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一百八十二章

（一百八十二）进入四月之后，川村静枝的病情迅速恶化，开始不得不住到医院里。虽然工作繁忙，有末一弥还是会尽量抽空去探望她。千叶这时也已经进入了心理医生资格考试的倒计时阶段，不过，她也还是会尽量挤出时间去医院里陪川村静枝。四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千叶抱着一束鲜花来到了川村静枝入住的那家医院。走在病房大楼长长的走廊里时，她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像是时光倒回到了十七岁那一年：在另一家医院里，她也是这样抱着一束鲜花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去探望自己的外婆……她不由想，也许，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疾病和死亡也就会越来越频繁地光顾我们的生活：开始是别人，亲近的或不亲近的……最后，当然就会不可避免地轮到我们自己。――没有人能够例外。那天下午，有很好的阳光，川村静枝的精神状况也还不错，千叶推着她下楼到了病房大楼下面的草地上。不知为什么，这个下午，她总是很容易就会想到她的外婆及川朝子以及在她最后时光里的点点滴滴……因此，虽然她极力想在川村静枝面前显得轻松开朗一些，却还是连她自己都极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低落。“千叶，你今天好像都没怎么说话。”川村静枝突然开口了。“是吗？”千叶回过神来，“对不起。――我一直都在想和我的外婆有关的事……”川村静枝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恕我直言……千叶，你的外婆，是不是已经过世了？”“嗯。”千叶点了点头，“她是在我十七岁那一年过世的。”“那时……你一定很难过吧？”“是啊，很难过……”千叶沉默了一会儿，“不过，最难过的，还是我妈妈……在那之后，她也一病不起，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没办法，人总是会死的。”川村静枝顿了一下，“对我来说，与其一直这样受病痛折磨，还不如就此一了百了……但我就是担心小弥会难过。在我面前，虽然他总是极力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模样，不过，我太了解他了，他其实很怕我会突然就这样走了。――但我也没有办法……”听了她的话，千叶不由眼眶一红：“会好的。”“千叶，你答应过我的事……一定会做到的，对不对？”千叶怔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明白，川村静枝说的是三月初那时自己对她的一个承诺：就算将来她并没有和有末一弥在一起，也决不会完全放弃他……虽然她觉得这个承诺很荒唐，不过，这个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我会的。”“谢谢你。”川村静枝苍老而病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虽然不能接受小弥，但肯定也不会就此不再理睬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在他的生命里有一个善良的女人存在，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哦，对了，千叶，我早就想说了……有一件东西，我想送给你。”“静姨，不用了。”千叶忙说。她这么说的确出于真心，她从来都不是个贪心的人，而且，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接受川村静枝的任何馈赠。“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对我来说，却非常重要。”川村静枝带着恳求的神色仰头看着她，“千叶，就是上次我给你看的那些照片……等我不在了，你能替我保管吗？我不会要你保管一辈子的……到了适当的时候，你可以交还给小弥。”“好吧。”沉吟了片刻之后，千叶终于点了点头——四月底的一天上午，在浅野翔的办公室里，千叶突然问：“老师，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态……你研究过吗？”“没有。”浅野翔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千叶，你为什么会突然想问这样的问题？”“我认识一个老人，她也许活不过今年的五月……我看着她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但精神却还是蛮好的……”千叶顿了一下，“她是个非常坚强的人，虽然一直都被病痛折磨着，觉得生不如死，但她又不想让她所爱的人难过，所以，一直咬牙强撑着，好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痛苦……但我觉得，这样反而更痛苦……老师，你说呢？”“一个濒死的人和病痛作战，当然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就好像一个厌世的人和抑郁症作战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一样……不过，生老病死，于人类而言，本来就和吃饭睡觉一样天经地义……”浅野翔吸了一口烟，“健康的时候，也许可以得到很多的快乐；生病的时候，却也可能遭受等量甚至是超量的痛苦……不管你看不看得开，生命本来就是一个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而中间的那一部分，便是我们的人生。”千叶叹了口气：“有时候，真觉得无力……人的一生这么短，想做的事很多，可生命却又这么的脆弱……”“千叶……”“什么？”“明天，你和我一起去一趟早稻田大学吧，我想把你介绍给吉川千明教授……也就是上次曾和我一起上那个访谈节目的另外三位教授中的一位。”浅野翔看着她，“他比较懂得怎样教学生，将来，如果你能得到他的指导，我想，你的专业水平会提高得比较快……而且，他在国内，是心理学界的权威，说的庸俗一点，如果你和他扯上了关系，算是他的弟子之一的话，对你将来的前途，肯定会有很大的好处。”虽然浅野翔这时说话的语调一如惯常，没什么特别，但不知为什么，千叶突然觉得，这好像是当他们的离别进入了倒计时之后，他在做最后的安排：他希望她能遇到一个好的导师，可以有更快的进步，以便更早地接近自己的理想……虽然她很高兴他会这么关心她的将来，不过，只要想到越来越迫近的离别，她就难免心下郁郁……她不由想，难道说，他们的将来，除了永远离别，真的就不可能有其他的可能了吗？“千叶，你发什么呆？”浅野翔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想，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在听别人说这么重要的事的时候，也能魂飞天外……不过，因为这件事对于她来说，的确非常重要，因此，他还是耐心地加问了一句，“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千叶暗暗振作了一下，笑着说：“听到了。――我还记得吉川教授，他和你的关系好像很好。”浅野翔点了点头：“没错。他也可以算是我回到国内交到的少数好朋友之一。――在今天之前，我已经和他说到过你了。”“老师，谢谢你。”“没什么。――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关键还是要看你自己的能力。”浅野翔淡淡地说。“我知道了。”千叶微笑着看他，“老师，你放心吧，我不会丢你的脸的。”浅野翔看着她这时明媚的笑容，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有尖刃的东西刺了一下，隐隐作痛起来。他会想把千叶介绍给吉川千明，请他指导千叶，也的确是有在离开之前做最后安排的意思……毕竟，虽然他一直都对自己说，一离开了日本，他就不会再关心和千叶有关的一切了，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在离开之前就看清千叶将来的人生脉络：希望她会有一帆风顺的事业，还会有可以相伴一生的爱人……总之，不管怎么样，他希望她这一生能过得比自己幸福。第二天下午，浅野翔和千叶来到了早稻田大学。在吉川千明的办公室里，吉川千明招呼他们坐下后，笑着对千叶说：“千叶同学，浅野以前曾在我面前提到过你……在我看来，要得他的认可，成为他的得意门生，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敢。――吉川教授，以后请多指教。”千叶忙恭敬地说。“老实说，我没有你的浅野老师那么天才，年纪轻轻，就可以在很多方面都卓有成就……”吉川千明笑着看了浅野翔一眼，“我研究的范围很窄，就是抑郁症和女性心理学……千叶同学，这两方面，你会有兴趣吗？――现在比较吃香的，是犯罪心理学。”“当然。上次听了四位教授一起参加的那个访谈节目之后，我对抑郁症也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因此，真的很感兴趣；至于女性心理，我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女性，不用说，肯定是很感兴趣的。”千叶忙说。“那就好。”吉川千明点了点头，“等你毕业了，可以先到我这里工作一段时间，看看自己是适合做教学工作，研究工作，还是临床工作，到那时再决定自己将来以什么工作为主，以什么工作为辅，这样才不至于会浪费自己的时间和才智……千叶同学，你觉得怎么样？”“好的。”吉川千明看向一直在一边沉默不言的浅野翔：“浅野，你说呢？”浅野翔摇了摇头：“我没意见。――每个人都有自己指导学生的方式。”“谢谢你这么信任我。”吉川千明笑着转向千叶，“千叶同学，在毕业之前，你还是先好好地向你的浅野老师学点东西……像他这样的老师，你并不是很经常可以遇得到。”“是。”千叶忙点了点头。“对了，浅野，你为什么这么急着回美国？在这里，你就这么呆不下去吗？毕竟，再怎么说，这里也是你的母邦。”吉川千明说。“也不是。”浅野翔沉吟了片刻，“那里有一个研究课题正等着我……所以，我想早一点回去。”吉川千明点了点头：“这样啊……浅野，到时有什么进展和结果，记得和我适时交流一下；而且，说不定，我还能帮到你什么。”“没问题。”吉川千明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千叶同学，毕业后，你为什么不直接申请去浅野任教的大学读研究生课程呢？到了那里，你也许可以学到更多更先进的东西。――毕竟，美国在心理学研究方面，比我们这里走得更远。”千叶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浅野翔一眼：“我现在还没想过要去留学……而且，对我来说，跟着吉川教授学习的机会，非常难得，因此，我很珍惜。”“也对。我想，我一定也能把你培养成为一个出色的心理学者……”吉川千明笑着点了点头，带着挑衅的神情看向浅野翔，“浅野，你好好看着吧。”浅野翔在一边听了，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辞别了吉川千明，出来时，浅野翔和千叶走到了大楼外面的一棵大树下。这时，刚好有一片叶子飘飘荡荡地掉了下来，落在了浅野翔的右肩上，走在他身旁的千叶刚好看到了，当即停下了脚步：“老师……”“什么？”浅野翔也停了下来，侧头看着她。千叶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那片树叶，右手则轻轻地拍了拍随着落叶一起掉在浅野翔右肩衣服上的那些细微尘土：“是一片叶子。”她仰头看了看那棵树，“没想到春天也有会落叶的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千叶这时认真而专注的神情令浅野翔顿时怦然心动，不过，她随即说出口的、毫无科学常识的话又当场便令他啼笑皆非……他不由笑了，“一年四季，都会有在不同的时间里落叶的树……就好像也会有在不同的季节里开的花一样。”“但书里不是说……秋天才是落叶的季节吗？”“那说的只是普遍现象……大多数的花的确都会在春天开；而大多数的树，也的确都会在秋天落叶……但总有些花和树比较特别……就好像**，在深秋才开，所以，我们东方人才会这么喜欢和欣赏它。”千叶听了他的话，突然沉默了。“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虽然我并不是植物学家……但这样说，好像应该不至于会错得很离谱吧？”浅野翔有些诧异地说。“不是的……”千叶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笑了笑，“我只是突然觉得，老师说得很对……就好像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大多数的离别，都会发生在我们年轻时一样。”听了她的话，于是便轮到了浅野翔开始沉默。他们继续往前走，这时，有一个少女正站在前面的岔路口朝他们这边望了过来。一看到她，千叶顿时心中一喜：“老师，你先走吧……我遇到了熟人。”“不要我送你回去吗？”浅野翔问。虽然理智上，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少和千叶见面，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和千叶多见一刻，便是一刻……因此，就在这里分手，他心中难免会觉得有点不舍。“老师，不用了。”千叶侧头看着他，摇了摇头。虽然她也很珍惜和浅野翔呆在一起的时间，但来到了早稻田大学，又恰巧遇到了今井幸，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过去和今井幸打个招呼……当然，因为在去年十月底的那个时候，在电话里，今井幸已经很明确地说，希望她能忘掉上原阳一，所以，她是再也不会在今井幸面前说和上原阳一有关的话题了……她顿了一下，看向今井幸，“前面站着的那个女孩，是上原的表妹，她在这里读二年级……我想过去和她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