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三百二十二章

（三百二十二）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往北穿过了两个街口，来到了旧道厅(即旧北海道政府大厅)的外面。那是1888年为北海道开拓使臣修建的、美国风格的新巴洛克式建筑，被北海道人亲昵地称之为“红砖馆”。尽管他们这时只能站在栏杆外的路边远眺，而且，这一晚的天色也比较暗，不过，还是能真切地感受到这座开拓时代留存下来的红砖建筑的美丽、庄重与典雅。“很久以来，我就一直对北海道人持有敬意……”有末一弥以一种带着赏激的语气说，“看着旧道厅，完全可以想像先人对开拓所付出的理想和热情有多强烈。要知道，一百多年前，北海道根本就没有一个象样的城镇，但现在，不仅仍有美丽的自然风光，也有札幌这样的大都市了。”“听说设在里面的道立文书馆，还保存着从开拓前的时代至1886年北海道政府设立为止的约19万份的文件和资料，供游客们查阅。我也曾听过一些以前开拓者的故事，有很多的辛酸和血泪……”千叶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他们的辛苦和努力，就没有北海道的今天。”“是啊，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人的探索和付出，我们这个国家就不会有今天，甚至还仍是一个落后愚昧的中世纪国家……”有末一弥微笑着点了点头，“虽然依旧资源匮乏，忧患良多，而且，曾经走过不堪回首的弯路，所幸都过去了。”“学长之所以想来这里看看……”千叶迟疑了一下，“是因为我之前在东京说的那些话吗？”“嗯，我以前曾在一份报纸上看到有篇文章说，旧道厅是以美国的马塞诸塞州议会大厦为蓝本建造的。刚才在出租车上，突然想起那个时候，你对我说起过华盛顿和《独立宣言》，所以，就很想和你一起来看看……”有末一弥顿了一下，“千叶，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的承诺吗？”“记得。”千叶轻轻点了点头，低声说，“学长说，会努力成为一个政治家。”她这么说时，又记起那个时候，当有末一弥问她，如果将来，他没有堕落成一个令人厌憎的政客的话，她会不会一直支持他时，她当即不假思索地应承了……可是，倘若他们就这样走散了，甚至于从此成了不相干的陌路人，她该如何支持他呢？当然，话说回来，如果她有心，也未必就不能信守承诺，比如像一个拥戴他的普通选民那样，在人前为他说一句好话，并且郑重投他一票……不过，她想，或许，有末一弥那时也只是说说而已，何况，他如此受欢迎，如此强大，因此，就算将来少了她一个人的支持，肯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错……”有末一弥望着她，“千叶，我想你将来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心理学家。”“希望是这样……”千叶轻轻呼了口气，“我可没学长这么自信，再说了，也未必能想怎样就怎样。”“我倒觉得，你只要保持现在这种干劲，就什么都能办得到……不管是做律师，还是做心理医生。”有末一弥这么说时，心里却想，倘若她有成为一个政治家的妻子的意愿就好了……不过，他也明白，对于他和千叶而言，这可能就是最好的结局，因此，不能再犹豫和动摇了。他们离开旧道厅，继续朝前走，有一刻，有末一弥正想说什么，他的电话突然响了。有末一弥从衣袋里取出电话，只是看了看屏幕，没有接。他抬头对千叶说：“时间不早了，千叶，我先送你回去。――之后，我还要去见一位朋友。”“不用了，学长，你去见你的朋友吧……”千叶忙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这里离地铁站很近。”“那怎么行？――千叶，一起走吧。”有末一弥当即说。“真的没关系……”千叶摇了摇头，“学长，我在札幌呆了一年，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真的可以吗？”有末一弥想了想，“这样吧，回到公寓后，千叶，你打个电话给我。”“好的。那么，学长……再见。”千叶朝他欠了欠身。在俯下身的那一刻，她不由想，从明天起，他们真的就这样退出彼此的人生了？虽然她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强求，可是，如果都不曾努力过的话，她又会觉得不甘心，甚至于像以往那样恨自己，恨自己总是眼睁睁地错过机会……她这样想着，忍住此时心口源源不断袭来的疼痛，直起身，望向有末一弥：“学长……”“什么？千叶，有什么话，不妨直言。”有末一弥在黑暗中望着她。在千叶的欲言又止里，他完全能感受到她对他的眷恋和不舍。这个晚上，从最初接到他的电话时的惊喜，到见到他时的欣然，再到明了他的来意时的黯然，以及此刻临别时的踌躇……他知道，他一直面对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因他而百转千回的心。照理说，他本该懂得珍惜，珍惜眼前这个稍纵即逝的、极有可能会获得幸福的时刻，毕竟，就算在他和千叶之间，仍存在许多问题，但也并非棘手至不能解决……何况，他是多么留恋之前在旧道厅前，和千叶一起畅谈人生和理想的那个时刻。他比谁都清楚，要找到这样一个女生，是多么的不容易，然而……“你什么时候回东京？”千叶问。她知道自己这时心里真正想说的，绝不是这种不痛不痒的问候，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说了这样的话。一阵寒风迎面刮过，吹得她脸上隐隐生疼。“明天。”有末一弥答道。他这么说时，突兀地伸出手去抚摸千叶的脸颊，千叶当即怔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发现，有末一弥其实是在为她拨开这时被风拂到她眼前的头发。“千叶，离开之前，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好的。――学长，谢谢你。”千叶低声说。“小心一点……”有末一弥望着她，“还有，等一下记得打电话给我。”“我会的。――学长，再见。”千叶说着转身走开。走开时，她不由长长地呼了口气，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制下心口依然在发作的疼痛感觉——待千叶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之后，有末一弥拨通了清川澈的电话：“清川，我是有末。――对不起，刚才不太方便接你的电话。”“没关系。”清川澈问，“你现在在哪里？”“那你呢？”有末一弥反问他。“我已经回公寓了……”清川澈顿了一下，“你要先告诉我你在哪里，这样，我才可以赶到离你最近的地方和你会面。”“既然你也是一个人在外面住，那倒不如我现在过去你的公寓坐坐……”有末一弥当即说，“可以吗？应该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吧？”“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清川澈沉默了片刻，“那你过来吧。”他在电话里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有末一弥。“好的。――我就乘车过去。”约二十分钟后，有末一弥来到了清川澈租住的那幢公寓大楼外面。他仰头看着从清川澈的公寓里透出来的灯光时，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千叶。他不由有些担心，暗想，她这时平安回到自己的公寓了吗？他走进公寓大楼的大门，正要进电梯，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就是千叶的电话号码时，有末一弥当即松了口气：“千叶，你到了吗？”“嗯，学长，我已经回到公寓了。”“那我就放心了……”有末一弥微笑着说。他伸手去按电梯向上的按钮，门开后，走了进去，“刚才我还在想，你到了没有。”“谢谢学长。”千叶沉默了一会儿，“那么，晚安。”虽然心情灰败，不过，她还是难免有些好奇，好奇有末一弥这么晚了，到底是去见怎样的朋友，毕竟，这里是札幌，不是东京，因此，就算他再有人脉，交游如何广阔，认识的人肯定也不多。不过，她必须承认，虽然他们已经认识这么多年，可直到今天，她对有末一弥的个人生活还是一无所知……所以，也就无从猜起。――至于出言询问，就更加不可能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不会是清川宁子，因为她现在恰好不在札幌。“好的。千叶，我们以后再联络。――晚安。”有末一弥挂了电话，走出电梯，来到清川澈的公寓门前，按了门铃。很快，清川澈就出来开门了。门开了之后，他有礼貌地让到了一边，低声说，“请进。”“谢谢。”有末一弥微笑着走了进去。清川澈随即关上了门。有末一弥走到客厅的中央停了下来。清川澈的公寓和他在东京的公寓相比，虽然面积要小得多，却收拾得很清爽。他常常出国，又没有女朋友，而村上梅显然也不可能越过普通女性朋友的关系来帮他打理房间，因此，能保持这种干净整洁的状态，应该和他有个善于操持家务的妹妹有关。他的房间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四面墙上都贴满了各种摄影作品，这令来访者很容易就能猜到他的职业及他的个人兴趣所在。“想喝点什么？”清川澈在他身后问。“水就可以了。”有末一弥回答他。清川澈倒了一杯水给他：“你这次为什么来札幌？”有末一弥怔了一下。说实话，他这次来札幌，纯粹就是为了清川澈，不过，有些事，可能还是不说为好，何况，就算真要说，现在也还没到恰当的时候。他笑了笑：“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我是特意来札幌找你的……开个玩笑。我这次是来出公差，然后，就顺便来看看你。”“我上次不是说了吗？”清川澈淡淡地说，“我们最好就别再见面……这对你有好处。”“但既然来到札幌了，我觉得还是见个面会比较好……”有末一弥看着他，“清川，你似乎也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对不对？”他这么说时，心想，会不会和千叶有关呢？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在东京，清川澈曾措辞强硬地对他说，要他别惹他身边的女人。“是关于我妹妹宁子的事。”“你放心吧……”有末一弥微微一笑，“我这次，绝对不是冲着你妹妹来札幌的。”“这我相信。”“为什么？”有末一弥有些诧异地说，“这不像你之前说到这件事时的口气。”“因为宁子她前几天去了东京。现在的她在东京一家植物研究所实习。”清川澈顿了一下，“至于她会选择东京作为自己的实习地的原因，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不，不止他们兄弟俩，还有一个人也很清楚，那个人就是曾亲眼见到他和清川宁子在一起吃饭的千叶。这个时候，有末一弥开始明白，为什么今晚的千叶会显得那么不同于往日，她一定是知道清川宁子到东京实习的事，更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去东京实习……在他还没有抛出他的“女人幸福论”之前，千叶一定已经感觉到他们之间可能会因为清川宁子的缘故而发生变化，所以，在见到他时，才会显得那么矛盾：既欢喜，又犹疑。虽然说，清川宁子喜欢他与他决定放弃千叶是两回事，没有什么因果关联，或者说，他并不是因为清川宁子而决定放弃千叶，更不一定就会在放弃了千叶之后，选择清川宁子……但他这时还是和之前同千叶在一起的某一刻一样，深深感到了后悔。是啊，他为什么要让她以为，他并不需要她呢？――这根本就不是事实。事实是，他总是想得太多，貌似考虑周全，却又高估了可能会遇到的困难，也低估了他和千叶一起解决困难的能力。何况，他很清楚，之前，在那家拉面店里，他那所谓的“女人幸福论”，与他这一生需不需要千叶，并不是一种逻辑推演关系。或者说，就算千叶不想做他奶奶或他母亲那样的女人，不想要她们那样的幸福，他也一样需要她，他们在一起的话，也未必就不会幸福……当然，如果他自己不说的话，身为听者的千叶，就肯定无法知晓他心里其实是这样想的，何况，他那时明明就是想引导她得出“她不是他这一生真正需要的那一类女性”这样的错误结论……他知道千叶聪明而**，所以，才会选择这样的告别方式。这样的告别，似有还无，全然不动声色，因此，显得优雅且体面，可他难道不明白，他这样做，会同时伤害他自己和千叶吗？何况，他和千叶甚至于从来就没有真正开始过，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一件事。他不由想，就是有一天和幸福有关的记忆也好，不管在那之后，他们的人生会变成怎样……“有末，你怎么看宁子？”他正自发呆，清川澈突然问。有末一弥回过神来，觉得身为清川宁子的哥哥的清川澈，突兀地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未免有些不妥，不过，还是据实回答：“她是个很好的女生，长得很漂亮，又有教养，人也很温柔。”清川澈望着他，似乎有些不太满意：“就只有这些？”“清川，要知道，我和你妹妹只见过两次面，你想我说什么？”有末一弥苦笑了一下，“之前在东京，你不是警告过我，要我离你妹妹远一点吗？因为她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而且，已经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了。那个男生，还是你最好的朋友……”他顿了一下，迎着清川澈的目光，“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言。――对我，你没有必要这样拐弯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