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二百五十三章

（二百五十三）周二下午，上完课，回办公室时，千叶在走廊里遇到了吉川千明。一看到他远远迎面走过来的那一刻，她不可避免地当即就想到了上周末那时在东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浅野翔，因此，她不由有些心神恍惚地停在了当地。不过，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她还是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于是连忙定了定心神，微笑着走到吉川千明面前，微微欠了欠身：“吉川教授，您回来了。”“是啊，上午回来的……”吉川千明微笑着看她，“千叶，那份研究报告进行得还顺利吗？”“还行。”千叶笑着答道。虽然已经决定彻底死心，甚至连浅野翔的电话号码都删掉了，不过，只要一想到对方极有可能已经知道她在喜欢自己已婚了的老师这件事，她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安，因此，也就显得格外地小心……她不想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有着破坏别人幸福婚姻的不良企图的人，毕竟，她已经在自己父母以分手告终的婚姻里尝够了苦头。“其实，这次的研讨会……你以前的老师浅野也有回来参加。”吉川千明突然说。“我已经知道了……之前，若松前辈曾和我说起过。”千叶微笑着说。她一如往常的、温婉平静的模样，令吉川千明当即一怔。他本以为，一听到浅野翔这个名字，千叶必然会在他面前流露出异样的表情……他不由想，是这个女生太会掩饰了，还是说，她真的已经淡忘了和浅野翔有关的没有可能的过去，准备开始面对和清川澈有关的极有可能的将来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于她来说，当然也绝不会是什么坏事，因此，他也很会为她感到高兴……毕竟，现在的千叶，也已经是他真心关切的一个得意弟子了。然而，他不知道，上个周末，为了浅野翔，千叶一直都奔波在札幌和东京的路上；他也不知道，之前，在东京，千叶曾和浅野翔联络过，甚至于差一点都见上面了……在千叶看来，最终阴差阳错的功亏一篑，仿佛是上天给她的一个启示：虽然痛苦，但她的确是到了从徒劳无功的努力之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了……“浅野老师他……还好吗？”千叶问。不过，她还是会不甘心，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很好啊……他有什么不好的，少年成名，年轻有为，又那么英俊帅气，恐怕连上帝都会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眷顾他了……”吉川千明笑着说。他顿了一下，“而且，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龄。”浅野翔已经三十岁了……千叶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只有二十七岁，但在她眼里，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高年级男大学生的清爽模样……可如今的、已经三十岁了的他呢？是否仍然容颜依旧？她不由想，就算将来他们还会有机会在什么地方相遇的话，他们是否还能一眼就认出对方？当然，或许迎面不识，就此擦身而过，正是浅野翔所期望的……毕竟，他甚至连“至于我和你，最好就到这”这么残忍、这么伤人的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浅野向我问起了你……”吉川千明笑了笑，“我说你现在一切都很好，工作和学习中的表现也不坏……他似乎很高兴，毕竟，你曾经是他的得意门生。”千叶定了定心神，微笑着说：“吉川教授，下次您再和浅野老师联络的时候，能代我谢谢他吗？――谢谢他的关心，也谢谢他到现在还记得我。”“当然可以。”千叶又欠了欠身：“吉川教授，那我先去工作了。”“好的。――千叶，你去吧。”吉川千明点了点头。走开时，千叶心中不由想，倘若吉川千明真的替她把那句话捎给浅野翔的话，那就是她对他的残忍的最后反击了……倘若，分别之后，他们从此再次成为陌生人，永远不再相见，的确是他所期望的，那么，从今而后，她是真的再也不会去骚扰他了……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会想，在他看来，拒绝和她再见一面，真的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那个时候，她没能及时赴约，固然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但她想，他也绝不至于会连再等她二十分钟的时间都没有了……说穿了，他不过是在顺水推舟，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她好。然而，正如弗雷姆所说，“为了你好”这句带着说服性的辩语，其终极作用就是令听者同意毁灭自己……何况，他这样做，真的就可以令她从此放下他，轻装上阵地去奔赴不可知的未来？如果他真心喜欢她，也真的了解她的话，又怎么可以这样想？难道说，他真的不知道，对于她来说，下定决心去见他，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呢？当然，事到如今，他知不知道……其实也已经没有多大分别了——十一月上旬的一天午间，吃过便当，坐在草地上边看书边晒太阳时，千叶突然接到了清川梓打来的电话：“千叶，你好。――我是清川梓。”千叶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清川先生，您好。”“千叶，你晚上有空吗？”清川梓问。她顿了一下，“我想请你吃饭。”“有空是有空……”千叶有些迟疑地继续说，“不过，让您请吃饭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呢？”“是我有事想和你说……千叶，可以吗？”清川梓问。“那好吧。”千叶只好说。听到她应允了，清川梓似乎松了口气，微笑着说：“那就这样说定了……千叶，到了下班时间，我会开车到你们心理研究所接你。”“好的。――那就麻烦您了。”那天下午，千叶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定。她不由想，晚上，清川梓要和她说的，莫非是和清川澈有关的事？对于那时她对清川澈爽约这件事，她一直都很内疚，也很不安，不过，她总觉得，以清川澈的性格，应该不至于会无聊到把这种事都告诉自己的母亲……那么，清川梓究竟要和她说些什么呢？下班之后，千叶背着包离开了办公室。她一走出心理研究所的大门，便看到清川梓的车已经停在了附近。千叶笑着快步走到了她面前：“清川先生。”“千叶，上车吧。”清川梓边说边推开了车门。在副驾驶位上坐定后，千叶不由一脸歉然地说：“清川先生，真是太麻烦您了。”清川梓侧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哪的话……你是我的晚辈，又一个人在札幌，老实说，我对你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她顿了一下，“对了，千叶，你妈妈究竟要什么时候来札幌呢？”千叶没想到她会一直记着这件事，不由怔了一下：“她说，因为最近走不开，所以，可能要等到这个月下旬或者十二月初才能回来。”“是吗？太好了。我真的很想再见到她……”清川梓微笑着说。她顿了一下，“这样，或许我就不会觉得，自己已经把过去全都丢掉了。”千叶望着她的侧脸。这时，清川梓仍然优美的侧面轮廓似乎笼罩着一种掺杂了伤感和缅怀的复杂情绪。不知怎么的，这令千叶突然想到了那时她的母亲夏树曾说到的那个当年去京都大学看她的男生……那个时候，她曾以为，那个男生，应该就是中野雪的父亲，不过，此时此刻，她却觉得，那或许会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对于清川梓来说，较中野雪的父亲更有影响力的男人：比如，她过世了的丈夫，也就是清川澈的父亲。“清川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来到札幌之后，您以前在东京认识的人，除了中野的父亲之外，就都没有再来往了？”千叶忍不住问。“是啊……”清川梓点了点头，“我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的冬天来北海道的……从此，我就把自己之前在东京认识的人都抛弃了。”听了她的话，千叶不由很是疑惑，也很是不解，心想，她为什么要这样决绝地丢掉过去呢？难道说，真如长谷川所言，她看到的只是表象，其实，清川梓并没有她想像得那么美丽、成功和幸福？她沉默了片刻：“那您的丈夫……”“他是我到了札幌之后才认识的。”清川梓说。千叶心想，看来，那个人，也不太可能会是她过世了的丈夫……那么，会是谁呢？还有，他会是令清川梓毅然决定到这远离东京的札幌安家落户的理由吗？这个时候，她觉得，坐在她身畔的这个优雅沉静的女人，简直就像是希区柯克的经典悬念电影里的女主人公：神秘、美丽，而且……就像个谜。“对了，清川先生，我的导师吉川教授好像也非常佩服您……”千叶笑看着她，“他说，他和您早在三年前就认识了……是吗？”“是啊，我们是在三年前医大的校庆上认识的。在我看来，吉川君似乎是个非常活跃的人……”清川梓笑着说。她顿了一下，“至于佩服我什么的，似乎言重了。老实说，我也就只是因为一项工作反复做了几十年，因此熟能生巧了而已。”千叶笑着摇了摇头：“您太谦虚了。”“怎么会？我说的是实话。”清川梓笑了笑，“我倒是真的很佩服你们这些立志于研究人类的心理问题的人……就我看来，那可比外科手术要难多了。”——停好车后，清川梓领着千叶进了一家饮食店。店里的人一见她们进来，都不约而同地多看了几眼。清川梓微微一笑：“千叶，或许，有些人会以为我们是母女俩。”“会吗？我可没有宁子小姐漂亮。”千叶笑着说。“宁子是很漂亮，不过，你也很可爱啊……”清川梓顿了一下，笑着继续说，“你和宁子，可以说是各有各的好处。”在一张桌边坐下后，千叶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于是开口问：“清川先生，之前您说，有事想和我说……是什么事呢？”“是我想求你一件事。”清川梓说。“求我？”千叶颇为疑惑地重复道。从午间接到清川梓的电话开始，她的一颗心就一直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甚至于开始觉得，清川梓可能是想叫自己离她的儿子远一点什么的……虽然说，她和清川澈现在甚至连普通的朋友都还算不上。清川梓望着她，微微一笑：“千叶，我想请你做我的心理医生。”听了她的话，千叶当即就怔住了：“我？我恐怕还不够资格……”“怎么会呢？千叶，你千万别妄自菲薄，你既然已经拿到了执业证书，就表明在专业能力上，你已经够资格了。你所欠缺的，也就只是临床的经验而已……但又有谁可能是大学一毕业就有从业经验的？”清川梓沉默了片刻，“我记得，在我大学刚毕业的那个时候，也有很多人想看我的笑话，甚至于认定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可以站在手术台前……但到后来，我还不是一样做到了？当然，在那个时候，我的确曾经对自己非常地没有信心过，所以，我很明白你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听了她的话，千叶心中不由一阵温暖。虽然说，吉川千明已经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导师了，但在这个完全由男性主导的社会里，同样也是女性的清川梓对她的前途的关心和指导，对于这时仍有些茫然的她来说，显然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清川先生，谢谢您。”千叶由衷地说。“为什么要谢我？应该我谢你才对……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心理医生的话。千叶，那个时候，一见到你，我就觉得很亲切……当我知道你是个心理医生时，甚至有了一种很庆幸的感觉。”清川梓顿了一下，“当然，你也不必有太大的负担，其实，我就只是想找个合适的人听我说说话，顺便帮我整理一下心情……就这么简单。千叶，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什么，千叶突然觉得，这似乎更像是她可以更加迅速、更加深入地了解清川澈的一个好机会……毕竟，眼前这个像是有很多故事的女人，正好就是清川澈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他的母亲，因此，从她这里肯定可以知道许许多多关于他的过去……不过，她还是会在心里问自己，她为什么这么想了解清川澈的过去呢？难道说，在她的潜意识里，真的觉得，从现在开始的将来，就是和清川澈有关的将来？可是，她真的可以乐观地忘却他的青梅竹马，也就是村上梅的现实存在吗？毕竟，她已经在这上面吃过不止一次的亏了……然而，她必须承认，不管是清川梓的过去，还是清川澈的过去，她都极感兴趣，也极想知道。“好吧。”千叶缓缓地点了点头，“不过，清川先生，正如您所说，我根本就没有从业经验，所以，我只能说我会尽我所能努力……但将来如果还是表现得不尽如人意的话，我希望你能够谅解。”“没关系。我说过了，我就只是想找个合适的人听我说说话，顺便帮我整理一下心情……而且，我相信你的专业能力，也相信你不是那种惯于避重就轻、喜欢给自己找台阶下的人……”清川梓笑着说。她顿了一下，“那么，千叶，可以的话，我们就从这一周开始……好吗？”“好啊……”千叶沉吟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因为我周一到周五都要上班和上课，只有周末有空，所以，清川先生，我们就把时间定在每周六的下午三点到四点这一个小时……您觉得怎么样？”她当然也很希望能有机会早日开始自己的心理医生生涯，何况，还是这么好的一个个案……就在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由有些踌躇地说，“至于地点……”“地点吗？也对，你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工作室……”清川梓沉默了片刻，“这样吧，我知道一家咖啡室，那里的环境不错，如果坐在包间里的话，也不会被人打扰。再说了，如果别人只把我们看成是一对忘年之交的话，那也没什么坏处……”她看着千叶，“至于咨询费，千叶，我会按要求及时付给你的。”“费用的事，我们以后再说吧……”千叶有些迟疑地笑了笑，“如果只是倾谈的话，对双方都有益，清川先生，那您就不必付费了。”“要的。这是出于对你的专业能力，以及你付出的劳动和时间的尊重……”清川梓笑着说。她顿了一下，“不过，千叶，今天晚上，我们就别再说这些了……好好吃一顿饭吧。”“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