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百二十八）进行最后一科期末测试的那天下午，考完后，千叶走出教室。因为总算考完了，她不由松了口气。她一步入走廊，便看到多日不见的多田俊又站在了下面那棵大树底下。从上次刻意避开他到现在，又过了两个多月，她本以为，他不会再来找她了，所以，一时不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着这时已经穿着夏季高中生制服的多田俊，他这时是十七岁……十七岁，是千叶已然度过的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一年；而她记忆里的夏天的多田信，就停留在了这个年纪，甚至于，就是多田俊现在这个样子……所以，看着多田俊，一时之间，她的心情可以说是百味杂陈。当然，她也不得不承认，能再次看到他，她的确是由衷地感到高兴，甚至于是惊喜。毕竟，明年今日，他是肯定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不过，她也很清楚，不管怎么样，她还是不能再和他见面。所以，她还是决定走另一条路。不过，始料未及的是，没走出多远，她就看到多田俊蓦地从前面另一条路上踱了出来，停在了路口，带着一种一切了然于怀的眼神望着她。千叶知道他无比聪明，肯定在四月那时就已经猜到自己是在刻意地避开他。她想，也好，她总不能就这样暧昧不明地躲闪着，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多田俊，好久不见了。”“你……法曹考试，考得怎么样？”多田俊问。千叶没想到他一开口，问的居然是这个问题，不由怔了一下：“现在还不知道结果，应该有机会通过吧。――谢谢你。”多田俊笑了笑：“我想也是。你这个人虽然很迟钝，但在学习上倒是从来没有失过手……”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倒没想到，你居然是个不喜欢走大路的人。――其实，四月那时，我曾经来找过你。那天，你有上课，我亲眼看到你坐在教室里……不过，后来，我没有等到你下来。我想，那一天，你一定是……走了这条路。”千叶没想到他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简直就没想过要给她寻找搪塞借口的机会。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沉默着站在那里。她想，他还要她怎样呢？难道要她当着他的面承认，她曾对他抱有幻想，现在终于挣扎着清醒过来了？她现在终于发现，多田俊其实和他的哥哥一样，从没想过要体谅对方，对于自己在意的人对自己造成的伤害，一定会原封不动甚至是加倍地奉还――哪怕对方在伤害他的同时，自己也遭受了同样的甚至是更大的伤害。“自从你知道我要去美国留学之后，你就对我很冷漠，甚至都不想再理会我了……你别否认，我很容易察觉到的。”第一波还没过去，第二波就立即跟上来了……千叶心想，老天，这世上居然有这么自负的人，不肯放过对方对自己的、哪怕是一点点的不好……不过，现在的她，也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她想，就算对方是个天才，她应该也还能从容应对：“有吗？你太多心了。我对你……和以前也没两样。”多田俊注视着她：“真的吗？”“当然是真的。”“那么，七月中旬，我会参加全国高中生剑道大赛，你要不要去看？”“非常抱歉，到时我恐怕会没空。因为夏假一开始，我就要打工了……我先预祝你在全国大赛上获得优胜。”“连周末都没有空？”“没有。”千叶摇了摇头，顿了一下，接着，加了一句语气更重的话，“再说了，我已经是个大三生了，对于高中生的什么比赛……实在是没有兴趣。”多田俊当即变了脸色，他沉默了片刻：“你是对高中生的什么比赛没有兴趣，还是对我的事不再有兴趣了？”千叶把心一横，干脆来了个顺水推舟：“都有吧。多田俊，你一直都说你比我更成熟……老实说，我承认你比我更聪明；至于你比我更成熟，我就不愿意承认了。――你说，我为什么要经常和一个是我失败的初恋对象的弟弟的男生在一起？”“你在说绕口令吗？这么拗口……你是想说自己傻，还是想标榜，你是这个快餐年代里少有的痴情人，到现在仍然忘不了自己的初恋对象？”“都不是。我想你也知道，你长得和你哥哥很像，有时候，看到了你，我甚至于觉得，多田还没有离开我的生活……不过，我想，我不能再把你看成是你哥哥的替代品了。”她残忍地说出了“替代品”这三个字，她相信，以多田俊的性格，他恐怕是再也不会原谅她了。如她所料，听了她的话，多田俊骤然变了脸色：“千叶树，如果你是因为我是多田信的弟弟而排斥我，那你就是自己太傻了。你伤害我不要紧，你自己将来最好不要后悔……你想想看，当我们面对面时，是你要克服的心理障碍多，还是我的？是你感受到的压力大，还是我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恐怕从来都没有吧？你知道吗？在我们认识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你都比我高，我甚至要仰着头和你说话……所以，在十五岁那一年，我第一次发现，和你站在一起，我已经高过你时，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千叶怔了一下，不过，她并没有心软：“我恭喜你一直在长高，越来越像个大人了……不过，关于你所谓的心理障碍和压力，我的确从来都没有想过……你自己也说过，我这个人很迟钝。多田俊，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承认，这些年来，你的确一直都在关心我，因此，我也一直都由衷地感激你。老实说，你对我，比你哥哥对我好……但那又怎样呢？我没有这样要求过你……我没有要你为你哥哥的不辞而别赎罪。所以，你大可不必这样做。――你就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一点负担地去美国留学，爱去多久就多久，甚至从此不再回来，在那里成为获得诺贝尔奖的顶尖科学家，将来如爱因斯坦一般为世人所敬仰……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多田俊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为了我好……这么冠冕堂皇的话，你都说出口了，我还能说什么？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老实说，我倒是想什么都丢掉，就这样离开，只为了成为顶尖的科学家这个目标而努力……从此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你就去吧。――反正你迟早都要走的。早一点，迟一点，也没什么分别。”“大笨蛋！傻瓜！”多田俊狠狠地丢下这些骂话，转身大步走了。千叶看着他走远，心里也不好受，不过，还能怎样呢？她和多田俊要是会有将来，这个世界恐怕就到处都是奇迹了。所以，她还是希望他能就此把她扔在少年的成长的路上，去追求他自己的理想，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幸福。然而，那天晚上，白天时多田俊看着她的那种眼神，还是会令她整夜都心神不宁，尤其是他在说“所以，在十五岁那一年，我第一次发现，和你站在一起，我已经高过你时，我不知道有多高兴……”的时候。没错，好长一段时间里，多田俊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小男孩，如果不是因为他一直都用那种刻薄的说话方式武装自己，她也许会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可爱了，每次见到他时，都上前摸摸他的头……所以，虽然在十九岁那一年，她因为太迟钝了，没有适时察觉到他第一次发现自己高过了她时的快乐心情，现在其实也不难想像……她不由想，这世上的路，有千条万条，难道说，他们就非得要选这条路通往离别的那个关口？再者，是不是所有没有将来的人，都要有形同陌路甚至是反目成仇的一天呢？现在想来，多田信当初什么也没说，突然就离开了，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离别方式……至少，在知道他已经去了美国之前，她一直都是快乐的。她在黑暗中从**坐了起来，心想，不……一定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第二天下午，千叶来到早川高。她想，今天要是能在这里遇到多田俊，她就为自己昨天的恶劣态度向他道歉――她不一定求他原谅，但至少希望他明白，她的确是迅速而真诚地承认了错误。毕竟，她不能也不该说那些过分的话伤害他。至于从此之后，他们会不会成为路上相遇也装作不识的陌生人，则是另外一回事了。现在也到了高校的夏假时间，不再上课了，但校园里还是有许多学生，都是来参加社团活动的。她径直朝剑道部走去，心想，如果今天遇不到他，那也许就是命中注定的安排――他们固然有缘相识，但缘尽的时候，还是逃脱不了和这世间大多数人一样的命运：虽有好聚，却无好散。这时，从另一条路上走出了三五个穿着剑道服的男生。千叶看到他们，先是怔了一下，当即停下了脚步。――谢天谢地，她果然看到了多田俊。另外几个男生撇下了多田俊，嘻嘻哈哈地先朝剑道部走去。千叶走到多田俊面前，她还没开口，多田俊已经冷冷地说：“你又想干什么？是不是突然发现，昨天还有话没说完，今天想来补上？我倒觉得，你昨天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对不起……我昨天说的那些话，伤到你了吧？如果是这样，我很抱歉。”“如果你是想来道歉，那就没有必要了。――我还要训练，没有时间听人说费话。”千叶看着他这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今天的多此一举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没错，她昨天说的那些话，的确是伤到了他，不过，时间久了，他一定也能忘掉。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忘不了的。现在，他知道她后悔了，知道她想挽回对他的伤害，他反而不能轻易地放过她。“总之，非常抱歉。――打扰了。”千叶对着他微微欠身，转身走开。然而，很快，她便听到多田俊在身后说：“你就这样走了吗？这就是你道歉的诚意？就只这么一点点？大傻瓜！”“那么……”千叶回过身站定，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你收回你昨天说的那些话。――不是一部分，是全部。”果然，他和他哥哥一样，对她所犯下的错误会不依不饶地追究，对她所造成的伤害会连本带利地奉还……但她也有她自己的原则，她不能为了求得他的原谅，退到没有后路的地方：“我承认我是伤害了你，但我不承认，我昨天说的话全都错了……所以，我不能全部收回。”“如果你真有诚意，你最好就全部收回；如果你做不到……千叶树，那你就等着吧。我发誓，我会报复你。我说过，我和我哥哥的想法不一样，我不能容忍你这样伤害我。――谁都可以，就是你不行。你最好记着，只要我依然喜欢你一天，我就会恨你一天……如果我一直都喜欢你，那我就会一直都恨你……直到死。”千叶怔住了，她一生中，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决绝的话，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不安或者害怕，因为，她突然想到了另一种更加现实的可能：他只有十七岁，是那种可以说出任何不负责任的话的年龄；他不知道，要恨一个人恨上十年，都是无比艰难的事……至于喜欢一个人一辈子，那就更像是个神话了：“你没有资格随便怀疑我道歉的诚意……至于你说，你可能会恨我一辈子，我反倒觉得很高兴，那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多田俊，就算你是个天才，我想，有一天，你也一定会明白，你没办法恨我那么久……如果你有兴趣，我们不妨打个赌，看看你能不能恨我到你二十七岁的时候。”“哈，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自信，就好像找到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多田俊注视着她，清亮的目光中有一种耀眼到能令人眩晕的光芒，他清俊的脸上这时露出了一种很奇异的神情，那与其说是嘲弄，不如说是兴奋且带着一点点的挑衅，“在我有能力掌握我自己的命运之前，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一直以来，我有多想和你在一起；我本来想把我们的将来交给时间，千叶树，是你逼着我把我们的将来又收回到了我的手中……虽然说，我也不能保证，我将来一定不会爱上别的什么人，不过，那种可能性很小，而且，我这个人比较念旧，还很固执，到头来我也许还是会选你……所以，我们不妨打个赌，看看我二十七岁的时候，也就是你三十一岁的那一年，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我是不是已经不再恨你了……”“多田俊，你……”“怎么，你打算全部收回你昨天说的那些话了？”多田俊笑着问。“如果你全部收回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会考虑全部收回我昨天说的那些话。”千叶这时的确是有些不安，也有些害怕了。她直觉多田俊这么说是认真的，而他们的一生这么短，如果他们将来真的没有机会在一起，是不是真的要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憎恨对方上面？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还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可以用来寻找和经营他们各自的幸福？多田俊摇了摇头：“太迟了……千叶树，你知道吗？人的一生就好像是一场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的游戏，要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可真是不容易。我比较幸运，我找到了。我想，如果我这一生，能成为某个领域的顶尖科学家，与此同时，又能和你一直这样对抗下去，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是爱是恨都好，只要不是漠然，那就没有好什么遗憾的了。还有，从我们一开始认识到现在，你一直都没让我失望过，我希望你将来也一直都是如此……不管我是在你身边，还是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对了，女人一般都比男人更长寿，所以，你比我大四岁，也算是一种既科学又合理的安排。――千叶，你觉得呢？”千叶看着他笑容越来越灿烂的清俊的脸，一时之间，不仅什么也说不了，甚至于什么都想不了了……真到多田俊已经走开了，她才蓦地清醒了过来。她定了定心神，转身慢慢地朝校门口方向走去。她边走边想，多田俊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她这原本注定会刻板无趣的一生，岂不是会因为多田俊的存在，而从此要走上一条疯狂的不归路？一条以游戏方式来定义的路？不会的……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毕竟，多田俊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很快就会忘了他今天说过的这些话，况且，生活很残酷，即便是再乐观的人，迟早都会失去把它看成是一场游戏的快乐心情，然后，无一例外地向它妥协，继而一点一点地挨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