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七十二章

（七十二）千叶狠狠地盯着竹田修清俊的脸，心想，什么安静，什么不爱说话，原来都只是表面现象而已，一说起来，不仅滔滔不绝，还嘴不饶人……不过，她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是有点过分了，于是说：“对，我刚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现在郑重道歉……我当然没有资格插手我爸爸的婚事，不过，我总有权利发表我的看法吧？现在已经是民主自由的时代了。――没错，有特殊的天分是很了不起，可更值得敬佩的，不是那些没有特殊的天分，却依靠自己的勤劳奋斗也成了才的人吗？”竹田修笑了笑，淡淡地说：“你扯得实在是太远了。――你会这么说，恐怕只是你那种强烈到变态的自尊心在作崇吧？”千叶脸色一变，霍地站起身来：“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和你的音乐天赋一起见鬼去吧！”她说着捉起自己的背包快步走了出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大众场合失态到和人争吵，甚至是骂人；也是生平第一次被别人这样无情的抢白，还被戳到自己心底最痛的地方……她往外走时，觉得自己的心口痛得要命，好像会当场就痛死掉一样。为什么父母要离婚呢？她还是喜欢自己原先的那个家。她觉得自己已经够辛苦的了，为什么还要被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抢白和伤自尊呢？就因为他有特别的天分，可以成为特别的人才吗？而像她这种普通人，在这个蔚蓝色的星球上，可以说是仰俯皆是，所以，注定要在这个拥挤不堪的世界里摸爬滚打，方能有一席之地可立……不过，竹田修有一句话没说错，她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也许是因为她还是忘不了多田的离去对她造成的伤害，于是今天趁机都发作了出来。她知道这时自己的父亲肯定很受打击，也很伤心，因为他一向疼爱的女儿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丢他的脸。她彻底搅乱了原来看似极其圆满体面的初次见面。局面会完全失控，也许只是她的不对……竹田修没有说错，如果竹田洋子不是真心爱着她的父亲而嫁给他，她又得到什么好处呢？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真的觉得遇到了一个难得的烂好人总是聊胜于无，也未始不能幸福。她为什么这么**呢？她就这样一边流泪一边离开了酒店。千叶一回到家，就听到了电话声，她连忙拿起话筒，是上原阳一的声音：“千叶，是你吗？”“是我，阳一……我……”千叶这时很难受，正要说给上原阳一听，不过转念一想，上原阳一这时候打电话给她，应该有他自己的事情，“你有事吗？”“明天上午有没有空？”“有啊。”“一起去都立博物馆看非洲文物世界巡回展吧，难得到东京来的。”千叶一怔，没想到上原阳一竟然对考古发掘有兴趣。在她看来，文物什么的，似乎和他那个人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她还是说：“好啊。”“那么明天上午九点在都立博物馆外面见。”“好的。”千叶心想，今晚这件事，明天再和他说也不迟。更迟一些，千叶友寻也回到了家，看见女儿呆呆地坐在客厅里：“阿树，你今晚的表现实在是令爸爸太失望了，一点修养都没有，竟然在公众场合对着别人大叫大嚷。”千叶这时已经平静下来了，低声说：“爸爸，对不起。”“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因为父母离异的缘故心情很差，可人要往前看，执着于过去是没有用的。虽然你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爸爸就是个烂好人，也没什么长处，像洋子这样的女人看上我哪一点，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关键是两个人能在一起也是一种缘分，也许，一辈子我们最喜欢的人只有一个，但不代表不能再喜欢别人了，一辈子这么长……爸爸虽然不是很聪明，但已经四十七岁了，我认为洋子母子俩不是苛刻的人，如果阿树你心放宽一点，也许会继续得到幸福的。”千叶抬起脸来，看着父亲：“爸爸，你是真的很希望和洋子阿姨组成新家庭，对不对？”千叶友寻点了点头：“是啊，爸爸已经四十七岁了，机会不多了。”“那我会向洋子阿姨道歉的。――希望他们能原谅我的失礼。”千叶下决心似地说——竹田母子回到家，竹田洋子见儿子一直沉默不言：“怎么了，小修，你还在为刚才的事不高兴？妈妈都没生气，你又生什么气？”“那个千叶树太过分了。”洋子坐到他对面：“你也要体谅一个父母刚离异的家庭的孩子，这个女孩子十九岁以前有个幸福的家庭，事事圆满，人又聪明出众。突然之间，父母离了婚，又各自再婚，怎么会不**呢？何况她也没说错，我可能是会不知不觉地把我们家的人都有艺术天分这种优越感表露出来，因为这些年来，就是这个东西支撑着我活下来的……她保护自己父亲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妈，她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你也可以原谅？”竹田修问。“怎么说呢，从女儿身上可以看到母亲的影子，千叶君的前妻想必也是个十分好强能干的女性，所以，对生活要求不是很高的千叶君没能捉住她……妈妈却相反，你爸爸死后，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能成为出色的钢琴家……我想，性格温和老实的千叶君应该是很会照顾人的，至少他不会苛刻地对待我们母子俩。而且，在我看来，阿树也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她只是性格特别好强，又比普通的女孩子聪明上进得多而已。而小修你，从小缺乏的就是好强和上进心，如果阿树能影响到你就好了。”竹田修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脑海中开始不断地浮现出千叶的身影：音像店里那个工作起来井井有条的千叶；在喜欢的男生面前会表现出柔弱一面的千叶；在音乐教室里会被音乐打动致流泪的千叶；在二十八层餐厅里言语犀利得令他无法忍受的千叶……对他来说，那都是千叶，或者说，是千叶的各种侧面。是啊，在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人走进你的生活，参与你的生活，但真正能走进你的内心，影响到你生命的，却总是寥寥无几……那个叫他和他的音乐天赋一起见鬼去的女生，真的能影响到他吗？他总觉得，千叶今晚的失态并不是真的针对他们母子俩，像是针对她自己的什么难言之隐。也许，即使坚强如她，在过往的生活中，除了父母离异，也还是经历过别的什么创伤吧——第二天上午，千叶和上原阳一走进都立博物馆的第三展览厅，观赏难得一见的来自于非洲大陆的出土文物。很快，千叶就被上原阳一眼中闪烁着的喜悦的光芒吸引住了。因为他一直都是个温和而淡漠的人，很少在言行举止中流露出特别强烈的爱憎之情，所以，如此明朗的欣然向往就显得十分罕见。这个众所瞩目的男生居然会喜欢不与人类为伍的考古发掘和探险，在此之前，她是连想都不曾想过。她要到这时才蓦然发现，一直以来，她对上原阳一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或者说，这一年来，她一直都沉湎在自己的事里，根本就没有真正关心过上原阳一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她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只想着接受别人的关爱，却没想过要付出关爱呢？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的愚蠢。她真是恨自己。她想，从这一刻开始，她要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心思好好地去关心自己所爱的人。“阳一，原来你真正喜欢的是考古探险……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你也没问过我啊。”“你以前曾对我说过，你除了喜欢打篮球，还喜欢钓鱼……所以，我怎么可能想得到，一个篮球天才居然会喜欢考古探险？”上原阳一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侧过脸来看着她：“你也喜欢打篮球，可是，你将来的梦想却是成为一名大律师。对我来说，打篮球和钓鱼也只是个人爱好，而考古探险才是我真正的梦想。”他停顿了片刻，“而且，这是我最个人的秘密，就连我父母都不太清楚。”“那么……那么，现在，你为什么想要让我知道呢？”一种无比恐惧的感觉开始在千叶心底萌芽、生长、渐渐茁壮。虽然站在门窗密闭、一天到晚开着中央空调的恒温的展示厅里，她却觉得像是有一阵寒风从她的衣领灌入，一直向下，终于抵达她的胸口，冰冷至极，令她几乎不能呼吸。刹那间，她突然有了一种清醒的领悟：就要有比她的父亲再婚还更可怕的事，要发生在她的身上了。“因为你迟早都会知道的。――就像我很早就知道你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大律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