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百九十四）千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知道浅野翔说得对，她是该抛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直直地朝多田俊走过去，这样，对她、对多田俊、对浅野翔、对浅野千惠都好……可是，听到自己喜欢的这个人用这么平淡地语气对她说这些话，虽然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觉得……有些凄凉。她不由想，难道说，他真的一点都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吗？他的过去，她全都知道；他的现在，至少，这一刻，她就站在他的面前；而他的将来，她是真的不想从今而后再也无法参与……她害怕那些隐藏在无边岁月里的、无法言喻的寂寞；她想要有一个人，能完全读懂，并且愿意分享她的孤独……虽然她也知道，这种想法对于她的将来毫无裨益，而且，还会伤害那些仍然愿意驻留在她生活里的人，比如多田俊……但她也的确无法欺骗自己，说自己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渴望……她这样想着，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先是哽咽着，终于低声啜泣了起来。浅野翔听到了她这时压抑的啜泣声，看着她强忍着不哭出声的样子，不由心如刀绞。有一刻，他甚至于觉得，自己简直是要拿出全部的生命力，才能让自己依然可以貌似平静地站在当地……他暗暗呼了口气，把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走到千叶面前：“千叶，你……怎么了？”“我……”千叶伸出手背拭去了眼泪，想挤出一个笑容面对他，可是她失败了，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无助地侧开了脸，不想让浅野翔看到她这么差劲的模样。她突然想，走到今天，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以说，完全是她咎由自取。如果当初，她懂得珍惜上原阳一，就不会失去他，或许，她也就不会爱上已经结了婚的浅野翔……而且，她还答应了多田俊，要和他正式开始，可这样的她，还配得上多田俊对她的那种毫无杂质的喜欢吗？浅野翔望着她因哭泣而微微抖动的双肩，突然之间，他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他好像看到了她也许会不幸福的将来，就好像，他只要稍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他并不算幸福的过去一样……但他不幸福的过去，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于旁人无涉；而千叶的将来倘若不幸福，却和他有着某种不可否认的关联……在他过往最难熬的那些日子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会想，他一定要有比自己的父母更好的人生，所以，他咬着牙走到了今天，当然，生活基本上还是眷顾他的，到他二十九岁这一年，除了没能让他的父母重新活过来，他想得到的，他好像都得到了……不过，爱情也许是个异数，不能列入计划和日程表之中，因此，当他欣喜地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它的时候，同时也痛苦地发现，这对于他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因为他而遭遇了伤害的重创……然而，他只是个普通人，并没有预知将来的能力，因此，在幸福感无比稀缺、因而无比渴望得到幸福的时候，他不可能会有深思熟虑的耐心，更不会天真地相信，他真正想要的幸福，其实也是有的，只是还在他人生的前路上而已……有过绝境般痛苦经历的人，绝不会有这么乐观，因此，那个时候，他的确以为，和千惠在一起的人生，就是他这一生所能得到的最幸福的人生……他是曾经这样想过。――虽然说，他现在已经知道：他错了。但和千叶在一起的人生，对于他来说，真的就是最幸福的人生了吗？他是个做学问的人，对一切持怀疑态度，并且随时准备自己出发去寻找答案，是他必须具备的个人精神，因此，虽然他愿意这样相信，却还是不想轻率地得出什么结论……再者，就算于他是，于千叶呢？也会是吗？她的人生才刚开始，也许她还有机会遇到比他更好的人，因此，她也就没有必要把自己这一生和他这个已经结过婚的、有着一颗未老先衰的心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他突然想，真正的爱，究竟是怎样的呢？真正的爱，是希望对方可以比自己过得更好；还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她觉得活在这个世上是美好的呢？可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好像也只有前者可以选择了……保持沉默，让她飞翔，那也许就是他这一生所能给她的全部的爱。但他的心还是有着不够坚硬的质地，因此，对于千叶这时的痛苦，他也无法完全视而不见。他有些迟疑地伸出了双臂，无声地拥住了千叶。千叶把泪水纵横的脸埋在他的怀里，小声地、含糊地说：“我害怕……老师，我害怕……”浅野翔抱紧了她，仍然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害怕什么……她害怕不可知的将来，害怕前路上会有她不能承受的伤害，虽然说，她其实已经很坚强了……但她毕竟还很年轻，而且，是个女生，不是吗？可是……可是……他能给她的，也就只有这一刻的温暖，或者说，他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而且，行色匆匆，脚步踉跄……因此，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都帮不了她。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放开了千叶，看着她：“千叶，别害怕……你要相信自己，就如同我一直相信你一样。虽然说，‘一个人只要足够努力，就一定会得到幸福’这样的说法，根本就不值得相信，也经不起推敲……但我们还是不得不捡起这句话，并且，一直都把它带在身上，甚至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因为，也只有这样，才能抵挡得住人生路上的风风雨雨……千叶，这些励志的话，你活到现在，也许听得耳朵都长茧了，也已经不再相信了，但我还是希望，因为是我对你说的，你就破例再相信一次……好吗？”千叶缓缓点了点头。她取出手帕，拭去了脸上那些仍然未干的泪痕，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师，真是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浅野翔心中不由一痛，他想，他是已经知道千叶喜欢他，但千叶可能还不知道，自己也同样喜欢她，因此，她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不过，这样也好，离别对于她来说，就会显得轻松一些：毕竟，她会以为，到了那时，他只是以一个老师的身份离开她，而不是一个……爱她的男人。“老师，我先走了。”“嗯。”浅野翔看着她，点了点头，“小心一点。”千叶点了点头。她正要走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来站定，看着他，“老师……”“什么？”浅野翔问。“明年就是新千年的第一年了……”千叶微微一笑，“我总觉得，一个人能生活在跨越两个千年的时代，真是太难得了。”不过，到了新的千年、新的世纪，她却已经和这个男人永远离别了，因此，哪怕迎接千禧年已经是在全世界范围内都被炒得沸沸洋洋的超级热点了，对于她来说，还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2000年吗？”浅野翔坐回桌边，“虽然现在的媒体，都在大肆炒作千禧年这个概念，不过，在我看来，只要不是世界末日，也就没什么特别。”“怎么会没什么特别……比如今年是1999年，有三个九，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千叶顿了一下，“我总觉得，在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我一生都不可能会忘得掉。”她想，至少，在将来的岁月里，她就永远都不会忘掉她曾爱过他这件事。浅野翔笑了笑：“别说得这么早……千叶，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其实，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只要是过去，都能忘得掉。”“我不相信。我想，总有一些事，我们可以一直记着，直到我们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为止……”千叶沉默了一会儿，直视着他，“如果真的会忘记的话，也要时刻提醒自己，别把什么都忘了……为什么要把过去都忘掉呢？――我不想这样。”浅野翔只是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他爱她这种固执，因为他知道，千叶的这种固执里，有和他相关的成分。当然，他也知道，他此生同样不会忘掉她……千叶离开后，他走到窗边，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刚才，当千叶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的那一刻，也正是他突然想到她的时候……他这时不由释然地想，或许，他的人生，虽然从来没有特别好过，其实也从来没有特别糟过……因此，将来会怎样，如果现在就下断言，恐怕是为时过早了——十一月初的一天下午，在伯明翰，当竹田修正在钢琴室里练琴的时候，秋山素子突然来找他。他站起身来，离开了钢琴室，和她一起走到了校园的林荫路上。“竹田，最近，我听到了一些和你有关的谣言。”秋山素子开门见山地说。竹田修侧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今天要对自己说什么了。在这个世上，除了他的母亲洋子、千叶，还有永井美纪，秋山素子也算是他最在意的女性之一，何况，她也在伯明翰，因此，他也没想过要对她说谎。“学长，你听到的……也许并不是什么谣言……就是事实。”“竹田……”秋山素子停下了脚步，凝视着他，“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之所以会这样做，只是因为，她是永井英良的女儿吧？”“当然不是。”竹田修摇了摇头，“不过，作为一个将来决定以音乐为职业的人，老实说，我也并不排斥她的这个身份。”“竹田，你以前不是喜欢你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千叶树的吗？甚至于喜欢到完全不能接受我的程度？为什么突然就和永井美纪在一起了？会这么做的你，可一点都不像从前的你。”秋山素子疑惑地说。“秋山学长，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关心我，对此，我真的很感激……”竹田修顿了一下，“不过，我和永井是认真的……我们已经结婚了。”“什么？”秋山素子吃惊地看着他，“你们没有通知自己的家人，也没有告诉自己的亲友，甚至于没有请任何人参加你们的婚礼……为什么？竹田，难道说，你不需要祝福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是不明白。”“我觉得，婚姻是两个人自己的事，只要我们俩觉得幸福就行了……”竹田修沉默了一会儿，“至于家人和亲友，适当的时候，或者说，等我毕业了，我自然会通知他们。反正，如果他们真的希望我好，知道我过得很幸福之后，应该也就无话可说了……不是吗？”秋山素子有些怀疑地看着他：“竹田，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别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一直以来，又都是很好的音乐同伴，你的事，我不会一点都不知道……而且，像你这样的男生，如果喜欢上了一个人，不可能会这么容易就改变……还是说，你突然大彻大悟了，觉得在这个世上，永井美纪是最适合你的那个女生？――你可以骗别人，最好别骗你自己。”“学长，我只能说，谢谢你……谢谢你到现在还愿意关心我。”竹田修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不过，我希望，我现在的生活状况，你知道就好了，别告诉我的家人……可以吗？”秋山素子沉默了好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她这时觉得心痛得厉害，但因为真的喜欢他，她还是违心地应承了。一直以来，她始终相信，将来的某一天，等竹田修从对千叶的深度迷恋之中清醒过来了，他自然就会看到她的好，并且，也珍惜他们因音乐而联系在一起的缘分……可是，她太自信了，当然，也许，在竹田修面前，她也太矜持了，因此，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被那个外表文静、内心火热的女生永井美纪远远地抛到了后面……她绝不相信，在竹田修眼里，永井美纪会比她更好，但现实对于她来说，却显得冰冷而残酷：他的确是选择了永井美纪做他的人生伴侣……她这时不由心有不甘地想，难道说，男人真正想要的，终究还是那些可以为了他们不顾一切的女人？就如永井美纪，她也出身于赫赫有名的音乐世家，父亲是日本音乐界的权威人物，可是，为了和竹田修在一起，她甚至可以放下千金小姐的架子，瞒着父母家人，委屈自己，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和竹田修结了婚……她承认，她的确无法给竹田修这样的爱……当然，她相信，千叶肯定也不能。“学长，我们还是很好的音乐同伴……对吧？”竹田修沉默了片刻，“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所尊重的学长……当然，你是不是还愿意尊重我这个学弟，我已经不奢望了。”“竹田……”秋山素子叹了口气，“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那就什么都别说了……”竹田修看着她，“我想，只要我们一天不放弃音乐，我们就永远都是同路人，是合作无间的学长和学弟……学长，你说呢？”秋山素子点了点头。她本来想对他笑一下，但最终还是没能笑得出来。倒是竹田修，看着她，突然就笑了。虽然他的笑容一如往常，说不出的清爽可爱，但在秋山素子看来，却显得有些勉强，甚至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