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百一十三）千叶侧头看到了茶几上放着的花枝、草叶和花瓶，想到刚才浅野千惠曾说过她去培训学校学茶道和花道的事，不由心念一动：“师母，我来之前，你是在插花吧？”“是啊。在培训学校学了茶道和花道之后，总想在生活里实践一下。”“我很想看看怎么插花呢……师母，你示范给我看吧。”“好啊。不过，我没想到你对这个也会有兴趣。”浅野千惠见她表情很认真，当然也很高兴。毕竟，千叶现在表示感兴趣的，正是她擅长的事情。她们走到茶几旁边，跪坐了下来。浅野千惠拿起花枝，笑着说：“教我花道的老师说，家居插花也是一种艺术活动，把花、果、枝、叶剪下来，经过艺术构思，插入瓶、盆、碗、杯等器皿之中，用来点缀厅堂、卧室或台桌，有画龙点睛之妙。他还说，一件插花作品美不美，不仅取决于选材时的精挑细选，更要看创作者对花材自然形态美的表现和修饰……也就是说，家居插花艺术在讲究花材的整理、修剪和固定的同时，又像创作其他艺术品一样，讲究插花的造型、风格和色彩配置，这就要求创作者有一定的插花审美能力和构思造型能力，所以，插花艺术虽然看似简单，却不是人人都能掌握得好……一件插花作品要是成功的话，就是一件造型优美、富有生气的装饰艺术品了。”千叶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同意这种说法……师母，插花用的材料，是你自己去买的吗？”她总是难以想像浅野翔去花店里买鲜花的样子。倒不是说，她认为浅野翔和浪漫这种感觉完全不搭界，但不知为什么，她始终觉得，浅野翔就是再爱一个女人，也不至于会婆婆妈妈地去花店为她采购插花用的材料，并对花店里的店员说“这是我妻子要的”之类的温馨的话……虽然她其实也才不过和他相识近一年，并且只在学校里和他有一些接触，但千叶的确是这样想的：那样的浅野翔，似乎在她的理解和认识之外，甚至于有些难以接受。不过，她果然没有猜错，她听到浅野千惠说：“是啊。这些材料都是我一大早去花市里买回来的。翔那个人，根本就不可能会陪我去买这些东西……还有，应该买怎样的材料，也是有学问的。如果是鲜花，花苞的开放程度在三四成左右是最好的……但也不能一买回来就马上插入瓶中，一定要先进行适当的处理和水养，这样才能延长鲜切花的使用寿命。一般来说，就是把采购回来的鲜切花的茎叶浸泡在盛满水的容器里，把花头露出水面，在阴凉处放置半小时到1小时，让它们恢复到原来的新鲜状态；接着，再把那些腐烂发黄的叶片和茎干摘除掉，就可以开始插花了。”“原来有这么多的学问，我还以为……”千叶叹了口气，“师母，你刚才好像有说到插花的造型……我对这方面挺感兴趣的，有什么讲究吗？”“有啊。家居插花虽然带有随意性和个性的特征，不过，也还是需要适当掌握一些基本的插花方法。”浅野千惠一边说一边把花枝、草叶陆续插入瓶中，“一般在插花前都要先大致构思出一个图形来，然后挑选3支主花，按一定比例关系剪切后插入瓶中，勾勒出不等边三角形的框架……接着，在中心部位插入焦点花，然后在框架内添加枝叶、花朵作为陪衬，最后修饰一番，并用草叶遮掩住花泥的露出部分，作品就算是完成了……我现在插的这一瓶，是要放在客厅里的。”千叶看着她低头摆弄那些花枝、草叶，觉得她和这种闲适优雅的艺术活动可以说是相得益彰：花美，但人更美。在她看来，浅野千惠就像是古装电视剧里养在深闺的贵妇人，每天可以静静地坐在窗前，看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风卷云舒……千叶这时不由想到了自己，她想，她这一辈子，会不会也有机会气定神闲地坐在家里摆弄这些风雅之物呢？不过，她必须承认，虽然她会不由自主地羡慕浅野千惠的优美风范，但这种生活，也的确不是她想要的。如果是她，顶多会去花市里买几盆盆栽，记得时浇点水，不记得时，就任它们在自己身边自生自灭……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人生轨道，你可以羡慕别人，却不能不明智地去模仿别人……说穿了，生活本来就是一场以直播方式进行的有得必有失的益智游戏：你想要这个，就得丢掉那个，否则……最终，你将一无所有。这时，门开了，浅野翔赫然出现在了玄关处，千叶和浅野千惠听到声响都侧过头去看着他。“老师！”千叶当即唤了一声。“翔，你总算回来了。”浅野千惠笑着说。浅野翔走进客厅，朝千叶点了点头：“千叶，你来了。”千叶站起身来，笑着走上前一步：“老师，我今天真是收获颇丰，刚才从师母那里学到了很多插花艺术方面的知识……之前，还知道了老师曾经是钢琴天才这个天大的秘密。”浅野翔看向妻子，浅野千惠这时已经插好了那瓶花，也站起身来，仔细欣赏了一下，满意地问：“怎么样？千叶，漂亮吗？”千叶笑着点了点头：“很漂亮。――师母，你对美，好像有种特别的天赋似的。”“这应该算不上是什么天赋。”浅野千惠笑看着丈夫，“翔，我想，对千叶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把你会弹钢琴的事告诉她了……我还差点把你以前的照片给她看呢。不过，千叶说得对，还是事先征得你的同意会比较好。”浅野翔清俊的脸上这时既没有流露出赞同的神情，不过，好像也没有生气，毕竟，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他就是再不高兴，也不至于会表现出来。他只是默默地脱去了大衣，浅野千惠走上前伸手接过，挂到了衣架上。千叶看着他们之间这一系列简直是一气呵成的自然流畅的动作，心想，所谓的天长地久的夫妻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她不由想，她这一生会不会也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找到一个和自己也能达成这种默契的男人，然后，和他白头偕老？她定了定心神，笑着说：“老师，你能不能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可以吗？可以吧？”“是啊，翔，千叶对你的钢琴水准相当好奇呢。毕竟，她家里也有个钢琴天才。”浅野千惠在一边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浅野翔走到钢琴前，打开了琴盖，坐了下来。千叶也跟着他走到了钢琴前，难掩好奇地看着他。浅野翔和竹田修坐在钢琴前的样子是不一样的。竹田修好像天生为钢琴而生，即使穿着T恤坐在钢琴前也有模有样，而穿着西装的浅野翔坐在钢琴前却有一种非常随意的味道。然而，等他一敲响琴键，千叶当即愣住了。因为竹田修的缘故，这一年来，她对钢琴曲的鉴赏水平可以说已经有了质的飞跃，所以，她立刻就听出来了：浅野翔的钢琴演奏水平果然是非同小可，甚至于是不差于竹田修那种音乐学院钢琴系十年一遇的天才的水平。或者，可以这么说：也许是因为年龄、性格及阅历的关系，他的演奏中显出了一种非常个性化的东西。她记得，竹田修曾对她说过，钢琴演奏的最高境界，也是他一直在追求的境界就是洗练。也就是说，演奏者可以完全抛开华美的演奏技巧，让指下流过的每个音符都干净利落而不粘连，从而完美地表达出乐曲本身的内涵以及演奏者想要抒发的情怀。千叶那时想，那可能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绝妙境界。千叶这时听着浅野翔的演奏，突然就忆起了这件事。她想，真好，她生命里的这些人，总是会不断地给她以惊喜。真是太好了……不过，她是不是也能时不时地回报他们以惊喜呢？她希望也能如此。她一开始就听出来了，浅野翔现在弹奏的这支曲子是一支非常有名的钢琴小品《秋日的私语》（《ACommamour》），听来颇有行云流水之感。因为她是个外行人，当然不可能会知道，浅野翔所奏的，与竹田修所奏的相比，在技巧上孰高孰低。但仅就单纯的聆听而言，感觉的确会比竹田修的要朴实简约一些，没有那么华美，却更加地温暖。仿佛北雁南飞，划过长空；仿佛溪水潺湲，流过山谷；仿佛秋风萧瑟，吹得黄叶满地；又仿佛一个秋日的无人下午，坐在草地上，静听秋虫在耳边低语，宛若天籁……然而，还是依然可以清楚地听到阳光的触角，从第一个音符一路抚摸到最后一个音符……虽然近一年来，千叶师从这个从美国回来的年轻的心理学教授门下学习心理学课程，不过，在此之前，她完全没有想到，他在钢琴演奏上的造诣也是如此了得。她看着浅野翔那双纤长的、骨感的、然而又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手自由舒展地在黑白键上翻飞，才发现，这双手其实和竹田修那双曾令她一见惊艳的手一样，也是天生适合弹钢琴的手。但她一直都以为，这个人除了是个心理学权威之外，只会烟不离手。她这时突然记起了二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她去浅野翔的办公室拜访他时的情景。当她说成为一名律师是她从小以来的梦想，而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则是她现在的愿望；并且，对她来说，都很重要，两个她都不想丢掉时，浅野翔曾目不转睛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千叶那时曾非常明显地察觉到，从那一刻开始，浅野翔对她的态度突然有了很大的改观：至少，他不再如之前那样怀疑和看轻她了。她想，那个时候，他前后说话的语气，简直是天差地别……原来是有原因的。钢琴，也许就是他过去放弃的一个梦想，甚至是最初的梦想……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呢？令他的人生骤然改变了方向？这样想来，她的确是非常的幸运。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两个梦想，都还牢牢地捉在她自己的手里。千叶听着《秋日的私语》那柔和舒缓的曲调，与此同时，在脑海中如放电影一般想像她最深爱的秋天……她记得，在这个学期开学不久的时候，她曾对浅野翔说过，她最喜欢的季节就是秋天。看来，他一直都还记得，所以，第一次就为她弹奏了这支曲子。千叶这时心中盈满感激，她想，她以前是因为爱秋天而爱上了这支曲子，现在，也可以因为爱这支曲子，而更爱秋天了。一曲终了，千叶微笑着连连鼓掌。浅野千惠笑着说：“怎么样？千叶，不比你那个钢琴天才弟弟差吧？”有些女人对于自己丈夫的爱，简直到了死心塌地的地步，浅野千惠便是如此。在她眼里，浅野翔简直是无所不能……当然，浅野翔也的确是从来都没有令她失望过。“是啊。”千叶点了点头，笑看着浅野翔，“说不定还在修之上……我想，若要选钢琴弹得最好的心理学家，老师肯定可以做最佳候选人。老师，为什么学校里有文艺活动时，你不上台表演一下呢？一定会震惊四座的。”浅野翔这时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神情淡漠地说：“我是心理学者，没有必要在人前展示我的个人爱好。”千叶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她记得浅野千惠刚才说过，浅野家曾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才会令他放弃了人生中第一个已经唾手可得的梦想。她想，自己这样说，无异于是要他把自己的伤疤拿到人前展示，真是有够秀逗的……她忙歉然地说：“老师，对不起。”浅野翔看着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好道歉的……我又没说你说错了什么。”从浅野家出来后，千叶走在东京的街路上。一路上，她脑中都充斥着浅野翔刚才弹奏乐曲的情景。她想，对于浅野翔来说，丢掉那个音乐梦想，一定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毕竟，那和他被最先发掘的天赋有关。当然，他可能也是如多田那样的全能天才，所以，他很快便能在心理学领域出类拔萃。但那毕竟是他最初的梦想，在他心里，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位置……怪不得他会对紧紧捉住两个梦想的她显出一种既欣赏又怀疑的态度：也许他是想看看，在她这个普通人身上，是不是可以同时保有两个梦想，而且，令它们在不久的将来都开出花来。千叶当然知道自己也许并不能够，但她还是想试着努力看看。不过，她这时想的更多的，还是浅野翔。因为今天的缘故，近一年来，浅野翔对她的一点一滴的好处都一齐涌入了她的思绪之中。她想，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遇到这样的一个老师……当然，她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况且，再过两三年，他也许就会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到她不能随便涉足的地方生活……他说过，等他们的师生缘份尽了，就各走各的路。虽然是新年的第一天，千叶走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路上，还是觉得有些寒意迫人。不过，她也知道，在她生命里的这些人，什么时候走进她的生活，什么时候离开她的生活，并不在她的掌控之中……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当他们还在她的生命里时，珍惜他们；等他们离开了，则给他们以祝福……她想，她能做的，也的确就只有这些了。她这样想着，突然心念一动，与此同时，也停下了脚步。她想，她为什么不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到神社去为浅野翔夫妇祈福呢？虽然她并不认为，美好的愿望就能给人以美好的生活，但毕竟，总会一定程度上给人以信心和赖以生活的勇气……那么，就这样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