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二百四十八章

(二百四十八)那天下午，坐在办公室里，千叶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就失去了工作能力，因此，简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间，她收拾好东西，和若松舞告别，背着包离开了心理研究所乘地铁回自己租住的公寓。走出地铁站后，她有些疲倦地站在街边，看着街上的车来人往，一颗心空荡荡的：好像是已经飞回到了东京，但又好像依然还在她的身上。她清楚地知道，倘若这个周末她不赶回东京的话，她再次见到浅野翔的可能性，就会在时光里变得越发渺茫了……可是，再见到他，又能怎样呢？何况，浅野翔会不会也想再见到她呢？然而，就算明白再见到浅野翔，于她的人生没有任何好处，可她的确是非常非常地想再见到他，或者说，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留恋拥有那个名字的那个人在往昔的岁月里带给她的那些感动和温暖……她还是会想念他走路或开车的姿势，他看着她的眼神，还有他笑着时的情态，他清俊的身影，他明朗的话声，甚至于他寂寞地抽着烟、他虚弱地躺在病**的模样……当然，也还有临别时的那个能令人窒息的突然紧拥入怀，以及最后一刻那仿佛可以穿透厚厚玻璃车窗的注视……令她每每想起，总觉得他们此后必定会关山遥迢，永无再见之日……——千叶回到公寓，上了楼，走在光线昏暗的走道里，一颗心飘飘荡荡的，就像是一粒尖埃，在广袤无垠的宇宙里四处游走，总也停不下来……进了房间之后，她把包扔在了地上，有些无力地席地而坐，一侧头间，刚好就看到了桌面上浅野翔留给她的那几本工作日志。如果他们相遇那时，他还没有结婚就好了……她突然想，倘若真如叶山樱子所言，在相聚的那三年里，浅野翔是以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老师的心在喜欢她的话，这样的生离，就不见得是不可避免的了……然而，现实是不能假设的，相遇之初，他不仅是她的老师，而且，还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也即是说，相见伊始，对于她来说，他就已经是个贴了标签的男人了……别人的男人，再好也是别人的……不是吗？可是，已经有近一年没有见到他了，她好怕再这样下去，她甚至会不再记得他的模样了……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的话，岂不是太可悲了？那时，她还能用什么来证明她曾经喜欢过他呢？她这样想着，心中不由一阵酸楚。为了缓解疼痛，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于是，两滴眼泪便顺着她的两颊静静地落到了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就像是突然醒过来了一般，蓦地站起身来，开始迅速地收拾行李，准备乘新干线即刻赶回东京。当千叶背着旅行包匆匆下楼时，在楼梯里遇到了酒井太太：“酒井太太，下午好。”“千叶，你这是要回东京吗？”酒井太太笑着问。“嗯。”千叶笑着点了点头。她顿了一下，“因为家里有点事……所以，趁着周末回去一趟。”“这样啊……”酒井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她，“那你自己小心一点。”“好的。――谢谢您。”——二十分钟之后，千叶坐在新干线的候车大厅里。她也知道，她这时出发，恐怕要到半夜才会抵达东京，不过，无论如何，她也想趁着周末回去和浅野翔见上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也好。她想，她又没有别的什么野心，就只是想看看他，以一个昔日学生的身分……这样的要求，应该不算太过分吧？就在快上车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自己之前曾和清川澈约好，明天晚上要请他吃饭的事，不由心中顿时一紧，连忙拿出了电话。然而，还是一直等到上了车之后，她才终于打通了清川澈的电话：“清川君，我是千叶树。”“千叶小姐，不好意思……”清川澈笑着说，“之前我刚好在开会，所以，一直都没能接听你的电话，真是抱歉。”“没关系的……”千叶笑着摇了摇头。她顿了一下，“清川君，是这样的，我……我因为有点急事，要回东京一趟，所以……所以，明天晚上不能请你吃饭了。真是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我……吃饭的事，我们改在下一周……可以吗？”“下一周？”听了她的话，清川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笑着说，“不要紧的……我之前就说过了，这种事也没有必要急于一时，反正，千叶小姐，你又不会赖帐的……对不对？”“当然不会……”听了他的话，千叶不由松了口气，“太好了……之前，我还一直担心清川君会不高兴，毕竟，任谁遇到失约这种事，肯定都会痛恨不已……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千叶小姐，你突然要回东京……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清川澈突然问。“不是……”千叶迟疑了一下，“是我一个好久没有见过面的朋友突然从国外回来了，而且，下周就要走了，所以……”“这样啊……”清川澈顿了一下，随即微笑着问，“那么，千叶小姐，你什么时候动身回东京呢？”“我现在已经在车上了。”“是吗？”清川澈似乎怔了一下，“那么，你自己保重吧。”“好的。――清川君，谢谢你。”清川澈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千叶小姐，你的手……”“已经全好了……”千叶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清川君，谢谢你一直都记着。”“没什么……那就这样了。――再见。”“再见。”——挂了电话之后，千叶侧头看着窗外渐渐变得黯淡的风景，心想，下一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约了……再怎么说，这都是极其失礼的一种表现。而且，刚才，她也听出来了，当她说自己明天晚上不能请吃饭时，清川澈的话声中或多或少都显出了一丝失望之意……不过，她也顾不了这许多了……毕竟，就算清川澈因为工作之故经常都要外出，他的家总还在札幌；而浅野翔，他这次离开了之后，她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了……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就在这时，她蓦地想起，关于回东京的事，她居然忘记和中野雪及长谷川他们说一声了……于是，她连忙又拿出了电话，挂给中野雪：“中野，我是千叶。”“千叶，你应该已经下班了吧？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怎么样？”中野雪笑着说。“中野，我现在……在车上……”千叶顿了一下，“我有点事，要回东京一趟。”“这么急……”中野雪有些诧异地说，“千叶，你家里……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是有一点事……不过，你放心，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千叶笑了笑，“中野，我以后再和你说。”“那好吧……千叶，你自己小心一点。”中野雪笑着说。“我会的。――中野，再见了。”“再见。”——当千叶回到东京时，已经是近深夜了。她走出车站，本来想先打个电话回家，但一时又怕父亲会逼问自己为什么突然跑回来；还有，她也很难解释清楚，自己既已回到了东京，而且，天已经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立刻回家……因此，她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决定先和浅野翔联络。然而，看着电话屏幕上显示着的那个和浅野翔有关的号码，她始终还是没办法鼓起勇气拨出去，于是，便一直呆呆地站在离车站不远的一家便利店外面。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咬了咬牙，眼睛一闭，拨出了那个久违的号码。不过，浅野翔的电话虽然是通了，却没有人接。千叶不由想，会不会这个号码的主人已经不是他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应该先打个电话给吉川千明，向他索取浅野翔现在的电话号码？老实说，通过他而和浅野翔联络上也没什么不对，毕竟，一个学生，想见昔日精心教导过自己的老师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根本就不犯法……当然，她也清楚地知道，这种自欺欺人的说辞，还是比较适合用在对她的过去毫无所知的人身上；如果在吉川千明这样的聪明人面前也祭出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基本上就无异于破罐破摔了……而她，虽然不管不顾地来了，在此之后，却也依然还有自己必须坚持的光荣和梦想，因此，她必须为自己的将来留有一线余地……她想，如果今晚无论如何也联络不上的话，大概就表明，她和浅野翔这一生真的是没有再见的缘分了……然而，退一万步来说，倘若一时之间的痛不欲生，能够换来长痛不如短痛的幡然醒悟，于她，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深秋的夜风已经颇为凛冽，她在户外站得久了，觉得有些冷，于是乘出租车来到了一家快餐店，坐下后，叫了一杯热咖啡。在车上时，她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等待的期限：如果今晚十二点之前都没能和浅野翔联络上的话，她就必须坚决而彻底地放弃想再见到他的想法……毕竟，她也不能毫无原则地丢掉自己所有的理性。她又拨了几次浅野翔的电话，不过，还是没有人接。她沉默了片刻，从包里取出了一本浅野翔的工作日志，那是傍晚那个时候，她在离开公寓前的那一刹那，突然决定带出来的……她翻开了那本工作日志，看着她所熟识的浅野翔的笔迹，不由想，她还能再见到这本工作日志的原主人吗？——十一点的钟声终于敲响了。而千叶，也终于开始有些气馁了。她甚至于开始怀疑，浅野翔是不是已经把她忘了，或者说，他已经不想再见到她了……毕竟，她是他的什么人呢？而且，她这样千里迢迢地来见他，为的是什么？破坏他的美满家庭吗？虽然说，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力量，但其他的人却未必不会这样想……比如浅野千惠，她是如此美丽，如此温柔，如此善良，而且，死心塌地、不顾一切地爱着和她青梅竹马的丈夫……而她，同样身为女人的她，也曾经遭遇过自己喜欢的人被其他女人抢走的痛苦的她，为什么就不能设身处地为浅野千惠想一想呢？毕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想到这里，缓缓地合上了电话，开始收拾桌上属于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就在这时，她的电话突然响了。她犹豫了一下，想去接，不过，还是放弃了。然而，那个拨她的电话的人并没有打算放弃，于是，她的电话便一直响着。千叶只得又坐了下来。她轻轻地呼了口气，拿出电话，按了接听键：“你好。――我是千叶树。”“千叶，之前，是不是你……一直在打我的电话？”虽然浅野翔的声音，听来温暖而熟悉，就像是没有隔着近一年的分离时光，不知怎么的，却犹如惊涛骇浪一般，一下子就冲垮了千叶心里刚刚筑起的钢铁防线。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好让自己能静下心来：“老师，晚上好。我听说你回到了东京，所以……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就只是想……想向你问一声好……老师，你不会生气吧？”听了她的话，浅野翔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久，久得令千叶都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因为他一直都不说话，而且，又没办法看到他这一刻的表情，因此，她一时也无从判断他这时究竟是生气还是厌烦了……她咬了咬嘴唇：“我也知道不该再打电话给你了……我只是想……想知道老师现在好不好，这样就可以了……”“千叶，你现在……在哪里？”浅野翔突然开口了。“我……”刹那间，千叶突然失去了说实话的勇气，“当然是在……札幌。”“我刚才之所以一直没有接你的电话……”浅野翔顿了一下，“是因为我在开会。――吉川教授也在的。”“那你一定很累了……”千叶微微一笑，但与此同时，还有泪光在她的眼里安静地闪烁着，“老师，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吧。――晚安。”“嗯。――晚安。”千叶挂断了电话，拿起自己的旅行包，快步走到了快餐店外面。在远离了人群的那一刻，眼泪顿时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不过，因为没有人看见，她也就任由它流得满脸……她知道，那个即便在1999年12月分别那个时候也不曾真正舍弃的幻想，现在终于到了梦醒时分，不会再有后续了……这样的领悟里，当然不可能会没有痛苦……可是，难道说，在决定回东京那个时候，她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吗？不，她有想过的。甚至于，这还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因此，虽然说，在浅野翔的声音里，她完全没有听到她所期望的特别的东西，但一听到他的声音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对于这一趟孤单而无望的旅程，她绝对不会后悔……毕竟，至少，浅野翔现在和她就又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了……哪怕两天之后，又是千里万里，永远，永远再无相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