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三百二十六章

（三百二十六）吃过中饭后，他们和店长夫妇告别，离开了那家饮食店。沿着坡街往下走时，千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家饮食店一眼：“真是可惜，今天没能遇到店长家那位在小樽市立图书馆工作的女儿。”“千叶，你也不必太在意，或许，你们的缘分就止于听说彼此……”有末一弥宽慰地笑了笑，“我猜，晚上，那位店长夫人一定会和自己的女儿说到你。而对方，一定也会对你心生好奇，甚至也和你一样，会因为错过对方而觉得惋惜……这样不是很好吗？”“学长说得对……”千叶有些释然地点了点头，“就当是给自己留一点想像的空间吧。”“这样想就对了……”有末一弥微微颔首，“与错过相比，根本就不知道这世上有对方的存在，岂不是更遗憾的一件事？或许，有些事，就让它停留在某种状态，不再深入，对于当事人来说，反而却是最好的。”听了他的话，千叶不由想，他是在借题发挥，说他们自己吗？昨天晚上，在札幌那家拉面店里，他就曾说过类似的话。她记得，他那时说，或许，当年他父亲和清川先生真的在一起的话，他们的人生也未必就有现在这么好……他这么聪明，难道不曾想过，这样的假设，是很残忍的吗？因为，这等于是否认了，某些事向美好或幸福的方向继续发展的可能性，也否认了继续努力的意义……当然，或许，正是因为他足够聪明，又具备超凡的判断力，所以，才能如此果断地看清她所看不清的未来，也说不定——后来，他们走得有些累了，就进了一家咖啡店，坐下来，喝了一杯香醇的欧风咖啡。再回到运河畔时，午间那时暖暖的阳光，如今只剩下了一点淡淡的影子。从河面上吹来的风，也渐渐有了更深的凉意。虽然这时只不过是下午四点钟左右，但这一天，眼看着就要过去了。千叶这时蓦地想起之前他们在饮食店里说的那些话，知道他们已经接近了离别的那个岔路口，不由心中顿生焦灼之感。她心里隐隐觉得，在这样的时刻，她应该说些什么，否则，将来想起今天，难保不会后悔……她看向有末一弥，正欲开口，这时，有末一弥的电话突然响了。有末一弥从衣袋里取出电话，看了看屏幕。就在那一瞬间，千叶在他清俊的脸上清楚地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微妙表情。“下午好，我是有末一弥。”……“是吗？我现在还在外地，要傍晚才能回到东京。”……“那我们稍晚一些再联络吧。――再见。”有末一弥说着挂断了电话。虽然有末一弥在通电话时，语调极其平常，听不出有什么特别和异样，不过，千叶这时已经猜到了，刚才那个电话，是清川宁子从东京打来的。她相信自己肯定没有猜错。“千叶……”有末一弥把电话放回衣袋中，问，“你刚才想说什么？”“没什么……”千叶微笑着摇了摇头，“学长，我们去车站吧，天不早了，你也该回东京了。”“时间过得真快，居然已经四点多了……”有末一弥低头看了看表，抬起头来，“那好吧。”——当要步入小樽站时，走在有末一弥身后的千叶，不由悄然驻足，又回头看了身后的小樽城一眼。小樽依然是那么的安宁静谧，她想，这座小城，或许是很多到过这里的人的心灵故乡。年轻时那些最温馨美好的记忆，大概都曾在这里产生……因此，很多年后，再想起这个地方时，心里依然会感到温暖和安慰。――她当然也一样。票买好后，坐在候车大厅里等待上车时，千叶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学长，你自己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想去那边的便利店里买两瓶水。”“好的……”有末一弥点了点头，“不过，千叶，别去太久了，时间快到了。”“我知道了。”千叶走开后，有末一弥一个人坐在候车大厅里。就在这时，车站的广播开始报道，说从函馆开往旭川的快车已经到站了。听到“函馆”这个地名，有末一弥当即心中一动。他记得那家饮食店的女店长曾经说过，她的女儿悦子同男朋友今天就是去了函馆……他不由想，他们会不会就乘这趟车回来呢？他侧头向出口处望去，过了一会儿，在小樽下车的旅客们三三两两地从那里走了出来。很快，有末一弥就以自己身为警察的职业**将目光锁定在了一对年轻恋人的身上。走在靠近他这一边的那个女生，约二十四五岁，一头披肩长发，看起来文静而清秀，虽然就样貌来说，和中山美穗并不是同一类型；而就气质来说，也不似《情书》中的女藤井树，反倒和电影中另一女性角色渡边博子更为接近，给人以温柔纯净之感。至于走在她身边的那个男生，看来应该比他自己大一两岁，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戴着一幅眼镜，显得很斯文，但笑容却很清朗。看着他们越走越近，有末一弥不由悄然微笑。他想，人生真是奇妙，刚才，在离开那家饮食店时，他还曾宽慰过千叶，不要为没有见到店长那位在小樽市立图书馆工作的女儿而觉得可惜，没想到，却让他在车站的候车大厅里遇到了这个千叶以为必定要错过的同龄人……当那对恋人走到离他最近的地方时，有末一弥听到那个男生问：“悦子，你现在是要直接回家吗？”“是啊，你也一起去吃晚饭吧……”那个女生说。她的声音清和柔婉，令人听了觉得很舒服，“我妈刚才在电话里叫你也过去。”“好的。”…………望着他们渐渐走远，有末一弥心想，那位女店长没有说错，这个名叫悦子的女生和千叶在气质上是有些相似，不过，他很庆幸去年深秋来札幌公干那一次，回到东京后，他找到《情书》，认真看了一遍，否则，今天他就会无法做出这样的判断：某种程度上，她们的气质相似，很像是《情书》里的女藤井树和渡边博子的现实版，而且，这个叫悦子的小樽女生的风格韵味，反倒更像后者……他这时开始有些明白千叶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情书》了。他记得，去年深秋那时，在札幌，千叶曾在电话里和他说过，她总觉得，那是一部看似无比温馨、实则相当残忍的电影，因为男主角到死都没有让自己喜欢的人知道自己的心事，就像是在无限期地惩罚对方……他一直都认为，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感情，因此，一个有头脑的人，肯定不会没有缘由地爱上一个人，或喜欢上一个地方，又或者欣赏一本书、一部电影……如果他（或她）无论如何，总是说不出理由，很有可能是因为原因太多，怕一时难以说清而放弃；又或者是因为难以启唇，而不愿意当众表达。就比如千叶，她看起来是如此喜欢《情书》，喜欢小樽，可是，又常常于由衷的欢欣之外，流露出忧伤的情绪，他想，或许，在观看那部电影或流连于这座城市里时，千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曾经受过的伤，所以，她对《情书》或小樽的喜欢，无疑是一种夹着伤痕的感情……他正自发呆，突然听到千叶叫他：“学长！”有末一弥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千叶已经回来了，正把一瓶水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接过，与此同时，下意识地朝候车大厅的大门方向望去。这个时候，悦子和她的男朋友当然早就离开了，他心下暗想，缘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有些人，说遇不上，就是遇不上。“学长，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有些累了？”千叶看他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忙关切地问。“没什么……”有末一弥站起身来，“千叶，我们该上车了。”“好的。”和千叶一起朝入口处走去时，有末一弥侧头看了一眼她清秀的侧脸，心里暗暗下了决心，等将来的某一天，他觉得适当的时候，一定要把曾在小樽车站里遇到悦子的事告诉千叶，让她不再为这件事抱有遗憾……当然，也还有一直以来他对她的喜欢，甚至是爱。他想，不管将来怎样，千叶应该都会想知道、也有权知道这些和她有关的事……既然他爱她，就不能为了自我保护而把这些秘密永远封存，更不能自私地带进坟墓里。这样的他，虽然依然是个怯弱的男人，但至少不显得那么残忍了——在小樽通往新千岁机场的JR快车“空港号”上，有末一弥一直都没有说话，千叶也就沉默着。当距终点站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时，千叶突兀地开口了：“我听清川先生说，前几天，宁子小姐去东京一家植物研究所实习了。”这话甫一出口，千叶自己便先愕然了。她当即侧开头，看向窗外，心想，她这是怎么了？现在，她和有末一弥分别在即，且一切已不可更改，她为什么还要说这样不明智的话呢？很显然，无论将来有末一弥会不会和清川宁子走到一起，她都是这世上最不该在有末一弥面前提到清川宁子的人……难道说，她还想在这离别的时刻，令有末一弥为放弃她而觉得不安吗？这又何必呢？“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过了一会儿，千叶有些困难地回过头来，“时间过得真快，宁子小姐也要大学毕业了。”“怪不得……之前我收到了宁子小姐打来的电话。她说她目前在东京，原来是去那里实习。千叶……”有末一弥直接岔开了话题，“今天你拍的那些照片洗好之后，记得寄一份给我。”“好的。”千叶低声说。她听得出来，有末一弥在故意回避和清川宁子有关的话题。这对正苦于不知该如何结束自己先挑起的那个拙劣话头的她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这时，列车距新千岁机场越来越近了，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美丽风景，她的心开始变得有些空旷起来，她知道，真正的离别已经迫在眉睫了。二十四年，好像还是第一次，她可以这么清楚地看着自己在意的某个人，在慢慢地离自己而去。以前，她总是在毫无防备或仍然懵懂的情况下，徒然发现，那个人，那个她以为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人，早已经不在自己的生活里了……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她几乎掌握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甚至都数得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几番欲说还休的挣扎……可最终，仍是什么也做不到。她怎么会这么的无力呢？“千叶，到站了……”她正自发呆，突然听到有末一弥说，“我们下车吧。”千叶当即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列车已经进站，而且，也停下来了。她有些恍惚地站起身来：“好的。”她跟在有末一弥身后下了车。望着有末一弥长身玉立的背影，她想，尽管只是短短的一天，相处的时间，前后加起来甚至还不到十个小时，却是她和这个男人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结伴出游……很显然，这样的机会，从此之后，都不会再有了——在新千岁机场的候机大厅里，当机场的广播开始催促搭乘飞往东京的航班的旅客尽快登机时，有末一弥对千叶说：“千叶，等一下你自己回札幌市区时，一定要小心。――晚上，到了东京，我会再打电话给你。”“好的。――学长，你自己也要小心。”千叶轻声说。站在***通明、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里，望着有末一弥清俊的脸上此时温和关切的表情，她不由心中一痛。她想，怎么会这样呢？认识以来，他们好像一直就只能在这样的距离下看着对方，给对方以关怀和慰藉……然而，从明天开始，就是想保持这样的距离，也不可得了。“千叶，我该进去了。”有末一弥看了一眼入口处，随即收回目光，微笑着对千叶说，“今天真的很开心……我想，我大概一生都不会忘记小樽这座城市。”“我也是。”千叶这时想，今天是多么奇特的一天，她的心好像一直都在快乐与忧伤之间来回游走，而且，常常总是在笑着的时候，不提防就被一种即将要失去什么的强烈痛楚压倒……可是，话说回来，从认识有末一弥那一天开始，她究竟从他那里得到过什么呢？她暗暗呼了口气，迎着有末一弥的目光，微微一笑，“学长，等照片一洗好，我就寄给你。”“嗯，那就拜托了。”有末一弥说着朝入口处走去，“我真的该进去了。――千叶，再见。”“再见。”——看着有末一弥越走越远，渐渐没入穿梭的人群中，千叶心里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不，准确地说，应该不是害怕，而是不舍。她这时有一种强烈的恐惧，害怕就这样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因此，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直到他熟悉的身影又回到了她的视线里，她才放慢了脚步。不过，快走到送行者止步的地方时，她突然想起了以前有末清明对她说过的话：当俩人同时选择了退却，那就是命运之神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了……在有末一弥暗示她，她并不是他这一生真正需要的那一类女性，而她自己也在心里承认了的那一刻……那个有末清明所说的、连“命运之神也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到来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想要强求呢？倒不如记得曾经有过的美好，并在心里默默祝福对方，这样，至少还可以为各走各路的将来留一点日后相逢的余地……不是吗？她这样想着，不由停在了当地。要走进入口处时，有末一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起初，当他发现千叶并没有待在原地时，的确是有些失望。不过，他绝不相信千叶会在他登机之前就迫不及待地离开机场。果然，很快，他就找到了站在离入口处很近的地方的千叶。该怎么描述千叶这时的表情呢？他总觉得很难形容，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对于千叶这一刻的表情，他必定会铭记终生。看到他在人群中搜寻到了自己，千叶当即强抑住内心起伏不定的波澜，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她本来想，象征性地挥几下就好了，可不知为什么，似乎总也停不下来。看着不停地朝自己挥着手的千叶，有末一弥突然觉得心痛难忍。这样的痛楚感觉，他已经好久不曾感受过了。最近的一次，是在他生命中最亲近的女性——川村静枝即将永远离开他的那个时候。难道说，这就是人生吗？一路走来，一路失去，虽然总想着，只要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努力，足够有耐心，就一定能在前路上，慢慢赢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可话说回来，会不会有一天，终于落得个一无所有呢？不过，还好，至少，他并没有完全失去千叶，或者说，当他放弃了她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有和她走散的危险了……这样的结果，对于他来说，珍贵难求。他这样想着，不由微微闭了一下眼睛，转身走了进去。转身那一刹那，他清楚地知道，当他们再相见时，彼此的人生，肯定就会不一样了——当千叶乘车从新千岁机场车站回到札幌市区时，天已经全黑了。走出车站，站在札幌华灯初上、车来人往的街头，仰望着沉寂灰黯的札幌夜空，想到此时仍在三万英尺高空上、正去往另一座城市的有末一弥，她不由心中一空……而眼泪，也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无声地掉落在路灯下显出暗灰白色的札幌水泥街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