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方沐阳抢白一顿,齐六耷拉了头没话好说,默默地看着手里焦了一半的烤鱼,微微皱眉。可抬头看方沐阳满脸不耐烦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心虚,不敢说什么,只好将注意力放在烤鱼上头。方沐阳才懒得理会他呢,仔细地烤着手里的鱼,也不做声。一时间空旷的洞里就只剩下了火焰燃烧树枝发出的声音。吃了一条鱼,才觉得稍微好点。剩的干粮方沐阳还是没舍得吃,拿出来看了眼,又揣了回去。谁知道还要在这里困上多久?谁又知道从这石阶走出去要多长时间?省点总是没错的。要不是觉得齐六行为怪异,她都想让齐六再跳下去抓几条鱼,烤了带着,有备无患嘛!可这会儿,她真心不想搭理齐六。咋以前就没看出来呢?冷酷的冰山脸下头,居然有一颗温油的文青心。你特么要是时不时搞这么一出小忧伤的戏码,谁受得了啊?就是前世看小说,今生看话本,小方姑爷对于那些结局不好的,情节太虐的,一般都是不看。人一辈子的眼泪是有限的,何必没事儿伤春悲秋啊不是?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笑着开心点不好么?非搞得那么悲催,给谁看呢!指望别人同情的人一般都不会有人同情。齐六吃了鱼,缓过劲来了,精神也好些了,只是想起之前的失态,还是忍不住有些尴尬。自己那会儿怎么就像嘴上没了把门儿的,一嘟噜就什么都往外头蹦呢?所以这会儿见方沐阳盯着火堆不吭声,他也不好说什么,站起来拿了匕首,打算在洞壁上头弄点树枝。休息够了之后就该从那黑黢黢的石洞离开了,没有火把可不行。方沐阳扭头望着水底的沉船发起呆来。船找到了,铜锭也都还在船上,可人去哪儿了呢?看这处洞穴,便不得不叹息一声劫船的人心思巧妙。将船藏在这里头,从外头江面上看,谁也想不到这瞧着不大的洞口里头有这么大的空间,可以藏下三条船。难怪之前搜索的人在沿江两岸找了几回也没有半点消息。若不是他们凑巧跌落天坑,找到这处洞穴,估计也是苦无头绪的。江面洞口的天光渐渐暗淡下来,愈发显得洞内的火光温暖。齐六将洞壁上的各种藤蔓、小树砍了一堆拖过来,便瞧见方沐阳趴在火堆边上,已经进入了梦乡。也不晓得是梦见了什么,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眉眼弯弯的,瞧着就让人心生好感,哪里还有半分之前嘲讽他时那不屑的神色。其实坐下来一想,小方姑爷也没说错。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谁一定需要谁,谁又离不得谁。他的父皇是北齐至今膝下皇子最多的一位帝王,母妃李娘娘虽然只有齐三一个儿子,可还有两个女儿。而他自己,也不是没有了伺候的人就寸步难行。就像方沐阳说的,即便是他的父皇,北齐皇帝死了,太阳依然会升起,河水依然会流淌。与其有空想这些有的没有的,倒不如好生想想,这铜船的事情到底是何人所为?若真是大皇兄所为,现在父皇病重,大皇兄到底是想干什么?想着想着,齐六也抵不住疲惫,缓缓睡了过去。这一梦倒是香甜。清晨时分,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洒落在江面之上雾气弥漫。方沐阳醒来的时候差点以为是在仙境之中,如果这仙境里的水汽不会沾湿衣裳就更好了。火堆里的火势已经减小了不少,只剩下微微的火光。齐六坐在雾气当中,一身黑色小袄,端着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仿佛昨天的发泄只是方沐阳的梦境一般。见他醒来,冰山头也没抬:“醒了?那走吧!”“等等!”方沐阳搓了搓脸,跑到河边漱了漱口,又洗了把脸,这才站起来说:“走吧!”光线微弱的洞穴里,齐六却能清晰地看见方沐阳脸上没来得及擦干的水珠,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回在金江上日出之前见他洗脸的情景,身上一热,赶紧别过头去。把手里的火把在火堆里头点燃,领先朝着铺好石阶的洞里走去。方沐阳却没有及时跟上,她想了想,从河里掬了两捧水,浇熄了燃烧着的火堆,这才跟上来。“这是干什么?”齐六不解。方沐阳总不好说这是前世外出旅游留下的习惯吧?耸了耸肩道:“顺手罢了。”齐六不再多言,两人沉默着顺石阶网上攀爬。有石阶的这处洞穴显然也是天然的。连着河面洞穴的一段稍微狭窄一点,也可以容两人并肩而行,走了约莫百来步,便豁然开朗起来,再往前两百多步,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这股味道昨日齐六探洞的时候也闻到了,只是不知道从何而来,加上洞中黑暗,他也没带火把,看不清楚,并没细想。现在有了火把,可以瞧见这里的洞穴变得开阔起来,除了这石阶所在,旁处的地面渐渐凹陷下去,四周的岩壁上有大小不等的洞穴五六个。越往上走,旁边的凹陷越深,岩壁上的洞穴渐渐减少。直到这恶臭变得最为浓烈的时候,两人都忍不住拿手捂紧了鼻子,也防不住那股臭味往鼻腔里头钻。齐六拿着火把往下一照,两人顺着火光看下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就在石阶旁边不过十来步远的坑洞里头,散乱着几十具尸首,瞧那服色,有金帮的水手,也有押船的兵士。劫船之人竟然将他们全部坑杀在这洞穴里头,抛尸在坑洞里。石阶上隐隐还有干涸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的臭味。方沐阳忍不住连连干呕起来,眼泪跟着就下来了。齐六也跟着干呕,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手拖着方沐阳快步向上攀行。方沐阳却觉得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腿也发软,叫齐六生生拽着,一连走了两百来步,那股恶臭淡了些,两人才筋疲力尽地坐在了石阶上。方沐阳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哭得跟方平安似的,她使劲擦着似乎总也流不干的眼泪,一边忍不住连声咒骂:“这帮断子绝孙的死兔崽子,他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那都是金帮的大小伙子们,年轻的不过十四五岁,年长的也不过三十来岁,家里上有高堂,下有弟妹、子女。这些人劫了船也就罢了,怎么能将他们全部杀害,弃尸在这坑洞里头?要不是她正好掉进天坑,又顺着暗河找到这处洞穴,他们的冤屈岂不是就埋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坑洞里头?这些人怎么能这样残忍?一个壮劳力,就是一个家的顶梁柱,这里头还有不少都是父子、兄弟共同守护一条船的,这样一来,岂不是叫人家一家老小全都断了念想?她哭着哭着,突然转头揪了齐六的衣襟狠狠吼道:“是你大哥干的?是你们大皇子干的,是不是?”齐六无言以对。若只是劫船,确实没有必要将所有人全部杀害。这些被杀的人里头甚至包括押运铜锭的兵士,一般人没有这么大的能量,能调动人手劫船灭口。动手的人必然有一定的势力,而且身份高贵,能支使得动下头的人。所图极大,否则也不用一次性劫了三船的铜。这样的人,又正逢父皇病重,几位皇子夺权之争愈演愈烈的时候,到底是谁,呼之欲出。可齐六不能说,他只能将哭泣的方沐阳狠狠按进自己怀里,仰起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昨天他还在悲伤感怀自己的身世,感怀自己长在父皇的身边,却难以得到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感怀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不能像三哥一样享受到母亲的关爱。可今天看着那些躺在坑底的尸体,想到他们曾经鲜活,如今却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坑洞里头腐烂,他才发现真的如同方沐阳骂的一样,自己比很多人都要幸福了。方沐阳哭了一会儿,渐渐止住了眼泪,发现自己被齐六抱在怀里,眼泪鼻涕糊了人家小袄一身,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道:“对不起,我有点失控了。”齐六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坚定地伸手拉住了方沐阳。方沐阳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也就随他去了。她刚刚大哭一场,眼睛酸胀难耐,腿脚也不知是不是在石阶上擦破了皮,小腿处火辣辣地疼,整个人都觉得疲惫不已。幸好齐六拽住了她,要不然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迈得动腿。虽然只是粗略看了一眼,可那三条船上失踪的人的名字,早就记在方沐阳的心底。除了一部分是从会州的船帮里头合拢过来的,另外有起码三分之二的人,都是李巴鱼带去会州发展的。给朝廷运输铜锭可是大事,不仅要是技术上过得硬的人,更是本身大家都信得过的人。用方沐阳的话来说,那是技术过硬,根底清白。金帮刚刚铺开了摊子,不能因为用人上头的不慎,毁了整个基业。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么一遭。想起那些兄弟们的家人还在瑞昌翘首盼着他们回去,方沐阳的鼻子就又开始发酸。她忙吸了吸鼻子,打起精神沿着石阶往上攀爬。数不清到底走了多少级台阶,中途两人将剩的干粮吃了一点,坐在石阶上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开始了攀爬。石阶渐渐变得陡峭起来,似乎山势更加陡峭。洞壁也渐渐逼仄起来,逐渐缩小到只容一人通过的大小。在这狭窄的洞中前行了约莫百来步,便隐约能听见刷刷的雨水声,看来是快要出洞口了。石阶也渐渐湿润起来,洞壁上出现了一些苔藓和蕨类植物,此时石阶便消失了,地面的泥土湿润而又平整,眼前似乎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洞来。齐六把火把在地上弄熄,果然瞧见微光从左前方透进来。他们走上前去,发现洞口被低矮的灌木和藤蔓挡住,拨开藤蔓,大雨迎面而来。终于出来了!站在洞口淋着雨,方沐阳仔细一看,这里离着那天发生泥石流,他们掉落天坑的地方其实并不算远,但是山势要高很多。往前走几步,便能清晰地看见黄色的泥巴夹杂着青色的石块倾斜在地上,围着泥巴、石块,约莫百来人正在轮着铁锹冒雨工作着。那些人身上披着蓑衣,带着斗笠,瞧不清到底是什么人。方沐阳和齐六对看了一眼,压抑住兴奋激动的心情,朝着那边慢慢走去。离得近了,方沐阳在人群中瞧见了满脸焦急的李巴鱼,他正抿紧了唇,盯着挖掘的人目露凶光。还有吊着一条胳膊,浑身脏乱的林嘉,只带了一顶斗笠,绷着脸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嘴唇都干裂了也不见他喝一口水。齐六则一眼就瞧见了挂着黑眼圈的李力,他是齐三的贴身护卫。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居然连在京城的李力都赶了过来。热泪顿时湿了眼眶,虽然一再对自己说方沐阳说的没错,自己不该自怨自艾,可是有人关心着自己,这种感觉……齐六高高昂了头,便听见身边的方沐阳蹿了出去,高声叫着:“李大哥!林嘉!”听见这边的叫声,众人回过头,便瞧见苍翠的山林中方沐阳冲了过来,齐六一身黑衣小袄在后,慢慢往前踱着。李巴鱼怪叫一声迎了上去,林嘉只喊了一声“主子”便瘫软在地。欢呼声顿时响彻山野。洞中无日月,可外头已经过了五天了。整整五天,会州的大小官员都说没了救,这泥石流里头夹杂着千吨巨石,大量的土方,人埋在下头,哪里还有命在?可李巴鱼不信这个邪,林嘉也不信,愣是带着人在不停地挖掘。李力昨日刚刚赶到,收到会州的快报,齐三便慌了神,着他领了一队人马赶往会州。人马还在路上,李力独立连夜赶路进山,一直就没有合过眼。此时见齐六好端端的,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两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外伤,回到会州,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请医延药。方沐阳这边还好点,齐六那头,前来请安赔罪的会州大小官员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还是李力端着御前侍卫的架子,才给挡了下来。等方沐阳收拾妥当了,细细询问,才晓得当时泥石流下来,赵晨跑过去拉她,却不妨被掉落的石块砸中了腿,要不是林嘉拼着手臂不要将他拉出来,只怕赵晨就葬身在泥石流下头了。齐六的贴身侍卫李会就没那么好命,被泥石流压了个正着,如今连尸首都还没有挖到。其余站得近些的兵士失踪了有十余人,伤了六人。金帮的人站得远些,加上身手也好点,竟无一人死亡,只是有三人重伤,一人轻伤。赵晨砸断了腿,还在会州的分舵里头养病,方沐阳过去看了一眼,他脸色蜡黄,沉睡未醒。负责照顾赵晨的小子战战兢兢地回禀道:“赵爷一醒来就闹着要上山去找小方姑爷,大夫没办法,只得在他的药里头加了些安神的药材,一日里倒有大半天是睡着的。”方沐阳吸吸鼻子:“睡着也好,伤也好得快些。”回头又斥责林嘉:“你也是,伤了胳膊不好好歇着,还跟着参合什么?”林嘉眼一红,顾不得李巴鱼就在旁边,低声道:“若是主子有个万一,属下,属下也不用活了。”虽然知道林嘉身份不同,可听见他这么说,李巴鱼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这还是林嘉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对方沐阳自称属下,原以为他是方沐阳那位叔叔赠送的奴婢,如今看来,远非如此。生怕叫李巴鱼察觉出异样来,方沐阳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有事跟你们说。”李巴鱼摇头道:“你先休息,旁的事也不用急。”方沐阳板了脸不悦:“这事比较急,待说了我再去休息。”金帮在会州的分舵是一栋位于码头边的宅子,原来是会州一个船帮的地方,占地不大,位置倒是挺好的,里头院子、天井、花厅、火墙什么的,一应俱全。既然方沐阳这般着急,李巴鱼便将她带到了给她安排的房间里头,将门窗大开,吩咐心腹远远地守了,不许任何人打搅。见安排妥当了,方沐阳才道:“不见的那三条铜船找到了。”“找到了?在哪儿?冯三和王大牛他们人呢?”李巴鱼一听就着急起来,赶紧问道。这可是目前金帮的头等大事,虽说朝廷那头没有明确的意思,可随着方沐阳和齐六的失踪,衙门里头的人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起来,就是在挖掘泥石流的地方,金帮的人和官兵也几次险些发生争执。方沐阳垂下眼帘,微微摇头。林嘉却沉吟了一下,转而问道:“这几日,您和六殿下到底如何脱险的?”方沐阳定定神,便将跌落天坑之后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洞中的情况本就简单,无非就是赶路、休息、然后继续走路罢了。只是他们运气比较好,竟在洞中摸对了路,顺利逃出生天不说,还在洞中发现了被藏匿的铜船,和被杀害的人的尸首。两人听完全都无语,不晓得是赞一声方沐阳的运气好,还是该叹一声那些被杀的人,又或者该叹服想到劫船杀人的那位,竟有如此妙的点子。李巴鱼喃喃道:“难怪遍寻不着那三条船。我也在这金江上下跑了几十遭了,怎么就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方沐阳道:“我看那处江面上的洞口,离着水面也不过一丈不到,如果是水量丰沛的季节,只怕是连洞口都不会露出来。要不是对这段水路特别熟悉的人,只怕谁也想不到那里有个洞,大到能藏匿三条铜船。而且旁边的石阶显然是人力凿成的,只怕人家做的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说别的,谁有那个闲心,有那个人手,能在荒山野岭之中的一处洞穴里头去下这样的大功夫?”林嘉听了也皱眉:“姑爷,这事只怕人家所图非小,先不提给兄弟们报仇的事情,我们还是好生合计一下,如何将咱们金帮从这摊子浑水里头扯出来吧。”方沐阳还没说话,李巴鱼已经气得一拳打在了桌上,震得杯子一跳,茶水都洒了出来:“几十条人命啊!此仇不报,怎么对得起帮里的兄弟?”林嘉叹了口气:“这事只怕没那么简单,你想想,劫船、藏匿,山里的洞穴,还有在洞穴里头修建好石梯,坑杀四五十条人命。这其中任何一件,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就金帮如今的情况,这人只怕是倾尽金帮全力,也无法撼动他一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又何必为这一时之气,赌上整个金帮呢?”金帮发展到现在的情况,后来的林嘉出力不小。虽说他有几分私心在里头,可金帮现在的规模也是有他一分功劳,否则就凭方沐阳、李巴鱼和赵晨几个,也是无法把金帮带到现在遍布金江上下的地步。方沐阳也跟着劝道:“李大哥,我心里同样不好受。可是林管家说的倒也没错,这一时之气咱们必须忍。六殿下既然是来查铜船的案子,又亲眼见了那情景,他必然要给我们金帮一个交代。无论这事到底如何处置,暂且看来,咱们金帮的嫌疑算是洗脱了。所以这件案子最后如何定性,都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了。为今之计,倒不如好生想想如何抚恤死去兄弟的家属,总不能人没了,家也就散了。”说了这么久,方沐阳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疲惫的神色,再看林嘉,也是脸上蜡黄,黑眼圈挂着,只是勉力支撑着而已。方沐阳便道:“今天说的这些事儿,六殿下那头没说什么,咱们也别吱声,且看官府如何处理。时候不早了,大家都累,先歇着去吧。有什么事情,明儿再说就是。”李巴鱼想起他刚刚从洞里逃出来,心里暗自责怪自己急切了,忙安慰了方沐阳两句,叫他早点休息。林嘉也站起身来,落在李巴鱼后头,低声道:“主子,您一出事,属下便送了信回去。这会儿,只怕王爷已经在路上了。”方沐阳一听,就觉得头疼。这边铜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平南王又过来了,真是……都给堆一块儿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