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百二十五）对于之前力劝竹田修去英国留学，她这时开始觉得有些后悔了。身边突然没有了竹田修，她才发现自己真是孤单，甚至连一个能在一起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时站在楼道里，她会突然有些恍惚，总觉得竹田修好像仍在他的房间里，就坐在那架钢琴前，然而等她走过去推开了门，她又会幡然记起，现在的他，已经远在了千里万里之外的另一个孤岛之上――她的母亲也在那里。她现在只有一个人。她喜欢的、她在意的人全都不在她的身边。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这真是她的悲哀。当千叶开始觉得孤单的时候，竹田修在伯明翰刚刚拉开序幕的留学生涯也远远谈不上有多顺利。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有着极高的音乐天赋，一直以来也十分热爱和看好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所以，即便父亲过世后家里经济情况一度非常困难，他也还是会尽可能地保持和发展自己的这种天才。皇天不负苦心人，中学时代就不用说了，即使是在国内的最高音乐学府――东京音乐学院，他也一直都是个倍受瞩目的学生。然而，当他来到现在这所世界知名的音乐学府求学时，他才发现，普天下有很好的音乐天赋和音乐领悟力的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第一天上课时，一位教授在听了他的演奏之后，就当场不客气地说了一句“你的技巧还不算纯熟”。因为在此之前，一直都很少有业内人士对他的演奏技巧提出过批评，所以，这句话令他受了不小的打击。他甚至于开始对自己是否有极高的音乐才能产生了怀疑。当然，既已来到了这里，他没可能一下子就这样否定了自己。只是，他突然发现，要达到预期的目标，也许要付出比他预期的多得多的艰辛努力——千叶走进家门时，正好听到洋子在和竹田修通电话：“小修，你在那里还好吗？生活习惯吗？学习紧张吗？钱够用吗？”竹田修无意一一回答母亲这一长串如连珠炮般的问题，只是笼统地说：“我很好。妈，你放心吧。――叔叔和树呢？”“他们还没回来……”洋子这么说时，侧头刚好看到了已经站在玄关处的千叶，“啊，阿树已经回来了。小修，你要和她通电话吗？”“好啊。”竹田修在电话的另一端听到母亲放下了话筒，小声而急促地对千叶说：“阿树，快点！是小修！”接着，是千叶快步从玄关处走过来的声音。她走得很急，像是在小跑……他这时开始有些惊诧电话的神奇力量：隔着千万山水，他竟然可以清楚地听到他最想念的两个人说话和走路的声音――如此明晰，如此亲切，他只要一闭眼，就可以想象得出，她们此时此刻穿着怎样的衣服，是怎样的动作，有怎样的表情……只是过了片刻，千叶已经走到了沙发前拿起了话筒：“修，你还好吗？”这四个字带着轻微的喘气声传入了竹田修的耳中，令他心中顿时一暖。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叫千叶树的女生了……究竟喜欢到什么程度呢？他甚至于会觉得，她在这个世上的存在，就已经是他的幸福。他定了定心神：“还好。――树，开学以来，一切还好吧？”“挺好的。――修，突然到了一个说英语的国家上学，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困难？”“我的英语程度比你差很多，老实说，是有点困难……不过，我晚上有在学英语，慢慢会习惯的。你放心吧。”“除了语言方面的困难之外，功课会紧张吗？还有，你会不会觉得不习惯那里的授课方式？”“还好啦……你别想太多了，总之，我会努力的。我想，过一段时间就会习惯了。”“那么有名的音乐学府，一定是高手如云，我想，和你在音乐学院的环境肯定是非常不一样……不过，修，你千万别气馁。我刚到东大时也有过这种受挫感，当然，你还多了个……语言方面的问题，比我那时又难了一些。”“我没事的。虽然高手很多，但我也没那么差劲，你就放心吧。我……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声音。”“是吗？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记得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们。――别只是一个人放在心上。”竹田修苦笑了一下，心想，她只会说别人，可她自己呢？她自己还不是什么事都放在心上，然后自己关起门来解决……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听到她这么说：“我会的。树，就说到这里吧，我要挂了。”“修，等一下……你还要和阿姨说话吗？”“不了……下次吧。”“好的。再见了。”“再见。”挂了电话之后，竹田修心想，不管会遇到怎样的困难，他都要想办法克服……否则，回国后，他就没法以更强的姿态出现在千叶面前了。他这时突然想到了两年前他们母子俩和千叶父女俩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尽管那一晚，千叶对他们的态度很不好，但那时他就知道，老天的确是眷顾了他，会在千千万万人之中选择了千叶友寻做他的继父，千叶做他的姐姐……幸福好像在他十八岁那年的秋天，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不过，不管幸福以何种方式降临，要想长久保有，总是显得异常困难。这个道理，他当然也明白——第二天上午，上完课后，千叶来到了早川高。她站在二年级一班的走廊里，等着已经看到了她的多田俊从教室里出来。这是她曾经非常熟悉的氛围，这里曾有过她最珍贵的回忆，所以，当她站在那里时，就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这和去年秋天时与多田俊一起在开运动会的操场上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这条走廊里，三年前开闭学式的那一天，多田信曾站在这里等她从二班出来，向她告别。她突然想，那个时候，他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等她的？那个什么也没有说的告别，对他来说，是一种例行公事，还是一次突然的良心发现？那个时候，他对她，有没有一点点的不舍？有没有呢？她真的不知道。她想，她也许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一个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就这样从她的生活里蒸发了……如果说，她可以对此无动于衷的话，她也情愿自己能做得到。可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于是，他的不辞而别，就成了她最大的受挫感来源。她看到酷似多田信的多田俊从桌边站了起来，在教室内外所有的人密切注视之下（当然，也包括那个结城彩），慢条斯理地沿着走道从教室里踱出来。他施施然的样子，令千叶觉得他像是故意在人前表演闲庭信步。――他好像丝毫都不担心很快就会敲上课铃似的。多田俊终于走到了她面前，一脸微笑地看着她：“千叶树，你可真是个稀客……你居然肯浪费这种最适合读书的时间，跑到这里来找我。”“你这是什么话？这里又不是你的家，谁都可以来的。――多田俊，你周六有空吗？”多田俊长眉一扬：“你有什么事？”“我想请你去上野公园看樱花……怎么样？肯赏脸吗？”多田俊注视着她，像是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点什么：“现在正当东京的樱时，那天又是周末，上野公园一定会人满为患……真是奇怪，你怎么会突然有雅兴去凑那种无聊的热闹？”“因为我更不想去动物园看那些可怜的野生动物们被关在笼子里……那简直是人间一大惨剧。我六岁的时候，曾去过一次动物园，后来就再也没有去了。”多田俊听了她的话，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拜托……你长这么大，就只去过公园和动物园吗？那也太可怕了吧？你简直是在浪费生命。”他这么说时，突然想，那一年，她和上原阳一到底是怎么交往的？难道说，上原阳一就只带着她去逛街或者逛公园？当然，这种话，他是不会问出口的，哪怕他的确是有一点好奇。“你不用笑我。我本来就是个很无趣的人。以前――”她记得在四年前的那个夏日祭的夜晚，岩田守曾经说她除了学习和工作，没有同性朋友，没有爱好，真是沉闷乏味到极点；后来，竹田修也曾说她刻苦过了头，一直过着一种很无趣的大学生活……所以，她对于自己的这种沉闷乏味的生活方式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也有很多人这么说过我。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你就是笑我，我也不会有感觉的。――我看你还是别浪费表情了。”多田俊脸上的笑容很快就隐去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也的确觉得，就是笑你，都很无趣。”“我对玩的地方是不太懂……那你有什么好提议？”“没有。”多田俊摇了摇头，“其实，我也没说错什么……你看着吧，到了那天，上野公园铁定会人山人海。”“人多没关系，就去看人挤人吧。你去不去？”千叶笑了笑，有些神秘地加了一句，“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到时会有惊喜的。你不去的话，将来肯定会……后悔的。”多田俊笑着点了点头：“那好吧。到时见。”“到时见。”周六上午九点，多田俊来到了上野公园门口，一眼便看到千叶和一个美少女一起站在人群中。他心中顿时一沉，明白千叶那天所谓的惊喜指的是什么了。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他也想看看千叶今天到底想干什么。他觉得那个少女有一点眼熟，但一时怎么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千叶。”走到她们面前时，多田俊叫了千叶一声。“多田俊，你还记得吗？四年前的那个夏日祭的夜晚，我们一起遇到的今井……她也是上原在横滨的表妹。”今井幸自从看到了他之后，就一直低垂着头：“你好，我是今井幸。”“今井考上了早稻田大学的教育学部，现在就住在上原家里。”千叶笑着继续介绍。“你好，我是多田俊。四年前吗？抱歉，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多田俊淡淡地说。他想，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已经被对方甩了，却还会对他只见过一面的表妹这么友好，甚至于要为她做牵线搭桥这种无聊的事。她也不想一想，她自己在感情方面，简直可以用输得一塌糊涂来形容……居然也敢学别人做媒人，真是不知所谓。他心里这时很有些不快，不过，还是强忍住了，没有说出更加过分的话。今井幸当即察觉到了他的冷淡，不由很是失望。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只是四年前匆匆见过一面，重逢时，他若对她显得非常热情，那倒真是奇怪。这样想着，她又凭添了一些信心。“我们进去吧。”千叶笑着说。她倒是很有信心，毕竟，怎么看，眼前这对少年男女都像是金童玉女，令人赏心悦目之至。“好的。”今井幸应了一声。多田俊跟在她们身后，一道走了进去。现在的东京，正处于一年中短暂的樱时，樱花开得特别绚烂，不过，因为赏樱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到处都是人，所以，只剩下拥窄的过道可以行走，他们也就只能走马观花地胡乱看看。“这里这么多人啊。”今井幸有些感叹地说。“是啊。以前，我们一家人要是想来赏樱的话，我爸爸还要半夜来占位置呢。”千叶看了多田俊一眼，“――多田俊，你呢？”“我对赏樱什么的，完全没有兴趣，除非是被我妈妈逼着来。否则，倒贴我一亿美元，我都不会来……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多人傻傻地坐在一起。”多田俊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他是长大了，不过，他的毒舌功夫并没被落下，相反，还更加的炉火纯青了。“你……”千叶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想，他就算再有性格，也该讲点礼数吧。毕竟，他和今井幸已经四年不见了，人家还是个品貌兼备的美少女……他就不能在她面前显得更温雅、更可爱一点吗？“你瞪着我干什么？我说的是实话。你就是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我也不可能突然喜欢上赏樱这种附庸风雅的无聊活动。”多田俊本来就不太高兴，这时趁机发作了。千叶终于也忍无可忍了：“附庸风雅？自古以来，一到春天，大家都喜欢这种活动，你凭什么这么说？多田俊，你就是天才，也没有必要这样攻击别人喜欢的东西……你――”“我怎么了？在我看来，花开花落也就是很正常的一种自然现象而已，有必要为它这么又悲又喜的吗？简直是浪费感情。”这次的结伴赏樱活动，简直可以说是一场灾难，最后，他们只是在上野公园里草草逛了一通，就出来了。分手时，也是完全意义上的不欢而散。后来，千叶想，她也许真的不适合做牵线搭桥的人。毕竟，她自己在感情方面非常失败，因此也就没什么说服力，那天，对她知根知底的多田俊会给她脸色看，也可以说是情理之中，尚可原谅。也正因为如此，她一直都没有真正生过多田俊的气。不管多田俊有时说的话，怎么呛人，对她来说，他还是有一个最值得她铭记的好处：他和他哥哥不一样，他从来不曾伤过她的心，从来都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