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百六十六）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下午，竹田修去音乐学院参加新年音乐会的初次彩排，到夜里很晚的时候才回到家。他一走进客厅，便看见千叶仍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还捧着一本书。一看到他，千叶当即把书搁在沙发上，站起身来：“修，彩排怎么样？”“还好。”竹田修走到她面前，“这么迟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叔叔和我妈呢？”“他们都去睡了……反正，我也没别的事，见你一直没回来，就想等等你。”竹田修微微一笑：“傻瓜……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有事的。你明天不是要和我妈去街上挑选圣诞节的礼物吗？”他伸出仍戴着手套的右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抚了一下，“真的很晚了，上楼去睡吧。”“好的。――我先上去了。”千叶走开时，竹田修看着她轻盈的背影，心想，如果他之后的人生的每一天都能这样就好了：和自己挚爱的人没有离别，只有聚首；每天晚上，工作结束之后，走在路上时，都会甜蜜地想，在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会有他最心爱的人在等着他……这样的人生，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千叶右手扶着扶梯，走到了楼梯拐角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竹田修刚才那个不经意的动作，令她突然想到了十八岁那年的那个圣诞前夜。那时，她这一生中最后的一个高中时代的班级圣诞联欢晚会正在进行之中，上原阳一突然到早川高来找她了。在教学大楼的一楼大厅里，他也是微笑着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抚了一下……一晃，三年就过去了。直至今日，她依然能清楚地记得之后他们之间的那番半是认真半似玩笑的对话，那是他们开始正式交往的起点：…………“从现在开始，请你叫我阳一。”“好的。”“如果不是因为上课或者考试，请不要随便失约。”“好的。”“请坐在最显目的地方，好让我能一眼就看到你……”“好……的。”…………“你为什么好像就只会说这两个字？”“难道你希望我说‘不好’？”“当然不。――好的。”…………她想，那个时候，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以及他们的将来，就像是一朵正在绽放的花，鲜艳而美丽，因此，他们绝对想不到，三年之后，他们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个时候，上原阳一回到东京了吗？她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但她也很清楚，如果他真的觉得，他们已经结束了……那么，就算他这时回到了东京，她又能怎样呢？虽然她无法忍受由她自己来否定，当初他们并非真正喜欢过彼此，但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这样都不算是结束了的话，在这个世上，也许就真的存在奇迹了……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强如多田信，都否定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奇迹……但如果喜欢的感觉还存在的话，是不是真的，就没有奇迹了呢？第二天晚上，在竹田修的房间里，听竹田修弹罢那支《StandByMe》后，千叶突然神秘地凑到他面前，笑着低声说：“修，我要送你的圣诞礼物……今天终于找到了。”“是吗？”竹田修颇感兴趣地看着她，“是什么？”“现在当然不能告诉你……圣诞节那一天早上，你就会知道了。”“真会吊人胃口。”竹田修笑了笑，“等一下我就去问我妈……她一定会告诉我的。”千叶摇了摇头：“你错了……阿姨已经向我发过誓了，她绝不会提前告诉你的。――如果她真的这样做的话，我就会把她要送你的圣诞礼物也提前告诉你。”“是吗？这倒不失为一种互相监督的好办法。”千叶看着他：“那你呢？别说你什么都没准备。”“当然有。不过，也至少要等到圣诞前夜才能让你知道。”“会是什么呢？”千叶有些难受地咬了咬牙，“没办法……也只能再等两天了。”这时，走廊里的电话响了，但站着的千叶好像并没有要去接的意思，竹田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树，你没听到电话响吗？”千叶忙说：“当然听到了。不过，很可能是对方打错了……一到年关，打错电话的人就会变得比平常多许多……如果真的有事，他一定也还会再打来的。”但电话铃声一直持续地响着，显得有些不依不饶。“我去接吧。”竹田修站起身来。千叶看着他走出去：“修，如果是打给我的，又不是我舅舅、小姨、表妹或表弟他们，也不是浅野老师、长谷川或岩田他们的话……你就说我不在。”“为什么？”竹田修回过身来，注视着她。――走廊里，电话铃声依然在清脆地响着。“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听而已。”千叶沉默了一会儿，“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是个有点自闭的人，不太喜欢和人交往……自然，也就不太喜欢和人煲电话粥。”不过，她还是跟着竹田修出了房间，来到走廊里。她听到竹田修对着话筒说：“这里是千叶家。――请问，你是哪一位？”“她不在……我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回来。”说罢，竹田修挂了电话。“是谁？”千叶忍不住问。“是个男的。”竹田修淡淡地说。“年轻的，还是年老的？”竹田修从她身边走过，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到钢琴前：“反正，不是你舅舅，也不是你表弟及川秀一，当然，也不是你的浅野老师，更不是长谷川或岩田……”千叶这时开始有些明白是谁打来的了，当下忙故作平静地笑了笑：“不是他们中的一个……就别管他了。”竹田修侧头看着她：“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说，你现在突然变得非常受欢迎，追求你的男生非常之多，令你有点应付不过来了？”“你觉得，会有这种可能吗？”“那个多田俊……”竹田修沉默了片刻，“是不是很喜欢缠着你？”果然是多田俊……千叶心想，半个多月过去了，如多田俊那种性格，他对她的耐心，应该也已经快耗尽了吧？她是一点都不想伤害他，不过，她也真的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反正，长痛不如短痛……也许，到了明天，一早醒来，他听到“千叶树”这个名字时，说不定已经没有感觉了……但千叶还是忍不住想，她真的能骗自己说，她希望多田俊明天早上就把她忘掉吗？不过，对她来说，那个比她小四岁的男生真像是一剂毒药，她知道他有毒，可是，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当他是一剂良药，义无反顾地喝下去……幸好，她还残留有一点理智，能够挣扎着提醒自己：千叶树，赶快悬崖勒马吧，等将来哪一天毒性发作时，会痛得你生不如死的……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咬着牙捱过这最后的期限……等他终于心灰意冷，放弃了她，她就得救了。然而，那样，她真的就得救了吗？她摇了摇头：“没这回事……可能是因为，明年三月，他就要去美国留学了，所以，出于礼貌，想在圣诞节前问候一声……毕竟，我怎么说，也是他哥哥的……同学。”“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敢接他的电话？”“我不是不敢接，是不想接……他那个人，你也知道，有时说话非常刻薄……在这种节日期间，我应该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去听那种话吧？”“是吗？”竹田修看着她，“你刚才明明说他应该是想问候你的……”“修，我们别再谈他了……好吗？”竹田修没有说话，只是侧回头看着钢琴的键盘。那些他平日里一见便觉亲切无比的黑白两色钢琴键，现在看来真是单调得令他心烦意乱……他想，如果有一天，命运非逼着千叶在他和多田俊之间二者选一的话，她会选择谁呢？是他，还是多田俊？而他，是要继续等着千叶来决定他的将来，还是自己先做出抉择？但如果其他貌似自由的选择之中，其实也只有通往做她的弟弟这条唯一仅有的路可以走的话……那么，和没得选择，又有什么差别呢？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天下午，在街上逛了一通，买了几本书和几张CD之后，千叶顺便去及川家拜访。她到及川家时，及川家的两个男人都不在，只有及川明美一个人在家里。才刚和及川明美聊了一会儿，她的行动电话突然响了。千叶从身旁的书包里拿出电话，站起身来，走到门外的屋檐下，神色不定地盯着电话屏幕。――那是多田俊的电话号码。看着这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她的心绪一时变得非常复杂，但也真的是很感动：这至少表明，今天早上，多田俊醒来时，并没有如她所想像的那样，把她忘了；他甚至还神通广大地查到了她的行动电话的号码……她清楚地记得，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去接。不过，最终，她还是咬了咬嘴唇，按了通话键：“我是千叶。”“哈，怎么……你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多田俊说话的声音里，有着隐藏不住的气恼，甚至是愤怒。千叶沉默着，没有说话。“你不会是想暗示我，在你放下了我哥哥的同时，也连带着把我一起放下了吧？那天，你就那样走了，我就知道，你也生我的气了……你怪我居然在那种时候，还对你说那些不中听的话……千叶树，你别不承认。”“那天，你哥哥对我说……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权利左右……他还说，如果我哪一天又跌倒了，或者走错了路，应该也能自己承担……多田俊，我承认你对我很好……而且，并不是有很多人会对我这么好……但我不想骗你了。在那之后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想通了……”千叶所说的那个晚上，其实也就是她和有末清明见过面的那天晚上，“多田俊，虽然你对我很好，但我还是会觉得，和你在一起很累，真的……我现在只想像个普通人那样活着，将来，有普通人能达到的成就，得到普通人能得到的幸福……对我来说，那样就足够了。我的想像力非常贫乏，而且，自信心也不是很强，真的没办法预测五六年或者十年之后，这个世界会是怎样；还有，我自己，又会是怎样……所以，我放弃了对天才、学生王子之类的人的幻想，或者说，我现在把我自己打回原形了。”千叶这么说时，话声中有一种她自己也理解不了的淡定：好像是虽然明明知道命运不会优待她，也知道在她的将来里，必定有她现在无法想像的痛苦或者不幸，但不知怎么的，却还是想去接受，或者拥抱这样的人生……她不由想，此时此刻，她会有这种矛盾的心情，是不是表明，她已经长大了？过了好一会儿，多田俊终于又说话了：“千叶树，你现在敢不敢保证，对于你今天说的这些话，你将来一定不会后悔？”“不敢。我想，我将来肯定会后悔的。”千叶老实地说，“我想，我应该没那么好运，将来，还会有机会遇到另一个天才男生，他也对我说，他从十二岁开始就喜欢我了……不过，我也真的不想再和你捉迷藏了……多田俊，说句实话，我现在倒是敢保证，再过五六年，甚至要不了那么久，你就一定会把我忘了。”“怎么又兜回到当初那个地方了？千叶树，如果到了那时，我还没忘了你呢？你要怎样？”千叶心想，真会有这样的可能吗？他自己也说过了，也许有一天，他会突然变得不再喜欢她了……人生不可预测，往往似是而非，因此，对于已经离开上路的人来说，恐怕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那个地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也还有那个赌约……”“是你自己说的……千叶树，虽然我们像是又兜回到了当初我们定下赌约的那个地方，不过，恐怕没这么简单，至少，我现在的心情和那个时候，就差很多……还有，我想，和其他人相比，你也许会不太了解我的另一面，我一向习惯了对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攻击、不逊或者伤害，要连本带利地讨还，所以，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对你这样做了，你一定不要觉得奇怪……当然，你自己也说过了，你自己什么都能承担，那么，我就拭目以待了……到时，你可别让我失望了。”多田俊说罢，当即挂了电话。千叶握着电话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回过身，看到及川明美这时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忙掩饰地笑了笑。“阿树，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和别人通电话……不过，刚才和你通电话的，是你那个当警察的学长吗？”“不是。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千叶心想，真是奇怪，也就只是那天晚上匆匆一面而已，及川明美居然还记得有末一弥。“阿树……”及川明美犹豫了一下，“那个叫有末一弥的男生，你觉得……他怎么样？”“舅妈，你别想太多了……我和他没有可能的。”“为什么？”“舅妈，你听说过有末清明吗？他是外务省的一个高官。”“有末清明？曾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他长得可真英俊……都快五十岁了，还那么有型……哪像你舅舅，才四十五岁，就一点年轻时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及川明美突然明白了，“难道说，他就是你那个学长的父亲？话说起来，他们俩的确是有点像。”千叶点了点头：“没错。有末学长从小就被他的父亲特别培养着，将来也会有非同一般的前途……所以，我和他，是不可能的。”“我也觉得，就算你再能干，对方的门第也太高了，如果将来真的嫁过去，会被人欺负的，那样的话，也不可能会有多幸福……”及川明美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不过，阿树，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所以，可能的话，最好别走你妈妈的旧路，因为，到了那时，伤害的，就不只是你自己了……唉，为什么比较出众的女人，都喜欢先做错了，再来承担呢？如果当初能考虑得更周全一点，不是更好吗？”千叶没有接她的话。不过，她还是会想，怎样才算是考虑得更周全一点呢？是以不伤害别人做为前提，还是以不伤害自己做为前提？或者，把两者都做为前提？况且，就算真的什么都考虑到了，回头再看时，就真的是周全了吗？我们活着，固然不是以伤害别人，或者伤害自己做为生活的目的，但我们中的每个人，却也总是带着越来越多的伤口变得越来越老，这也的确是不争的事实……难道说，那些伤口，全都是由那些在可以选择时不懂得“考虑得更周全一点”的女人造成的？应该不至于吧？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她们的，或者说，相对于绝大多数懂得“考虑得更周全一点”的女人，她们的生存空间其实很小，所以，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也就很小……因此，对于人世间这大大小小的诸多悲剧，她们根本就没有负全责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