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四十八章

（四十八）十七岁那年的最后一天，练习结束后，千叶没有立刻回家。她换好衣服，又回到了篮球馆，开了一盏灯，把书包放在地上。离大门不远处，有一个篮球孤零零地躺在那儿，不知是谁临走时忘了放进篮筐里。千叶走过去捡起那个球，当碰到球的那一刻，一种说不出的留恋之情涌上了心头，她想到了两年来陆续退出篮球部的那些学长，当然也想到了刚刚离开人世的外婆及川朝子……有人说，人的一生就像是在赶路，一路走来，在一些岔路上和一些人分手，又在另一些岔路上和一些人相遇，总能维持一种动态的平衡……可是，有的时候，就算人走散了，心却未必同时走散。总有一些人，就算他（或她）远离了我们的生活，却未必会远离我们的记忆，于是，只要还活着，就会终其一生无时或忘……对于人类来说，这到底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折磨？还有，一生中，究竟要和多少人走散呢？她这样想着，缓缓地跪坐到冰冷的柚木地板上，抱着那个篮球，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在篮球上——很快就到了千叶十八岁这年的情人节。一大早，到了教室，千叶从书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走到长谷川面前，递给他，笑着说：“长谷川，情人节快乐。”长谷川接过，微微一笑：“很高兴今年又能收到你的巧克力。”“当然，只要不是你不想要，我每年都会送的。对了，长谷川，不管你今天会收到多少巧克力，我这一盒，你都一定要吃完。”“你放心，我一定会吃完的。”因为还有一点时间，千叶拿着两盒巧克力走出了教室。她走到六班教室外面，岩田这时正好朝大门方向看过来，看到她，当即站起身走了出来。千叶把一盒巧克力伸到他面前：“岩田，情人节快乐。”岩田接过，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她另一只手里的另一盒一模一样的巧克力：“谢谢你。不过，如果是爱心巧克力就好了。开个玩笑。”千叶笑着说：“我没有买爱心巧克力……所以，就算你真的想要，也只能等到明年了。明年今天，我一定送你一份爱心巧克力。――当然，这也是开玩笑的。”千叶离开六班教室，往回走时，刚好遇到了从楼梯走上来的多田。“多田，情人节快乐。”千叶把手中的那盒巧克力递给了他。多田沉默着接过，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多田，你说，今年夏天我们还能拿冠军吗？”千叶和他一起往前走，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于是问。“今年夏天？我不知道。”多田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我想，只要有你和岩田，应该没问题的。”“到时你就会知道了。”这天下午篮球部没有练习，千叶乘公车到了海音高。她先找到了一年一班的教室，这时已经放学了，教室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千叶心想，不管上原阳一他们下午有没有安排练习，她还是该去篮球馆碰碰运气。她走到海音高的体育馆外面，看到那里也是大门紧闭，不由很是失望。她转身往回走，遇到了一个男生，于是问他：“同学，篮球部下午没有练习吗？”那个男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足球部的。不过，今天是情人节，各部好像都没有练习。”“谢谢你。”千叶站在林荫路上，看着也是空荡荡的操场发了一阵子呆。她想，看来今天是不可能遇得到上原阳一了，只好朝校门外走去。她没走出多远，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千叶！”千叶连忙转身看去，只见上原阳一正向她跑过来，顿时松了口气：“上原，我以为今天会遇不到你。”“我也以为你今天不会来。我刚才在学生会处理一些事情，恰巧从窗口看到了你，所以，连忙追了出来。”上原阳一笑着说。“情人节快乐。”千叶从书包里取出了最后一盒巧克力。“我要去取车，你先帮我拿着。――不如你在校门口等我吧。”上原阳一牵着车出了校门，从千叶手中接过那盒巧克力，放进车篮里：“时间还早，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什么东西？”“就在附近，我载你去。”上原阳一笑了笑，“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好吧。”千叶点了点头。千叶坐在上原阳一的车后。这好像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坐在男生的车后，如果不算她的表弟及川秀一的话。她觉得自己似乎能清楚地听到上原阳一的心跳声，在她听来，他的心跳声，和他的呼吸声一样清朗和谐。听着上原阳一的心跳声，一抹笑意从她脸上掠过，接着停留在了那里。在外婆过世之后，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喜悦安宁的感觉。她想，或许，她也能从亲人离世的痛苦中渐渐恢复过来。他们到了一个街角公园，上原阳一在门口停好车后，和她一起走了进去。“到底是什么？”千叶忍不住问。“很快你就会知道了。”“这么神秘。”“你有点耐心好不好？走吧。”上原阳一很突兀也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千叶微微挣扎了一下，还是任由他握着。那一刻，她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有些喜悦，也有些不安，甚至还有些恐惧。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十八年来，上原阳一是第一个牵她的手、和她又没有血缘关系的男生。他们走到了一大片草地前，上原阳一指着草地另一端的一棵栀子树：“就是那棵。”那棵栀子树不是很高，不过树型非常漂亮，可以想见到了春夏之交开花时会有多美。“那棵栀子树开的花是蓝色的。八月中旬的一天，我无意中走进来，看到了它。不过，那个时候……”虽然他没有说下去，不过，千叶明白他想说什么。那个时候，他可能还在为失约的事生她的气。“蓝色栀子花……我最喜欢了。”“因为它和你一样，也是一棵开花的树，所以，我为它取了一个和你相同的名字。也就是说，它也叫千叶。”上原阳一笑着说。千叶愕然地看着他。上原阳一觉得她的目光很奇怪，于是问：“怎么，你不高兴吗？”千叶摇了摇头：“不是。九月初的一天，我外婆对我说，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我外公在庭院里种了一棵桂树。那棵桂树也和我同名……没想到，你也会以我的名字命名一棵这么棒的树，我真的很高兴。”“你喜欢就好。”上原阳一笑了。她要到后来才知道，人是要极喜欢另一个人，才会想到用她（或他）的名字来命名自己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那个时候，那个情人节，和上原阳一站在那棵栀子树前，她的确觉得很快乐。如果没有意外，她和上原阳一之间，也许就可以这样逐渐成长，终有一天能够水到渠成。可是，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她必须承认，多田在她身边时，对她的影响的确可以说是无处不在；不过，她没想到，当他不声不响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后，对她的影响反而显得更为强大和致命，甚至令她最终没能和上原阳一在一起。当然，这一切，她要到后来才知道——闭学式结束后，千叶和长谷川回到教室，开始整理教室里的东西。“时间过得真快，二年级又结束了。长谷川，我们也要成为考生了。”千叶叹了口气。“没错。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要考大学了。――不过，这样也好，离我们将来的目标又近了一步。”“长谷川，你怕长大吗？”千叶突然问。长谷川一怔：“不怕。反正迟早总要长大的。千叶，难道你会害怕长大？”“有一点……我总觉得，进入成人世界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他们关上教室的门，正要一起离开，看到多田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多田，你怎么还没回去？”千叶有些吃惊地问。多田看着她：“千叶……”长谷川看得出来，他是在等千叶，当下说：“千叶，我先走了。祝你冬假快乐。”“好的。你也一样。”长谷川走后，多田从书包里取出一件礼物递到她面前：“给你。”“什么？给我的？”千叶有些不相信地接过。“嗯，是情人节的回礼。”多田说。千叶打开包装纸，里面是一只很好看的运动手表，有着她喜欢的海蓝色表面。她没想到多田会送礼物给她，当下高兴地说：“我很喜欢。谢谢你，多田。”“是我要谢谢你。”多田突然郑重地说。千叶一怔，随即笑了：“难得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所以，我很乐意接受。”他们一起走下楼梯，多田说：“剩下最后一年了，继续加油吧。”“我会的，――就是永远的第二名也不错。”“我说过，你会有机会拿第一名的。”“是吗？你别再嘲笑我了，我也不会再这样痴心妄想了。”千叶苦笑了一下。多田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这已经是多田第二次这么说了，不过，她还是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寓意。他们一起走到了不得不分手的地方，千叶说：“多田，再见了。也祝你冬假快乐。”“再见。”千叶走开几步，突然听到多田在身后叫她的名字：“千叶。”千叶站定，回过身来看着他：“什么？”“这两年的高中生活，你觉得怎么样？”千叶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一时有些回答不上来。这时已是黄昏，寒风在他们之间肆无忌惮地穿行着。千叶回想了一下，笑着说：“很好啊。虽然你有时会令我很难受，不过，我还是很庆幸能和你同学。这样的高中生活，虽然和我曾经期待的相差很远，但也因此获得了更多……多田，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不相信奇迹，可我是相信的。所以，谢谢你。”“是我要谢谢你。”多田又重复了一遍。“总之，我觉得很高兴。所以，我想，不管将来怎么样，我一定不会忘记自己的高中时代。”“我可能也是。”多田说。“只是可能吗？”千叶有些失望地问。“我不是傻瓜，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事，我不会乱用‘一定’这样生硬的词汇。”“什么呀……多田，你又来了。”“再见了。”虽然是天才，多田还是猜不到他们下一次见面会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如果他真的拒绝履行那个五年之后的约定的话。“嗯，再见。”千叶则以为，他们至少可以在下学期开学时见到对方，反正冬假很短，很快就会过去，那也就没有什么了。她走到拐弯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多田依然站在原地看着她。虽然这一天，多田的表现多少显得有些不同以往，不过，她还是没料到，这是多田在向她告别。如果当时她就知道，这是她和多田少年时代的最后一次面对面，她会怎么想呢？她还会笑得出来吗？还会满怀期待地走开吗？所以，后来，每当想到这一刻，于痛苦之外，她总会相当佩服多田的冷静。他真是冷静，冷静得令她都看不出来，他曾经喜欢过她，更别提在乎与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