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十八章

（十八）周六上午，数学竞赛的考试结束之后，长谷川和千叶一道走出考室，长谷川问：“千叶，你考得怎么样？”“还行。长谷川，你呢？”“凑合吧。”千叶看了看表：“明天就是第一场预赛了，我要在下午三点之前赶回学校参加训练。长谷川，再见了。”“好啊，周一见。”千叶匆匆往外赶，走到大门边，陡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男生的背影极像多田，于是大声叫道：“多田！”那个男生转过身来，真的是多田。千叶快步走到他面前，笑着说：“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多田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你急什么？”千叶睁大了眼睛：“多田，你还真是悠闲……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还要乘一个小时的新干线，还有，我们还没吃午饭呢。这样吧，我们先去吃午饭，然后乘一点一刻的新干线。”她说着向大门外走去，走出几步，发觉多田没有跟上来，于是回过身，看见多田仍然站在那儿，并没有和自己一起走的意思，当下诧异地问：“多田，你磨蹭什么？难道不打算回去了？”“你走你的。”“为什么？难道说，多田你也会怕和女生同行？可平时我看你和中野同学不是常常走在一起吗？不如这样，你别把我看做女生，就当是一个普通队友好了。”多田心想，那怎么会一样呢？虽然中野远比千叶更有女人味，可在他眼里，中野是他的同学，而千叶则是个女生。还有就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都有些害怕和千叶单独相处，当下神情不快地说：“你真罗嗦，我没有必要听你的吧？”这是十月下旬的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可多田这句话，就像是一盆冷水，泼得千叶那颗本来颇为愉快的心顿时冰凉凉的。不过，她那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倔强个性还是令她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多田，走吧。”多田看着她，俩人就这样对峙着。终于，还是多田做出了让步，追上了她。他必须承认，在害怕和千叶单独相处的同时，他也是渴望和千叶单独相处的。这两种心情仿佛水火不溶，却又如此和谐地共存在他的意识里，而且超越了他的理智所能控制的范围。就在他迈步的同时，千叶清丽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如花般绚烂的笑容。多田不由想，他这一次的妥协也许是值得的。在快餐店里，千叶将多田那一份推到他面前：“多田，这是你的。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快餐，不过，我们没有时间了，你就将就一下吧。”她笑着拿起自己餐盘中的那个鸡腿汉堡，“我开动了。”多田看着她，突然说：“千叶，你好像很喜欢自作主张，也不管别人高不高兴。”多田的话令千叶一怔：“你好像不止一次这么说了。”“没错，可你吃了N堑也长不了一智，这样的性格实在是很危险。”多田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千叶知道他这时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当下有些迟疑地问：“我真的很爱自作主张吗？”“那还用说。怎么，你自己一点都没觉得？”千叶沉默了一会儿，突兀地问：“多田，你知道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吗？”多田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不由怔了一下：“不知道。”“有人说，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也不是生离死别，而是两颗隔膜的心。也就是说，如果你不肯说出来，别人是永远都无法理解你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希望多田你能坦白一点，是讨厌还是喜欢，是拒绝还是接受，直接说出来就好了。还有，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或不喜欢我那样，你就直说吧。毕竟，我远不如你聪明，而且，有时还很迟钝。”多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看着千叶，心想，自己有这个义务吗？他习惯于冷眼旁观身边的人，他们所做的各种各样的蠢事都尽收他的眼底……此外，他也能基本上不带感情色彩地看着他们为自己所犯的错误四处碰壁、头破血流；所有这一切，只是提醒他，他是天才，应该尽量避免犯类似的低级错误，仅此而已。所以，他觉得自己对于千叶所犯的错误已经表现得过于热心了，也就是说，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可能更进一步了。如果将来千叶会因此而四处碰壁、头破血流，那是千叶的事。虽然对着千叶这样想未免有些残忍，但那的确是千叶自己的事。他能陪着千叶走的，也许就只是这段极短的、不超过三年的高中生涯而已：“我可不想做喜形于色的傻瓜。”“是，是，你是高深莫测的天才，我是喜形于色的傻瓜，这样，你满意了吧？”千叶笑着说。多田没有说什么，他也希望自己能表现得更得意一些，这样才符合他一惯的狠狠打击对手的宗旨，可是，这时，看着千叶清丽的脸，他实在是说不出那些刻薄的话，只好低头吃东西。他吃完半个汉堡，感到千叶一直在看着自己，渐觉有些不自在起来：“你看什么？”千叶笑着说：“当然是看你。我还是第一次看多田吃东西呢。”多田听了她的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新婚夫妇之类的概念，顿时脸上一红，“有什么好看的。真是个怪人。”在列车上，他们相对而坐。多田一直侧头看着窗外的风景，俩人良久静默无言。“多田，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千叶突然开口了。“什么事？”多田侧回头看向她。“长谷川近来好像开朗了许多。他好像想通了，我真替他高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看你又扮酷了。”“我只是不爱管闲事罢了。”“多田，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你这个人，总是对别人的感觉漠不关心。”“我为什么要关心别人的感觉？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上帝。拜托你，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多田，我不想在列车上和你吵架，可是，周围的人都对你宠爱有加，关心倍至，而你却吝于去爱别人……多田，你真是个自私的可怜人。”多田终于生气了：“你少自以为是了，谁要被你同情……你算什么？我要怎样为人处世，是我的事，你有什么资格这样随随便便地指手划脚？你以为你是谁？千叶，我不妨告诉你，将来，真正要为自己的性格缺陷付出代价的，也许是你，而不是我。”千叶点了点头：“我知道。虽然我不够聪明，但我也会有这种预感的。现在听了多田的话，更加确定了。但如果那是我的命运，我想，我也是不会逃避的。多田，你一直忍到现在才把这句话说出口，一定很辛苦吧？所以，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肯直接告诉我。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说呢。”多田侧开了脸，千叶看着他清俊的侧面轮廓，心想，唉，又是一次不欢而散的谈话。她暗暗叹了口气，他们怎么会总是这样呢？不过，这时的她当然不可能会知道，这就是值得她纪念的、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独处的旅行。所以，很多年后，千叶依然能清楚地记得这个深秋的午后，这次短途旅行，至少有两件事令她终其一生都刻骨铭心：一是多田从来都知道他自己性格上的不足，但他根本就没想要改变这样的不足，因为所谓的改变是连锁式的，也就是多米诺骨牌式的，他不想引发其他改变，当然也就不可能会冒险去做尝试；二是多田像是先知一样说出了她将来人生中的某些必然。她想，在天才面前，她的优点和缺点也许都是**的，所以，她也相信，多田可以很容易地从现在的她身上看到她的将来。她有时也会想，这会不会就是多田最终没有选择她的原因？虽然他也许曾被她吸引过，也曾喜欢过她。但喜欢和爱……终究是两回事。要到好些年之后，千叶才肯承认：虽然他们的相识过程颇具戏剧性，虽然他们之间完全具备了相互吸引的诸多因素，可残酷的是，他们终究不是彼此的归宿。他有没有爱过自己呢？千叶一生都没有得到过这个答案。也许……也许，有些问题本身就是没有答案的。晚上，训练结束后，千叶看了多田一眼：“多田。”多田回头看了她一眼，下车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你先回去吧，我留下来收拾就可以了。明天就要比赛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会比较好。”多田没有理她，继续拖着地板，千叶走到他身边：“多田，你听到没有？”“你少自以为是了。”千叶伸手握住了他手中的拖把：“多田，你回去吧。”俩人这时靠得很近，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多田突然双手一放，转身走开了，“我求之不得。”千叶看着他离开篮球馆，发了一会儿呆，开始继续拖地板。她这时觉得很难过：她从来没有这么佩服和依赖过一个男生，可这个男生却又如此的不近人情。她一直是十分骄傲的一个人，渐渐觉得说不出的委屈，眼泪也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想，她为什么要对多田这样的低声下气？为什么要容忍他的任性和冷漠？就因为他是天才？是篮球部的救世主？多田这时的心情也并不好过。今天中午和千叶一起吃饭，一起乘车，他其实也很高兴；看到千叶为他忙上忙下，他也倍觉温馨。可是，每当千叶试图把心靠近他时，他就忍不住想推开千叶的心……虽然他知道千叶这样做并非刻意，甚至可以说每一次靠近完全都是因为他的缘故。只是，每当千叶本能地因为他的缘故想进一步了解他时，他也会本能地把由他自己指引到心门口的千叶排拒在门外。他好像一直都在做这种引而又推的动作：他的情感在引导，他的理智在推却。他承认自己喜欢千叶，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千叶的确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女生。正因如此，他才会这么珍惜他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甚至于破天荒地把自己最在意的课余时间，都耗费在了有千叶的篮球部里。他们固然不可能相伴一生，却可以共同拥有最美好的时光。可有些脱线的千叶是不可能明白他这种心思的。也许她以为他们有的是时间，也许她甚至还不明白她自己到底想要怎样的人。可无比冷静的多田自己却是知道的。这就是他和千叶最大的不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