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百八十八）千叶倒了一杯水给浅野翔，浅野翔接过喝了一口，递还给她：“千叶，你回去吧。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个人没问题的……何况，这里还有医生和护士。”“那怎么行？”千叶坚决地摇了摇头，“老师，你别以为我不会照顾病人，我会的。以前我外婆和我妈住院时，我都有在医院里看护过她们……”浅野翔看着她，心中一时百味杂陈。他不由想，难道她看不出来，他和她的外婆以及她的母亲是完全不同的吗？虽然他是她的老师，可他也是个年轻的男人，虽然即便是在东方，也已经过了严守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礼节的时代，但她这样和一个没有亲缘关系的男人共处一室，势必会对她的声名造成一定程度的损坏……而他，绝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受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伤害。“我不是这个意思……千叶，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浅野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因此，也不需要别人整天看护着我了……”夕阳这时正映照在窗台上，千叶看着浅野翔有些苍白的脸，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平时那种即便在不经意中也会渗透于言行举止之间的极强的自我保护的气势，因此，反而有了一种孩子气的软弱。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话时显得有些失去了理性的逻辑，甚至于有点辞不达意，她不由悄然微笑。浅野翔这时的心情很复杂，他很清楚，这是第一次，他在这个女生面前失去了绝对的强势地位，但他却也没有觉得特别恐惧，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她绝对不会伤害他……但这种心灵上的落差，总还是会令他有一点不习惯，他不太自然地看着千叶：“你笑什么？”“我笑了吗？”千叶回过神来，“老师，你别多心，我并没有笑你的意思……不过，到今天为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师软弱的这一面。”“怎么？”浅野翔平静地看着她，“很值得同情吗？这样的我？”“人人都会生病的，老师既然不是外星人，当然也不例外……老实说，老师现在这个样子很可爱，”千叶这么说时，突然握住了浅野翔这时搁在被面上的左手，微微一笑，“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因为你平时的样子会显得比较可靠。快点好起来吧，老师……否则，太让人担心了。”千叶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孩子气的亲昵举动，令一时猝不及防的浅野翔一颗心当即猛地一跳。他不由想，他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过不去呢？这也许是他今生今世最后一次和千叶较为亲近的机会，在此之后，肯定是不会再有了……他为什么要这么严苛地对待自己，反正，他又没有做什么，因此，于千惠，于千叶，于他，也不至于会有什么过分的伤害……何况，他其实根本就不想赶她走。他轻轻挣脱了千叶的手：“傻瓜……你已经是个快大学毕业的人了，还做这种孩子气的事。――对了，千叶，你打电话回家了吗？”千叶摇了摇头：“还没有。”“那你先去打个电话回家。――如果你的家人不同意的话，就回去吧。”这个时候，浅野翔还是会侥幸地想，也许可以寄希望于外在的力量来拴住自己那颗仿佛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脱缰的心。“他们不会不同意的。”千叶笑着站起身来，“我刚好要去吃饭。我问了一个护士，她说，医院里有食堂……那我先去吃饭了。老师，你想吃点什么？你应该可以吃饭了吧？”“可以。”浅野翔点了点头，“不过，我恐怕只能吃一些流质的东西，比如白粥之类的。”“那我顺便买一些回来。”千叶拿起桌上的那个便当，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他笑了笑，“老师，我很快就会回来。”浅野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前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一样……没错，他是很想拥有这样的时光，但如果事到如今，他还如此迷恋这种辰光的话，会不会令将来的他更难以忘记这个女生呢？然而，他的确是爱她，爱得心口都发烫了……因此，他为什么一定要忘掉她呢？对于自己无比珍惜又得不到的人或东西，难道说，就不能放在心里吗？过了约一刻钟，千叶回来了。浅野翔吃惊地看着她：“这么快……你吃过了吗？”“吃过了。我吃饭很快的，而且，我也怕老师一个人呆着会觉得寂寞。”千叶把便当打开，递到浅野翔面前，“老师，快趁热喝吧。”浅野翔接过，突然想到了什么：“千叶，你打电话回家了吗？”“打了。”千叶将汤匙递给他，“老师，我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智商没你高，在正常人之中，应该也不算很低了……你别像看小孩子一样看我，好不好？”浅野翔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千叶看着他低头喝粥，开始还是笑着，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即将到来的离别，一时又觉得心痛得难以忍受……她转身走到窗前，看着日落的余晖：“老师，你可以走得动吗？”“当然。”浅野翔抬起头来看着她，“我又没得什么重病，只是太疲劳了而已。”千叶回过身靠着窗棂：“趁着天还没黑……等你吃完粥，我们出去散步一下，怎么样？”浅野翔点了点头：“好啊。”——他们走到楼下时，天还没全黑，大楼之间的草地和林荫道上，还有许多人在散步。一切都显得安宁而静谧。“老师，回到纽约后，你每天的生活是怎样的？与在这里的生活相比……会不会完全不同？”千叶突然问。“也不会，我想，应该不会有很大的差别……”浅野翔笑了笑，眼中有着一抹自嘲的神色，“我是个很乏味的人……”“没错。”千叶笑着点了点头，“和我一样。我们都是很乏味的那种人……我是说，在某些人看来。――我自己倒并不觉得。”“虽然说，不是所有做学问的人都很乏味，但乏味的人的确是比较适合做学问……想法很多、精明过头的人，大多都忍受不了独坐**的清苦。”浅野翔看着她，“所以，我想，你将来一定也会卓有成就。”“谢谢。”千叶笑了，“就为老师这句话，我也要努力一点。”“千叶……”“什么？”千叶看着浅野翔这时欲言又止的表情，“老师，你有话就说吧。――我很怕别人话只说一半，甚至是只说三分之一。”浅野翔犹豫了一下：“我想问你的，是一个很私人的问题，因此，你可以不必回答我……千叶，直到今天，你真的仍然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人吗？”“我……”千叶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答非所问地说，“其实，夏假时，我曾见过上原阳一，当然，还有他的新女朋友……”浅野翔怔了一下：“是吗？――你好像没有对我说过这件事。”千叶清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老师，你就快要走了，我想，我不能再麻烦你了……不过，那天晚上，真是难过，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当然，我现在已经想开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和他已经结束了，只是直到那一天才肯真正接受而已……而且，多田俊对我很好，我也想和他在一起。――我们已经约好了，等明年春天来时，我们就正式开始交往。”“你曾经说过的，在你和多田俊之间的那些……”浅野翔顿了一下，“那些障碍，千叶，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已经不存在了？”“不是。”千叶摇了摇头，“但你说得对，谁知道我们这一生，是不是真的能遇到最适合我们的那个人？何况，他对我好，我也喜欢他……我不能再辜负他了。”这时，天已经全黑了。浅野翔在暮色中望着千叶。他看得出来，对于她自己选择的将来，她并非没有一点彷徨，也并非没有一点恐惧，但不管怎么说，敢向未知的将来踏出第一步，也就有了抵达那个被称之为“幸福”的桃花源的可能……他不是上帝，并非全知全能，因此，他也不知道她选择了和多田俊在一起的人生，一路上会有怎样的风景；那会不会是一条异常崎岖难走的路；甚至于会不会越往前行，就越发远离了那个梦想的桃花源……此时此刻，他能做的，好像也就只是对她说一些毫无建设性的话……那些话极其苍白无力，以至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说不出口：“彼此喜欢的两个人，只要互相迁就一点，应该就会有将来了。”“我想也是……”千叶笑着点了点头。她顿了一下，有些踌躇地看着他，“但在这个世上，应该也会有一个人，是我真正想去爱的吧？我是说，会令我全身心地投入，就只是因为，我爱他，想对他好，不会有一点的犹豫和迟疑……”当然是有的……浅野翔这时想，不过，应该这样说：在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对于她的爱，是如此的渴望，心都仿佛要迸裂了，却发不出一点类似于回应或呼喊的声音……不知怎么的，他这时突然想到了孩童时期曾看到的一个场景：一个黑人少年手里拿着一只装满了水的塑料袋，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可能才六七岁，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装满了水的塑料袋是破的，有许多孔，那个黑人少年快速奔跑时，水就从那些孔里漏出来，一滴一滴的，四处飞溅……有几滴还落到了他的脸上，冰凉冰凉的……他觉得，他这一刻的心，就有点像那个在滴水的破塑料袋……只是，会不会也有几滴，可以滴到千叶的心上呢？千叶说到这里，当即使劲地摇了摇头，“我不能再这样想了，这样想是不对的……老师，你说呢？”“我也不知道。”黑暗中，浅野翔听到自己挣扎着说出了这五个字。他仰头看了看天空，暮色苍茫，终于进入墨一样黑的夜了，“天黑了，我们上去吧。”“好的。”千叶点了点头。这天晚上，千叶问明白了那个她一直弄不懂的问题之后，坐在窗前的桌边看书和写论文提纲，浅野翔则坐在**看书。过了十一点之后，一直沉默不言的浅野翔突然开口了：“千叶……”“什么？”千叶回过头看向他。“我有点累……想睡了。”千叶点了点头：“好的。”她站起身来，走到病床边，“我扶你躺下吧。”“不用了。”浅野翔看着她，“你……”“老师，我等一下就把灯关了……开着灯睡觉，对身体不好……我可以到那边看书。”千叶指了指角落里那张为看护的人准备的简易床，“用台灯的话，光就不会透到这里了。”“没这必要。一个晚上而已，不会对健康有什么影响的。”浅野翔摇了摇头，“况且，我一睡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师，你也是那种一睡着，就雷都轰不醒的人吗？真是看不出来。”千叶又靠近了一些，小心地扶他躺下，替他盖好了被子，“我记得两年前的夏天，修曾经因为淋了雨感冒过，那时我也一直守着他……男人在生病的时候，好像就会显得软弱许多。――老师也是这样。”“我真的很累了……”柔和的灯光下，千叶言笑宴宴的模样显得异常温婉，浅野翔看了她一会儿，侧身闭住了眼睛，“千叶，你别再罗嗦了。”“是。”虽然浅野翔说不在意她开着灯，不过，千叶还是走到那张简易床前开了台灯，然后，把病房里的灯关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再次走回病床边，俯身看着浅野翔，压低了声音，“老师，有事就叫我吧。”黑暗中，浅野翔并没有说话，不过，千叶还是感觉到他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