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百七十二）在浅野家大约坐了半个小时，千叶和多田俊起身告辞。浅野夫妇也跟着他们走到了门口。“非常抱歉，今天没有打招呼就来府上打扰了。”多田俊说。“怎么会？你和千叶今天能来，我们真的很高兴。”浅野千惠笑着摇了摇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这么有朝气，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多田俊看着她，笑了笑：“浅野夫人，你看起来好像也还非常年轻，可能只比千叶大两三岁……你没有必要这样说的。”“我的确只比千叶大了三岁，不过，一个一直呆在学校里的女孩子，和一个十八岁开始就离开了学校并且已经结了婚的女人，差别是很大的……我说的是在心态上，而心态自然会影响到外表……”浅野千惠顿了一下，看着千叶微微一笑，“所以，我一直都觉得，我好像比千叶至少大了五六岁，甚至是十岁。”“哪有的事……师母看起来还非常年轻，也就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千叶忙说。“没错。”多田俊笑着点了点头，“我想，千叶到二十四、五岁时，未必会有这么年轻……她自己也说过了，到了那时，她会变成欧巴桑的。”“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了？哪有人大学毕业两三年就变成欧巴桑的？多田俊，你也太恶毒了吧？”千叶笑着说。不过，这个时候，她倒是突然想到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快要到札幌参加那一年的全国大赛时，在早川高的篮球馆里，多田信曾和她说过“比如我无法预知你什么时候会做傻事，比如十年后你会变成怎样的欧巴桑”这样的话……她看着多田俊的侧影，不由想，难道说，因为他们俩是兄弟，所以，心有灵犀，关于她，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问题？在他们眼里，她就这么可悲，会这么容易就被岁月的风霜侵蚀成一个欧巴桑吗？她心里很不服气，毕竟，她的理想是要和有末清明一样，不拒衰老，活出美丽，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丰采。“你别生气……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多田俊见她这时神色有异，忙笑着说。虽然他知道千叶并非是那种只关注外表的女生，但他也明白，应该没有一个女生会想听到别人这样说她，所以，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了。“这还差不多……多田俊，我们也该走了。”千叶正要转身走开，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有些迟疑地看着一直沉默不言的浅野翔，“老师……”“什么？”浅野翔看着她问。“啊……没什么。――老师，师母，再见了。”在此之前，浅野千惠曾说过，他们今年年底之内就会回美国，千叶听了之后，一直都惦记着这件事，所以，这时很想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急……不过，她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她想，还是等开学之后再说吧——千叶和多田俊走后，浅野夫妇关上门，回到了客厅。“比起她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我还是觉得，这个比她小四岁的男生似乎更适合她……翔，他们应该也是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吧？”浅野千惠微微一笑，“他们在一起时，和我们有点像……好像什么话都可以说。”“可能是吧。――我也不太清楚。”浅野翔淡淡地说。“翔，你刚才会不会觉得有点难受？”浅野千惠顿了一下，“她不知道你在意她，所以，她伤害了你也全然不知。”“千惠，我说过了……你别再说会伤害我们的婚姻的话了。”浅野翔这么说时，脸色实在算不上有多好看。浅野千惠固执地看着他：“在我看来，有些话不说出来，反而更会伤害我们的婚姻……而且，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还有别的男生在喜欢她，而且，还是个很优秀的人，所以我想，就算明天要离开东京，对于千叶，你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对不对？”“对于她，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浅野翔转身向楼梯走去，“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和我无关……今生，我和她也就只是师生而已。”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太了解千惠了，千惠会对着他说出那么可笑的话，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她也想从他这里听到同样可笑的话，那样，她就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就如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话说回来，这种想法，就算体现不了大智若愚这样的顶级智慧，至少，也包含了人世间最仰俯皆是、同时也最令人觉得无力的一种真实……毕竟，稍有阅历的人都会懂得：时间久了，空间变了，曾经有过的那种镂骨铭心的感觉，也的确会如同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残酷地消散在岁月无边的烟云里。浅野千惠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这一刻，他的背影显得无比孤单落寞，令她也不由得心中一酸。她想，此时此刻，浅野翔一定会觉得，她什么也不懂，只是和任何一个卷入这种困境的、本能地害怕会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样，既没有智商，也没有判断力，显得可笑而可怜……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或许是因为，对于这件事，她是一个密切相关的旁观者，所以，比起浅野翔，她反而还多看出了一个问题：可能，就连千叶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虽然她因为自身极优秀的缘故，遇到了许多优秀的男生……或者说，有时，一个人的身份会先入为主地干扰和蒙蔽另一个人的判断力：因为浅野翔是她的老师，而且，相识之日，就已经有妻子了，所以，千叶根本就没有机会去假设，如果对方只是一个单纯的适龄异性的话，适不适合自己……然而，刚才听到千叶极自然随意地模仿浅野翔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重复他们初次见面时浅野翔对她说的那些话时，就连她也不由自主地动容了，甚至于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能做得到……毕竟，如果不是对另一个人已经非常熟悉了，同时还非常关注的话，恐怕是很难做到的……所以，千叶对于浅野翔，真的会一点超出师生情谊的感觉都没有吗？她很怀疑。但她相信浅野翔的为人，也相信时空之隔的伟力，所以，也就仍然相信，她一直经营的个人幸福，依旧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坐在开往浅草神社的地铁里，多田俊突然说：“你那个浅野老师和他的夫人，老实说，真是奇怪的一对，说相衬也算是非常相衬了，但好像又很不相衬……而且，我总觉得，以他的性格，应该不至于会想和浅野夫人那种性格的女子结婚。”“我说过了，他们是青梅竹马，认识快二十年了……”千叶侧头看着他，“怎么，你觉得他们看起来不幸福吗？”多田俊微笑着看她，心想，还好她有时真是迟钝得可以，甚至于有点傻呼呼的，一点都看不到平静无波的表象下那汹涌澎湃的暗流：“不好说……我只知道，如果我们将来结婚了，一定会比他们幸福一百倍。”“会吗？――希望如此了。”千叶没有多说什么。她想，这才真是不好说……老实说，她既不相信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也不想再对他说那些伤人的话了。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而身边这个男生，再过三个月就会离开这里，去到遥远的大洋彼岸，也即是说，这很有可能会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极难得的相聚时光，因此，她要懂得珍惜，就如同珍惜他对她的好一样。在浅草神社里，他们好不容易分开拥挤的人群，站到了挂满祈愿板的长廊前，把自己的祈愿板小心翼翼地挂了上去。“千叶，你许的是什么愿？”多田俊问。“别问那么多……你只要知道，和你有关就行了。”多田俊好奇地去掀她的那块祈愿板：“是什么？――我看看。”“不能看！”千叶连忙阻止了他，“看了会不灵的。好吧，我告诉你就是了……我希望你在美国平平安安的，将来会如愿以偿，成为伟大的科学家……而且，能得到你想要的幸福。”多田俊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如果你不排斥我，不伤害我，我想，我就已经接近幸福了。”“你觉得我一直都在故意排斥你、伤害你吗？我会有这么无聊吗？”千叶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不过，也许你说得对……在我还有机会伤害你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至少，到老了的时候，我还可以想，我曾经有机会伤害一个天才。”多田俊看着她，不由愣住了。他没想到，正当韶华的她，会突然笑着说出这么伤感的话……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一直以来，她的确不是在故意排斥和伤害他。也许，喜欢和接受他的过程，对于她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极其艰难的挣扎。他暗暗呼了口气，故作轻松地笑了：“千叶，别把话说得这么悲观……什么叫你还有机会伤害我的时候？好像我一到美国，就什么都会变了似的。”千叶温柔地看着他：“多田俊，这世上绝对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不过，对于将来，我现在也不想太让自己烦恼了……我这么说吧，如果到了那时，你仍然觉得我是一个值得你喜欢的女人，那么我想，在此之后的时间里，我在生活里的努力就没有白费了。”“所以，我许的愿是，我希望你会是一直都被我喜欢的那个女人……”多田俊顿了一下，看着她，“千叶，你真的肯为了我努力吗？”“当然。”多田俊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千叶虽然觉得他这一刻的神情多少显得有点古怪：既不是单纯的感动，也不是骤然的欣喜，倒像是一时百味杂陈……可能是因为多田俊一直都有许多出人意表的言行举止，所以，她也没有想太多。此时此刻的她，当然不可能会知道，在多田俊对她的爱里，也有极其残酷的一面……当然，关于这一点，她要到后来才会知道。“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去。”多田俊牵着她的手，走出了人群。握着千叶的手时，他依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酷爱这种有着足够的舒适度和力度的温暖……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有想过要改变自己之前的决定。他想，如果他对千叶的爱里，只有一味的迁就和忍让的话，他恐怕也会很容易就觉得枯燥无味，所以，他仍然觉得，他有必要让千叶知道自己的另一面。当然，并不是在今天，而是在将来的某个时候——第二天晚上，在音乐学院的新年音乐会上，竹田修和秋山素子的钢琴、小提琴协奏又是好评如潮，演出结束了好几分钟，掌声依然经久不息。千叶一家坐在观众席里，亲身感受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幕，都很为他而觉得骄傲。“小修和他那个学长在一起表演的这个节目，还真是受欢迎。”千叶友寻说。“是啊……虽然说，秋山小姐是音乐世家出身，我们的小修高攀不起。――不过，他们在事业上，倒是真的可以有很好的配合。”洋子笑着说。身为母亲，有这样的儿子，她理所当然是今晚在场的人之中，最有资格感到自豪的那一个。千叶也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修一直都很尊重他这个学长……他们都是音乐天才，在练习的时候，可以有很好的沟通，所以，在演出的时候，自然也就会有很好的配合……对于修来说，将来生活里的伴侣固然很重要，不过我想，事业上的拍档也是非常重要的。”“没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算事业不会比家庭更重要，也肯定可以算是同样重要的了。”千叶友寻颇以为然地说。千叶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她明白父亲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事业当然就不可能可以和家庭一样重要了……她虽然不赞同这样的看法，不过，这时她也不想反驳，毕竟，他们是父女，因为有代沟而想法不同，这其实很正常，也强求不得，所以，不如求同存异。――反正，她也知道，不管他是怎样想的，最终，他依然还是会尊重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