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七十一章

（七十一）周六晚上，千叶友寻父女俩坐在一家豪华酒店二十八层的有着整整一面落地玻璃窗的餐厅里。“爸爸，为什么非得要安排这次见面呢？结婚那天，不就可以见到对方了吗？”千叶忍不住开口了。“结婚之前还有很多事要一起商量，先认识和熟悉一下对方也好。――即将成为一家人是件很重要的事，怎么能随随便便、马马虎虎？是要慎重一点的。”千叶友寻说。千叶穿着刚买的新套裙，有些别扭地坐在那里。她今天难得地盛装出门，是为了来见自己未来的继母和所谓的弟弟。她想，为什么这一年来，倒楣的事都轮到她呢？她侧头看着窗外，酒店外面的街上车来人往，从二十八层看下去，行人就像蚂蚁一样。而事实上，每个普通人的命运也的确像弱小的蚂蚁，完全不能自主。她突然想，去年今夜，她是在哪里呢？应该是在家里温习功课……那时的她是个考生，被淹没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模拟考试之中，绝对想不到一年之后，她会在这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继母和“弟弟”组成一个奇异而复杂的新家庭。她的人生本来十分简单，一年之后却变得如此复杂难测。当然，这也许才是生活……她正发呆，千叶友寻突然有些紧张地说：“阿树，他们来了！”她连忙跟着父亲站起身来，抬眼看到了走到他们面前的两个人。乍看之下，她不由呆住了，那是她绝对想不到的母子俩：只见竹田洋子十分慎重地穿着暗红色的套装，显得十分文雅秀丽；尤其难得的是，一直以来在她的印象里只是穿校服或T恤的竹田修也十分正式地穿着一套新的深色西装，这种成人化的打扮令他凭添了几分帅气和稳重，同时，也掩盖了几分高中生的稚气和瘦弱，出众得令周围的人侧目。千叶睁大了眼睛，即使知道自己这时很失态，她还是许久都合不拢嘴。她就是立刻晕过去，也不会相信他们父女俩有一天会盛装在二十八层的餐厅里等待同样盛装的竹田母子俩。她未来的继母竟然是竹田洋子，未来的弟弟竟然是竹田修，在此之前，她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想到。当然，吃惊的不止是她。竹田修看到她的那一刹那，表情也僵住了。他一脸讶然地注视着打扮得体的千叶，他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母亲再婚对象的女儿就是千叶。看来，人生比他想像得要离奇莫测得多；看来，他们的缘分并非只是短短的半年那么清浅单薄；看来，老天有时也还是会眷顾某些不太幸运的人……竹田修这样想着，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与此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之情在他心底奔腾涌动、曼延开来。千叶这时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虽然她的确觉得，如果真要有弟弟的话，就应该是竹田修这样的。但他们毕竟是半年之前才认识的，而真正的弟弟，应该从小就生长在一起，不是吗？所以，竹田修怎么可能成为她真正的弟弟呢？她想，从今而后，她真的要和这对有艺术气质的母子俩生活在一起吗？她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也有些害怕。同时，她也突然发现，竹田修其实是她完全不能理解的那类男生。千叶友寻招呼竹田母子坐下：“我先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千叶树。洋子，小修，以后你们叫她阿树就可以了。――阿树，这位是洋子阿姨，你就叫她阿姨好了。这位是小修，你叫他弟弟或小修都可以。从此，大家就是一家人了。”竹田洋子笑看着千叶：“这就是阿树吗？果然是个很漂亮也很可爱的女孩子，而且，头脑还那么好，真是不简单。小修，以后也要向阿树姐姐看齐，争取考进音乐学院的钢琴系。”竹田修“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千叶记得那天晚上在音像店里，她和竹田洋子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看来她那时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竹田修，对她已经没有印象了。这样也好，就当是从现在开始认识对方吧。“阿树的学习是没话说，不过，小修的成绩也很好啊。将来一个是大律师，一个是音乐家，别提有多棒了。”千叶友寻笑着说。“这么好的女孩子真是少见呢。千叶君，你真是有福气。”竹田洋子似乎对千叶很满意。“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她从小参加的都是运动社团，所以，言行举止会比较粗鲁，简直是一点气质都没有。这一点和小修就不能比了。”“小修因为从小较少参加运动，所以身体很弱，我还是觉得像阿树这样的爱运动的女孩子会比较好，看起来十分的健康可爱。”“我突然觉得，阿树和小修若是互换一下，就很完美了。”千叶友寻突然说。“我也有同感呢。”竹田洋子笑着说。当两个大人越扯越远时，竹田修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在千叶看来，他那种由于和音乐亲近而生就的温雅气质显得有些神秘，与音像店里那个只会埋头苦干的打工高中生简直是判若两人。千叶这时也是面带着微笑听大人说话，当然，偶尔还会瞥竹田修一眼。她想，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小自己一岁的男生，就要成为自己的弟弟了。他对于她来说，好像还是一个陌生而又陌生的人，将来，他们真的能好好相处吗？她是很想要一个像竹田修这样的弟弟，不过，也要从小一起长大才行，不是这样突然从什么地方迸出来的。再有就是，她不得不承认，在现在这个竹田修面前，曾经在她体内根深蒂固的那种自我优越感正在逐渐消亡。毕竟，能弹得出那样悠扬动听的曲子的竹田修成为一个钢琴家的可能性，肯定远远大过她这个八字还没一撇的大律师。虽然能否成为大律师，也许和过人的天分并无多大的关系。但她自己没有任何过人的天分也是事实，而且，是一直困扰着她的事实。她虽然有些迟钝，也明白在经济状况方面，他们父女俩要稍好于竹田母子俩，但是那种来自于艺术天赋的自我优越感非常明显地渗透到了竹田洋子的言行举止之中。也许在她眼中，他们父女俩只是普通的凡人，千叶也就因为特别的勤奋才能考得上东大，仅此而已；而她的儿子竹田修，却是一个继承了父亲的艺术天分，将来要成为艺术家的天才。没错，竹田修应该也是天才，虽然她对音乐既无天赋，也无鉴赏力，但也许是因为曾经和天才朝夕相处过的缘故，她可以肯定，竹田修也是个天才。只不过，他不是多田那种全才，而是音乐领域的专才。也许，在竹田洋子看来，在这场新的婚姻家庭的组合过程中，受益的是没有艺术气质的凡人父女俩，而他们母子俩则是因为经济的关系或者因为千叶友寻是个烂好人的关系而不得不屈就于这个古怪的新家庭……可她那迟钝的父亲或许一看到与自己的前妻截然不同的有艺术气质的女性就一头栽了进去，根本没有空去想这些。千叶这样想着，有些忍无可忍地看着此时此刻面带笑容的竹田母子，她是多么讨厌这种被施舍的感觉以及虚伪的客套，几乎令她有窒息之感。这世上恐怕有成千上万可以和父亲相匹配的适龄女子，他为什么非得要选竹田洋子呢？总会有一个平凡的女人和她也是平凡的儿子吧？不要带着这种天生的优越感，大家都靠努力赢得尊重，不是更好吗？她讨厌这种像是一个生在世代巨富巨贵的家庭的孩子面对生在普通家庭的孩子时流露出来的优越感，而且，还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当然，她会外表平静、内心却已翻江倒海地坐在那里的原因还和多田有关，多田……那个有着超级天分的男生，甚至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令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有着特殊天分的人产生了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洋子阿姨，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千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当然可以。请随便问吧。”竹田洋子笑着说。“像洋子阿姨这么出众的人，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她这么一问，令在座的其他人都是一怔，千叶友寻忙说：“阿树，你别这么没大没小的。”“千叶君，这没什么的。――怎么说呢，不是很多，也不是没有。”竹田洋子说。“为什么会想到选我爸爸呢？老实说，我爸爸这个人除了老实、勤快及善良之外，也没什么优点，更没什么艺术气质……洋子阿姨，你看上我爸爸哪一点呢？”“阿树，有这样说自己爸爸的吗？”千叶友寻有些生气了。竹田洋子看着眼前这个一直显得很安静的女孩子，知道她是个比她父亲厉害许多的角色：“老实、勤快及善良，不好吗？这都是如今男人身上少见的优点，而且，你爸爸很专一，也很长情，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恐怕不是吧？曾经喜欢过音乐家的洋子阿姨你，怎么会喜欢像我爸爸这么普通的男人呢？一定只是觉得，像我爸爸这种老实人不会花心，会是个很可靠的丈夫，所以，才决定嫁给他……其实，你并没有真心喜欢上他，对不对？”千叶友寻变了脸色：“阿树，你说什么……本来不是很融洽的吗？难道你不喜欢和有艺术天分的人生活在一起？”“爸爸，我可不这样认为！在洋子阿姨眼里，我们只是没有得到上天眷顾的凡人而已。――是很可怜的人。”这时，竹田修冷冷地看着她：“我觉得你没有资格批评我母亲！当初一起在音像店打工时，你也曾用极有自我优越感的语气对我说过话，别告诉我说你已经忘了。那时，你觉得我身为考生还要打工到半夜，家境肯定好不到哪去，实在是很可怜……没错，那的确是事实。不过，我们家还远没到要依靠我母亲再嫁才能维持下去的地步！况且，上一代人的婚姻，你这个做女儿的，有什么权利指手划脚？不管怎么样，我母亲决定和你父亲结婚是真心的，你一向自恃聪明，怎么都看不出来？退一万步来说，如果不是真心的，我们又能从你们父女俩那里捞到什么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