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七十章

（七十）“再见了，秀一。”千叶笑着和及川秀一告别，走到一班教室外面。一班教室里，这时只是稀稀拉拉地坐着十数名学生，竹田修也不在其中。她走进去，问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告诉她，竹田修这时很有可能是在音乐教室里练习钢琴。千叶心想，如此看来，她今天应该极有可能可以听得到竹田修的演奏，实在是太好了。她来到英和高校的综合活动大楼，沿着楼梯上了三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时，开始隐隐约约听到了琴声。她放慢放轻了脚步，走到那间传出琴声的教室外面，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个弹钢琴的人的侧影。那是一个看来很安静很削瘦的侧影，那双修长的手在黑白键上灵巧地翻飞着。静与动之间，传递出某种极不可思议又十分自然的和谐美感。虽然早就知道他会弹钢琴，不过，千叶只见过在音像店里默默工作的竹田修，现在这个充满了艺术气质的、钢琴演奏技巧极其纯熟的竹田修，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而那首曲子的音色，也悠扬得几乎要令她的心脏停止跳动。十九年来，她和音乐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偶尔听听流行歌曲或乐曲，她从来没想过现实生活中也会有人弹得出这么美妙的曲子，宛如天籁一般，连她这个没有艺术细胞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了音乐之美。一曲终了，竹田修当即侧过脸，朝她这边看了过来。千叶这时蓦地记起了自己的来意，忙拉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竹田，你弹得真好。”竹田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是受店长所托，把你的薪水送过来。――没想到竟然能听到这么美妙的曲子。”千叶从书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他。竹田修接过，很随便地放在钢琴盖上：“谢谢。”“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我刚好也想来看看我表弟。”千叶迟疑了一下，“对了，竹田，你不数一下吗？”“不用了。”“我觉得，还是数一下比较好。”“你……我说不用就不用了。”千叶见他像是有些生气的样子，忙转开了话题：“刚才那是什么曲子？真的很好听。”“你以前没听过？那是一支很简单的钢琴小品。”千叶脸上一红：“我这个人天生就没什么艺术细胞，小时候也没学过什么乐器……十九岁以前都是和篮球泡在一起，所以，对乐曲什么的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不过，我觉得，你弹得的确很好。”竹田修看着她：“所以，你看得上眼的，也就只有运动男生而已，是吗？”千叶一怔：“没这回事，只是我接触的都是运动男生罢了。我认识的人之中，像竹田这么会弹钢琴的没有第二个……你妈妈说得对，你这双手是为钢琴而生的，一定要好好保护才行。”“我们在一起工作应该有近半年了吧？”竹田修沉默了片刻，突然问。千叶点了点头：“是啊，从四月到现在，是有近半年了。”“我想，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你要是真的喜欢的话，我想弹一首曲子送给你。”千叶高兴地说：“太好了。将来竹田若是出了名的话，也许也还可以在音乐大厅里听到你的演奏。不过，那时你绝对不可能会为我个人而演奏，所以，我真的很高兴。”“你……没有必要这么兴奋。对我来说，就像是在练习，没什么大不了的。”竹田修说。“话虽如此，我还是很高兴。”竹田修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双手轻轻搁在琴键上，开始弹奏乐曲。那是一支很抒情的曲子。千叶虽然于音乐一窍不通，不过，她的记性极好，很快就听出那是她曾在音像店里听过的那首英文歌《StandByMe》的钢琴版本。她站在钢琴旁静静地听着。在琴声中，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某个夏天的夜晚，她的父母带着她在海边散步，月色如水，海潮初涨……可是，如今，她的父母已经离异，往日的幸福时光也早已不再……听着听着，千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忙转过身悄悄擦去了继续听。结束的时候，竹田修问她：“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不好意思，我想到了小时候的事，不知不觉就……”千叶有些窘迫地说。竹田修记得上次在音像店，她听到这首歌时突然就呆住了，这么说来，她也并非像她外表看来的那么无忧无虑。不过，也对，一个人长到了十九岁，哪怕有个万人迷的男朋友，哪怕考上了东大，也肯定还有不足为人道的难言之隐。他正要说什么，这时，门外已经挤满了女生，正自议论纷纷：“竹田学长弹得太好了，不愧是我们学校的钢琴王子。”“那个女生是他的女朋友吧？否则，不可能会为她弹曲子的。”“两个人看来挺相衬的。”…………一个老师模样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高兴地说：“竹田，你这曲《StandByMe》弹得太好了。我想你一定能考得上音乐学院钢琴系。”“东京音乐学院钢琴系吗？”千叶这时想到了有末一弥那个漂亮的女朋友秋山素子，她就是东京音乐学院的学生，不过，她是弦乐系的。“是啊。请问，你是……”那个女教师看着她问。“我和竹田曾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过，今天有点事找他。――啊，我也该走了。”她朝竹田修笑了笑，“竹田，加油吧，你一定能考得上东京音乐学院的。”转身之际，她感觉到了竹田修像湖水一样深邃的目光。这个男生外表文弱，却能弹得出那样悠扬动听的曲子……然而，不管怎么样，都与她无关了。正如竹田修所说，他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了。虽然是个她一见之下就觉得像是自己弟弟的有着天然亲切感的男生，可说穿了，他们也不过是这个世上浮云一聚的陌生人中的两个而已……该走散的时候还是必然会走散——九月底，及川夏树办完了相关手续，去了英国。接着，千叶友寻从公司的公寓搬回了原来的家，和女儿住在一起。十月初的一天晚上，千叶回到家，看到父亲坐在客厅里，像是有话要对她说的样子。刹那间，她突然明白父亲要对自己说什么了。果然，千叶友寻说：“阿树，爸爸已经有再婚的对象了。”“我已经知道了。妈妈以前曾告诉过我。”千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是吗？――阿树，这件事你怎么看呢？”千叶友寻小心翼翼地问。“爸爸觉得幸福就好了。”若是以前，她还会忍不住问为什么二十年的婚姻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可现在，她已经不打算再问这个问题了。“有些事覆水难收，是无法挽回的，爸爸也不是没有努力过……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件事，但是……爸爸希望自己后半生的幸福，能得到自己最爱的独生女儿的祝福。”千叶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已经四十七岁了，之前那二十年的婚姻恐怕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不过，她还是觉得，随着父母的相继再婚，她即将完全失去曾经根深蒂固的那种有家的感觉，从此，就真的一个人了。然而，她也希望自己人到中年的父亲能够得到属于他的那份幸福。摔倒了，还能爬起来继续再尝试，这种勇气，恐怕连十九岁的千叶自己都不具备。“爸爸，我总是希望你能好。――对方是个怎样的人？”“是我公司里的同事。怎么说呢？是那种温和又很有主见的女人，和你母亲有点不太一样。她的丈夫是个音乐家，已经过世有六年了，有一个高中生的儿子……这周六晚上，我想让两边的人见个面。阿树，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有个弟弟吗？现在，终于梦想成真了。”千叶心中暗暗苦笑。她是一直都希望有个弟弟，就像竹田修那样的……可是，突然多了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高中生弟弟，对她来说，会是件好事吗？老实说，她根本就没有做好去见突如其来的继母和弟弟的心理准备。可她的父亲，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种即将得到可以改变自己生活的巨大幸福之中，完全看不到自己十九岁的女儿的彷徨和恐惧。千叶沉默了一会儿：“爸爸，我能不能一个人搬出去住？我已经是大学生了。”“为什么呢？你怕和他们相处不来吗？不会的，对方都是很好的人，不难相处的。阿树，你从小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根本无法过没有人照顾的生活。况且，你一个人搬出去住，周围的人会说闲话的。我想，你应该也不希望，爸爸的再婚生活因你的任性而蒙上阴影吧？”千叶心中乱成了一团。她想，她真的要学着去适应那个即将组成的复杂的再婚家庭吗？一直以来专心于学习的千叶，这时只觉得无比困扰。不过，即使再不情愿，她也不可能完全不考虑父亲的愿望。毕竟，他现在是她在东京唯一的亲人了。她暗暗咬了咬牙，心想，和继母以及继母的儿子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吧，大不了把时间都花在学校和打工的地方，这样就不会影响父亲的新生活了。再过三年多，大学毕业后，等她有了工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那个再婚家庭；而且，工作一两年之后，说不定就可以和上原阳一结婚……只要父亲觉得幸福，和对她来说全然陌生，却又是她父亲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这种事，她应该还可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