,最大的功绩就是耗费数年的时间,修筑了黄河的一段河堤。坊间流传他曾说过一句话,我不过是山东的一个种地的,因着水患才去了京城,我既然回来了,就不能再让你们步我的后尘!他不但修坝有功,还办了无数的冤案错案,自然也得罪了无数的权贵。好在他有个好儿子,方直栋是老爷子近三十岁的时候所得,十岁过童生试,十三岁中举人,十九岁便连中三元,进了金銮殿,当时皇上登基不久,正准备大力改革,钦点其进了翰林。从此后,再也无人敢打方维其的主意,直到老爷子在一次汛期之时巡视堤坝,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倒在了堤坝之上,便再也没能爬起来。老爷子死后,御赐了一座牌匾,就供在了方家的祠堂之中,上书“忠心可鉴”。可惜这座牌匾还是没能救得方直栋的性命,建元十四年,方直栋揭出了山东巡抚的贪墨案,此案牵连甚广,最终今上为保安稳只判了数人,但方直栋之后便遭人暗算,为证清白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因着被牵连的是一桩反诗案,今上只得判了方家众人流放!”上官脂深深的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终却只道“其余的事情,你就不用知道了!”流放?那方如萱就不应该出现在京城,除非白正圃偷偷把人弄到京城藏起来。怪不得白老夫人一提起反应就这样大,若是被人揭开此事,恐怕白正圃也会牵连进去,一个包庇罪臣之女的帽子是跑不掉的!若是想让方如萱进白家的祠堂,恐怕要此案平反以后才有可能。槿娘紧蹙眉头,犹豫着道“那方家的人都流放到了哪里?”上官脂苦笑“既然是被人暗算,又怎么会不斩草除根,早在流放的路上,方家的两个老爷就被害死了,方家的两个幼子也病死了,只听说方直栋的那个长子保得性命,谁知道次年太后寿辰大赦天下之时,却落入了匪徒的手中,恐怕凶多吉少!”也就是说,除了方如萱,没有人逃出来?“那方家的小姐们呢?”槿娘不死心的问。上官脂却是摇了摇头“这我哪儿知道,我不过也是听坊间传言,方家的女眷本是放归山东的,却不知为何,竟被人安排跟着男丁一同流放去了福建,就算是没有病死,恐怕也一同落入了匪徒手中,哪里还能有命在?”看来上官脂的消息,也就到此为止。槿娘深深吸了口气,却发现上官脂打量的看着自己,不由脸一红“我娘是姓方,可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方家!”上官脂颔首,却是笑的淡然“你是白家的小姐就足以,出嫁的时候白老夫人自然会给你一个好的出身!”说着上官脂又戏虐的笑笑“只是,你不想打听打听徐家和那个二公子的事情么?”槿娘翻了白眼,打听什么?她又不会真的嫁过去!上官脂轻轻摇头“你不想听就算了,只是过些日子我要离京一趟,到时候你若想再打听可就难了!”槿娘愕然“先生要去哪里?”上官脂扭头看向窗外,淡淡的道“我父亲病了,总要回去看看!”初夏的院子里,草木繁盛,不时有鸟儿飞到树梢,树下站着一时黑白相间的huā猫,正仰头看向树梢,不时的在树下走来走去,只怕一窜上去那鸟儿就飞了。槿娘不舍的将上官脂送出西厢,就看见七娘缓缓走了过来。“听说先生要离京。”虽依然是一双小眼睛,但七娘瘦了一圈,竟有了几分窈窕之意,脸上挂着的忧郁更添了几分气质。上官脂浅浅一笑“是,恐怕有一阵子不能来了!”虽有师徒之名,但七娘却不是个好学的,只跟着上官脂学过几副书画,见面的次数也寥寥可数。可今日七娘竟有些不舍“待先生回来,七娘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个院子。”槿娘也低下头去,只怕到时候她也未必在这里,这一逃,恐怕真的未必能够再见。几人的说话声似乎惊了那鸟儿“扑拉拉”一声,鸟儿飞上了兰天。树下的猫儿着急的叫了一声,猛的窜上了树,待站到了树枝之上,却也只能抬头兴叹。上官脂看向天上的鸟儿,喃喃的道“总会再见的,你虽天资不高,脾气暴躁,却不是个阴暗算计的主儿,郑家书香门弟,自然也不会待你刻薄。”说着又转头看向槿娘“倒是你,做事儿总不按规矩,随心随性,我虽欣赏你这一点,却也担心,你会因此招来祸事!”有缘总会再见的,槿娘轻轻颔首,桃huā美目蒙上一层水雾“槿娘会小心,日后会多加收敛!”上官脂却是苦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话我是不信的,不过有他在,我倒也不会太过担心!”随着话音一落,戚妈妈进了院子“上官先生,大夫人请您过去!”站在正房的窗边,看着上官脂离去的背影,还有七娘和槿娘并肩而立的情形,六娘的脸上露出艳羡的神情,转而又变得愤怒,她紧紧的攥住了拳头,直到指甲钻进了肉里。数日后,绿柳带来消息,上官脂果然起程出京了,只是坊间传言,她是要去嫁人的!不是说父亲病了么?槿娘猛然想起,上官脂说出此话时淡淡的表情,若真是父亲病了,又怎会不心急如焚,竟是这样的淡然?可是如今她却没再担心别人的资格,在对七娘劝说成功之后,槿娘终于等来了去护国寺上香的机会。时间定在六月初一,又是一个庙会的日子。既然想逃走,便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槿娘吩咐下去,做一些栗子糕带着,这东西既能饱肚子也不会轻易就坏掉,最重要的是,极好保存携带。而后,又清点了一番,才发现存了这么久,自己手上除了一串金镶玉的手串是自个儿的,便只有区区几两银子。至于那些首饰匣子里的饰物,是公中入册的,若是逃跑失败,太容易被暴露。对着绿柳,槿娘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绿柳性子太直,很容易就说出去了,不如到了护国寺再说。只是她嘱咐绿柳“那儿有山有水,你带两套衣裳,若是可能,咱们就溜出去玩,免得带一堆丫鬟婆子,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干的,没劲死了!”绿柳听了频频点头,笑着道“可不是,走哪儿都要规规矩矩的,出去逛一圈能把人累死!”自上官脂走后,槿娘一直郁郁寡欢,几乎要跟七娘一般。如今翠玉见槿娘难得的高兴起来,便也不多问,只笑道“若你们出去玩,我给你望风就是了!”只是到了五月底,槿娘却大失所望,这一回去护国寺,是由梅氏带着三位小姐一同去,其实用脚指头想也能想得出,小姐们出门自然要跟着夫人太太们,哪有自个儿出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