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二百二十二章

（二百二十二）三天之后的傍晚，千叶下了班，站在地铁站里等车时，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请问，你是千叶小姐吗？”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来十分陌生。“我就是。请问……”那个年轻男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极为爽朗：“我是山下羽，或者说，是上周六下午，你在展览中心的那个摄影展上遇到的那个义工……千叶小姐，你还有印象吗？”千叶恍然地点了点头：“哦，是山下先生……下午好。”知道对方是山下羽之后，她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因为她不知道山下羽的那位朋友到底愿不愿意把那幅《家园》卖给她。当然，倘若很贵的话，她也是买不起的……不过，她这时还是会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就算对方不肯把《家园》卖给她，至少也会愿意把那个地方的所在告诉她……因此，她相信，从山下羽那里，她绝不至于会一无所得。“千叶小姐，非常抱歉，我之所以一直没有联络你，是因为，我也是到了今天，才总算和澈……也就是我那位朋友联络上了。之前，我想他一定是躲在澳大利亚的什么原始森林里了，因此，我总也打不通他的电话……”山下羽笑了笑，“我把你的事告诉了他之后，他说，那幅作品里的风景，就在我们北海道，具体一点说，也就是在上川乡下的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你可以去那里找找看……还有，那幅作品，他也同意给你了。”“太好了！”千叶不由有些喜出望外。她顿了一下，“山下先生，要多少钱呢？”“不要钱。澈说，难得你这么喜欢那幅作品……所以，他决定送给你。”千叶有些迟疑地说：“这……这怎么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山下羽沉默了片刻，又莫明其妙地笑了。千叶这时突然想，在她有幸遇到的同龄人之中，他肯定是最爱笑的那一个……在她的记忆里，恐怕也只有少年时代的上原阳一堪可比肩；而一般人过了二十岁，脸上自然的笑容总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少，但山下羽绝对是个例外。很显然，笑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很平常的生活状态，就好像一天之中，我们总会要举手、投足、转身、走路，因此，当然也要笑……事实上，有很多人，在一天之中，是可以一次也不笑的，就好像上天欠了他很多钱，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他或许已经忘了该怎样笑，哪怕笑容是人类所有的表情之中，最能温暖别人的那一种……千叶不由想，莫非是因为札幌这里的风土得天独厚，所以，才得以养育出这么与众不同的都市人？在此之前，她的确从来没有遇到过比山下羽更为开朗的成年人。她听到山下羽继续说，“千叶小姐，因为你这么喜欢《家园》，又这么信任我这个陌生人，所以，有一件事，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其实之前，澈，也就是我那位朋友，曾经因为《家园》和我打过一个赌。他说，如今的人，大都虚荣浮夸，绝对没有人会喜欢那么简单的风景。当时，我听了很不服气，觉得他简直是一竿子把全天下的人都打死了，因此，就决定和他打赌。澈那时对我说，在摄影展上，倘若有人会站在《家园》前超过两分钟，他就算输了，而且，我向他要什么赌注都可以。”“我在那里埋伏了好几天，老实说，的确一直都没有遇到《家园》的真正知音，就在准备向澈认输的时候，你终于出现了……这么多年来，我是好不容易才终于有机会赢了澈一次，所以，千叶小姐，你简直可以说是我的大恩人。与促成我的一生幸福相比，说服澈把《家园》让给你这件事，根本就不值一提……再说了，他留着《家园》干什么？等老了的时候慢慢欣赏吗？我倒是觉得，会有人真心喜欢《家园》，他该躲起来偷笑才对。”千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她居然无意中闯入一对好朋友的一个赌局里了……但对于山下羽刚才何以会说“促成我的一生幸福”这样的话，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或者说，她实在是无法理解，为何山下羽在赢得了赌局的同时，也获得了一生的幸福……不过，也正是因为山下羽和他那位朋友的这个赌约，令千叶很自然地想到了四月二十四日那天，她和岩田守、长谷川以及中野雪他们三个人定的那个六年之约，因此，她心里不由一阵温暖：“总之，非常感谢。山下先生，也请替我谢谢您的那位朋友。”“好啊，没问题。”——那天晚上，千叶一直都很兴奋，后来，她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这时仍在伯明翰的竹田修：“修，你知道吗？我终于打听到我房间里的那幅油画的风景在哪里了。”“是吗？在哪里呢？”竹田修问。“就在北海道上川的一个很偏僻的乡下。”“这样啊……看来那个时候，你猜会在北海道，并没有猜错……”竹田修顿了一下，“树，你是不是打算尽快去那里看看？”“嗯。有空我就会去。”千叶这时叹了口气，“修，可惜这个夏假你还是不能回来……要不然，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了。”“抱歉，树，我真的……没办法回去。”竹田修说。这个时候，美纪随时都可能会生孩子，因此，他当然不可能可以离开……他不由想，在他读大一那年的夏假，倘若他和千叶的北海道之旅能够成行的话，他和千叶的这一生，会不会就有可能在那一刻拐弯，转到他曾经希望的路上去呢？当然，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即便是这样的假设，也已经绝不容许……或者说，人生可能就是这样，你错过了一时，也就错过了一世。“对了，树，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千叶微微一笑：“上周六下午，我无意之中去看了一个风光摄影展，刚好看到了一幅和那幅油画里的风景一模一样的作品……于是就问了那里的一个工作人员，刚巧，那幅作品的作者就是他的好朋友。”“这样啊……”竹田修点了点头。他沉默了片刻，“对了，树，你现在还好吧？”“很好啊。――修，你呢？”“我也很好。”竹田修心想，不管好还是坏，总之，他就快做爸爸了……虽然说，对于自己这么年轻就升级为父亲，他并没有太充足的心理准备，但话说回来，在人长长的一生之中，又怎么可能可以对于每一个重要的阶段过渡，都事先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倘若都是在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才敢迈出脚步的话，一生能走多远，恐怕也是个疑问。当然，将来回首这一刻，也许会非常后悔，但至少现在不会，真的不会……痛苦和后悔，根本就是两回事。他甚至于觉得，当他走到再也回不了头的地方，他就真的脱胎换骨了，终于从一个男孩彻底变成了男人：知道自己这一生应该放弃什么，可以得到什么，然后才会真正懂得自己这一生可以失去什么，应该珍惜什么……也唯有如此，才能继续前行——周六下午，千叶又一次来到了展览中心。她到的时候，山下羽已经在大门外等着了，在他身后的墙上，靠放着一个长方形的包装盒。看尺寸，应该就是那幅《家园》。千叶走到他面前，笑着说：“山下先生。”“千叶小姐，请拿好。”山下羽笑着拿起了那个包装盒递给了她。千叶接过，郑重地朝他鞠了个躬：“真是太谢谢您了。”“你不用谢我，这又不是我的……要谢就谢澈吧。”山下羽笑着说。“请问，你那位朋友现在回来了吗？”千叶认真地看着他，“我的确是应该当面谢谢他。”山下羽微笑着摇了摇头：“他啊，现在还钻在澳大利亚的什么原始森林里乐不思蜀呢……因此，近期之内，根本就没有回来的打算。”“那么，就只好麻烦山下先生替我谢谢他了。――真的是非常感谢。”“如果他知道，这么欣赏他的作品的人，是一个这么可爱的女生，一定会比谁都高兴……当然，他就是高兴，你肯定也看不出来。――他就是那样的人。”山下羽说完，笑了起来。千叶一时不由有些窘迫。山下羽看来文质彬彬，不知为什么，却好像特别喜欢拿他那位好朋友开玩笑……她这时不免会想，或许，他那位朋友真的是个非常古怪的人也不一定，否则，山下羽也不会这样说他。――当然，这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总之，非常感谢……那么，山下先生，我先走了。”千叶抱着那幅《家园》正要离开，突然听到山下羽在身后说：“千叶小姐，你真的不打算打开来看看？或许，里面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东西……那怎么办？”听了他的话，千叶不由一怔，当下回过身去，看着他：“怎么会呢？我相信，山下先生应该不至于会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是吗？”山下羽看着她，突然笑了，“或许吧。”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了，千叶小姐，上次我在电话里说，你促成了我的一生幸福……你可别理解错了。我是想，札幌这么小，如果你不是来这里旅游的话，应该不至于会在一两天内就离开，也就是说，将来的某一天，我们很有可能还会在街上的某个地方相遇，如果那个时候，我是和澈走在一起，你可别以为我们俩是……因而对我们另眼相看……其实，我是澈的准妹夫，就这么简单。――千叶小姐，你现在应该明白，我那时为什么会那样说了吧？”千叶愕然地看着他。老实说，之前，她根本就没这样想过，现在听山下羽这么一说，她倒是觉得，他之前的某些话，的确是太容易令人往这方面去想了……不过还好，那并不是事实，或者说，那个赌局的赌注，并不是他们之中的某个人，而是某个对于他们俩来说都非常重要的女生……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当下笑着点了点头：“我想，我应该是明白了。您从您那位朋友那里赢得了妹夫这个头衔，是吗？山下先生，恭喜您。”山下羽仿佛松了口气，笑看着她：“幸好没有引起你的误会……以前，因为我和澈总是粘在一起，常有人误会我和他是……因此，我只好逢人就解释，我是他的准妹夫，因为我很怕他会因为这样的误会而找不到女朋友，那样，宁子会恨死我的……不过，他自己倒不急。不管怎么样，少一个人有这样的误会，他这辈子打光棍的可能性就会降低一些。”“山下先生，您放心吧，就算将来我们真的在街上的某个地方遇到了，我也不会这样想你们的……”千叶微笑着欠了欠身，“我先走了。――再会。”千叶抱着《家园》往大门方向走。虽然有点重，不过，她还是一鼓作气地拿到了街边可以叫到出租车的地方。那天晚上，她把《家园》挂在了床前的那面墙上，看着画框里熟悉的风景，那种安宁喜乐的感觉又重回到了她的心头。虽然白天时山下羽对她说的那些话令她一想到就会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但那一晚，她的确是睡得很好——七月上旬的一天下午，千叶正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时，电话突然响了。她走过去接电话，那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打来的：“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千叶树的小姐？”“我就是。请问……”“我是双林国中的教员村上梅，也是吉川健一的班导师。千叶小姐，你是吉川健一的小姨吧？”“我……”千叶不由一怔，心想，自己怎么突然变成吉川健一的小姨了？而这位自称是村上梅的年轻女老师，看来应该就是之前吉川健一曾在她面前提过的那位“肯定也没有男朋友”的班导师了……她一时还不太明白状况，当下只是有些含糊地问，“村上先生，健一出了什么事？”“他今天和同学打架了。我本来想找他的父母谈谈，可是，问了半天，他只说出了你的名字……千叶小姐，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当然可以。”千叶忙点了点头，“村上先生，麻烦您等一下……我就过去。”“好的。”千叶放下话筒，来到了吉川千明的个人办公室。敲门进去之后，因为之前走得有点急，她微微喘着气说：“吉川教授，我现在有点急事……可以出去一会儿吗？”“好的。”吉川千明笑着点了点头。他当然不可能会知道，千叶是为了他的儿子才急着要出去的，“千叶，事情一办完了，就回来吧。”“是。――吉川教授，谢谢您。”千叶欠身走了出去。在掩上门的那一刻，看着坐在办公桌前的吉川千明，她不由想，最好吉川健一的事情不是那么严重，否则，她这个外人就是去了，恐怕也解决不了问题……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吉川健一最好不是真的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那样，吉川夫妇也就不用太担心了……走到研究所外面时，千叶不由想，莫非普天下所有男孩子的成长，都是这么令父母操心的？比如她的表弟及川秀一，一直以来，出的状况，好像就比她和叶山樱子要多得多。不过，她想，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去那里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