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百五十一)有末一弥合上了电话，沉默片刻之后，问身边的江本：“江本前辈，荒木治平的女儿还要过多久才会到这里？”“就要到了。我刚才接到了奥田的电话，他说直升机很快就会到这里了。”“太好了。”高杉兴奋地说。有末一弥也顿时松了口气。虽然对于能否以亲情打动荒木治平，老实说，他到现在还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过，总要试一试才能真正死心。川中看着监控电视的画面：“希望黑井最好不要再说惹恼荒木的话……否则，等一下如果发生了血溅荧屏的惨剧，对我们警方来说，就非常被动了。”“是啊，若是让全东京的人看到人质在他们面前被杀害，那的确是非常了不得的一件事……说不定还要连累警视总监出面向全国民众道歉。那时，警方的面子可就丢大了。”高杉说。“我觉得，找个荒木失去警惕的瞬间，让特警部队从窗口那边强攻进去，也许就能治住他。”一直一言不发的大谷突然开口了。“你想过没有？如果行动失败了，荒木在最后的瞬间拉响了炸药的引线，伤亡情况将会更加不堪设想……所以，我看特警部队还是先原地待命会比较好，如果心理战术起不了作用，再考虑用强攻。”川中说。“是，川中警视。”大谷忙说。有末一弥在一边听他们讨论案情，心里也渐渐有点紧张起来。这种心情，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过。他想，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并非只有他本人参与，还牵涉到了另一个他所在意的人，他才会变得有些不同以往……他看了看表，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过半，也是这座城市里许多人下班的时间，他很清楚，最关键的时刻就要到了。“你们快看！荒木治平好像要说话了！”高杉突然说。于是，监控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监控电视的屏幕——这时，在社长办公室里，荒木治平对着监控探头，一脸平静地说：“我叫荒木治平，今年五十四岁，一年多前是黑井商事的一个普通职员，工作以来，一直都是默默无闻，只会脚踏实地地埋头苦干，所以，之前也不曾想过会有今天……我承认为了报复黑井，一个星期前，我杀了他的妻子……对于黑井太太的死，我也觉得很抱歉，并且愿意承担责任……反正，我也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的妻子一个月前因病过了世，我自己也得了不治之症，就是不坐牢，也过不了明年……我现在只想要身为黑井商事社长的黑井说一句公道话，是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就注定要会经济的不景气牺牲？”他看向黑井介之，黑井介之这时也正看着他：“荒木，并不是只有你在为经济的不景气牺牲……难道你没看到也有许多社长因为生意失败而自杀吗？”“我和你们不同……即便在这种时候，你们也仍然想挣到更多的钱，当然，总有人是会失败的。至于我，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哪怕是很艰难地活下去……为什么同样生活在这个世上，我的要求这么低，也不能达到呢？就因为我是个弱者吗？”黑井介之张了张嘴，但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他就是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和荒木治平的人生立场完全不同，因此，也就没有可能可以顺利地沟通。他想，荒木治平觉得他活在这个世上很艰难，身为一家大会社社长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也许只是艰难的表现方式不同罢了。而他的痛苦，又该向谁发泄呢？“荒木先生，你真是一无所有了吗？你不是说，你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女婿和一个可爱的外孙吗？他们现在要是在电视前看到了你，会怎么想呢？”千叶突然问。“他们爱怎么想都行，”荒木治平脸色一变，“反正，我也从来没有让他们以我为荣过……”“荒木先生，我是学法律和心理学的……当然，我现在还只是个什么都不太懂的学生，因此也没有资格说什么……不过，我个人觉得，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肯定是有差别的，不论是从法律的角度，还是从心理学的角度……老实说，我也觉得，这个世界非常不公平，有的人一生都不需要考虑衣食问题；而有的人，一生都只为衣食问题奔忙，却还是过得无比辛苦……但这应该还是不能做为剥夺别人生存权利的借口……毕竟，再怎么说，生命都高于一切。我的爸爸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一生也过得很辛苦……所以，我多多少少也能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但如果你在这么多人面前杀了人，对于你那些还要继续活在这个世上的亲人来说，将会是永远都抹不掉的伤口……他们还要继续活这个世上的，不是吗？”千叶顿了一下，“再者，我也不相信，你女儿现在一点都不在意你了……毕竟，是你辛苦挣来的钱把她养大，让她读书，她才可以健康成长，然后嫁人生子……而且，就算真如你所说的，他们都已经不在意你了，你总归还是在意他们的吧？”荒木治平听了她的话，脸上的神色顿时有些变幻不定。很显然，就算不是全部，至少千叶最后的那句话，已经说到了他的心上——有末一弥在监控电视的屏幕前看到了千叶这时的上佳表现，他清俊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他没想到，先令荒木治平的仇戾之气有所缓和的，居然是千叶。虽然说，在此之前，千叶在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临危不乱令他赏激；但她这时说出的这些能直落荒木治平心灵深处的话，才真是体现出了一个聪明而善良的女子所具有的强大力量……他这时开始有了圆满解决眼前这个案子的信心，心想，只要能暂时稳住荒木治平，等他的女儿及时赶到了，也许按第一种方式结束今晚这一事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就在这时，一个警察走到了监控室门口：“川中警视，荒木治平的女儿、女婿以及外孙已经到了。”听了他的话，在场的众人都松了口气。“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有末一弥微微一笑，“太好了……川中警视，不如我们现在就通过电视信号把他们在现场的画面传送到社长办公室，看看荒木治平会有什么反应。”“嗯，就这么办。”川中说——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推移，这时已经到了晚上八点。东京都所有公共场所的电视都在播放这桩突发事件的后续新闻，于是，和千叶有关的人也都相继看到了。千叶友寻和洋子当即来到了现场，并且，和匆匆赶到这里的及川一家以及山田一家在黑井商事大厦的广场上会合了。多田俊当然也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一幕。他起初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显然这的确是事实，不由得他不相信。他紧张地坐在电视前，看着电视屏幕里的千叶。这好像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她上了电视，不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合……他忍不住想，真是个笨蛋，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想对比自己大了三十多岁的人说教……当然，他总是无法相信她今晚真的会出事，毕竟，他们还有一个十年之约，所以，她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就出事呢？当千叶对着荒木治平侃侃而谈时，浅野翔刚好从一家心理研究机构开车出来，在露天的超大电视屏幕上也看到了这一幕。起初，他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怎么在意。但在直播电视新闻节目里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听到了自己熟悉的声音，虽然显得有点失真，还是会令他感到有些不安。他当即找了个地方停好车，站在人群中观看依然在滚动播出的和千叶有关的电视新闻。真的是她……虽然他也知道，在这个世上，可能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悲剧，但不曾想到，会有自己熟识的人也卷入这样的事件之中，而且，那个人还是千叶。但命运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就好像十八岁那一年，他也想不到他们浅野家会演变成后来那种不堪的样子……永远有更坏的可能，这是他从生活中学来的真理。听完千叶说的那番话之后，浅野翔不由微微一笑。这个时候，他很高兴自己没有看错她，她的确有做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所必须具备的最重要的才能：善于倾听别人内心的声音，而且，天然生就悲天悯人的情怀……现在，他只希望她能顺利过了这一晚，至于很有可能会得的PTSD，他自然会无偿帮她治好……反正，一直以来，他就是她免费的心理医生——“小姑娘，你父亲有你这样的女儿，是他的运气……我想，你一定很爱你的父亲，对吧？”荒木治平说。千叶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是啊，他是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之一。虽然用世俗的眼光来看，他也算是个失败的男人，他自己有时也会这么说他自己……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了。荒木先生，你也一样啊……你和你妻子一直都相濡以沫，现在，她也并没有离开你，只是因为疾病，不得不离开这个世上而已……至于你的女儿，她也因为你的缘故，可以长大成人，找到一个好丈夫成立家庭，而且，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也就是说，你不是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失败的，不是吗？”黑井介之看着荒木治平：“是啊，这位小姐说得对……荒木，你并不算失败，我自己倒是很失败，和一个不爱我的人结了婚，生了两个不成器的孩子……对于因为解雇了你，令你的夫人没有钱治病这件事，我也觉得很抱歉。虽然说，活在这个世上久了，人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残忍，但你也曾说过，我们是同一年进公司的，也算是朋友了。荒木，我应该也不算是个坏人，对吧？你还记得吗？你刚结婚的时候，还曾请我去你家做过客……那时得到你们夫妻俩盛情款待那件事，近三十年过去了，我也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就在这时，电视画面突然切换成了一对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夫妇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个年轻女子满脸是泪地对着屏幕：“爸爸！爸爸！我是由美啊，爸爸！对不起……这些年来，真是对不起了……”她说着双手捂住了脸，泣不成声。她身畔的那个男人连忙拥住了她，并开始低声安慰她。那个孩子则是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妈妈，外公在哪里？”看到这一幕，顿时，两行清泪从荒木治平苍老的两颊上流了下来。千叶这时当然已经猜到，这对青年夫妇及那个孩子就是荒木治平的女儿一家了……她这时也忍不住泪流得满脸。她不由想，是啊，对于荒木治平来说，在这个世上，的确有许多痛苦到不能容忍的事，但也一定不会如他所认为的，已经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没错，在这个世上，的确是不乏为了利益彼此算计、互相倾轧的亲缘关系，但一定也有看似冷落、实则依然存在且炽热的亲情……比起相信人性本恶来，她倒是宁愿相信，绝大多数的人都并非天性凉薄，来到这个世上时，绝大多数的人都有一颗晶莹而剔透的心……只是经不起岁月风霜的一再侵蚀，也避不开生活里那些细碎而难堪的琐事所引起的化学反应，于是一颗心渐渐变得坚硬，变得粗糙……但那颗心，总还是会有能够打开的缺口，可以令另一颗心贴近其依然柔软的那一部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