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的那条又影,却有如紫燕轻蝶,落叶飞花,而其轻巧处又胜轻蝶,其迫急处更胜紫燕,其变化之微妙繁复,便如风中飞花,往返回飞,绝无任何一人,能捉摸出它飞舞回旋的道路——最怪的是,静的人影竟是王半侠,动的人影却是双足已成残废的王大娘。她双手各拄一根黑黝黝的短杖,以杖为足,飞旋闪动,右杖落地时,左杖便有如毒蛇出穴,突击而出,左杖落地时,右杖便有如雷霆闪击,夹风而去,左杖攻击以轻灵闪变为主,右杖却走的是刚猛威勇一路,以补左杖轻灵之不足,刚柔互济,轻重相辅,便以组成一种奇诡已极,也厉害已极的武功招式,与江湖中任何一门武功惧都大不相同。要知无论任何一种武功,其身形之变化,绝对乃是以腰、腿、膝,趾之力为主,俯身必弯腰,蛇行必曲膝……无论是谁,也逃不过这一点范围,而王大娘的腿已残,她身形之变化,都完全要靠掌、指、腕、肘、肩上之力,而腕、肘间之运用,自比腿、膝间灵变得多。王大娘双腿虽断,但她所需防守之面积,自也减少,防守面积既小,自也必定省力得多。譬如别人施出一招“风凰束翼”时,必当还要留意着自己下三路之安全,甚至施出一招“玄鸟划沙”以为辅助,而王大娘施展这一招“风凰束翼”时,便可将她全身一齐护佳,是以她双腿虽断,但其中有弊亦有利,这利弊之间的关系,一时间也难解说清楚。当然,要练成这样的武功,必经一段非他人所能了解之困苦,是以别人纵然羡慕王大娘武功之神奇,也绝不会有人故意弄断了双腿去学它,是以王大娘的武功,自是另成一路,与众不同。王半狂来应付此等奇诡之武功,自比平日与人动手时要吃力得多,但他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正是最好之对策。但他身形虽静止不动,招式发出,却仍带着一种逼人之狂气,有些别人不敢使出之招式,他却在挥手间使出。是以王大娘攻势虽然这般凌厉,王半狂也丝毫未曾示弱,若是换了别人,在此番情况下,必定采取守势,暂避对方之锋芒,但王半狂身形虽是以静制动,招式却仍是以攻对攻。只见王大娘右手铁棍夹带风声,一招“雷鞭击鹿”,当头击下,王半狂竞不闪避,反而奋起双臂,以“赤手搏龙”迎了上去。王大娘右手棍忽然斜斜挑起,“闪电穿云”疾点王半狂胁下“藏血”附近九处大穴。王半狂双手空空,万无硬接这一招之理,哪知他竟然捏掌成拳,反劈击出一招“直上九霄”,直迎那穿云而来之闪电,王大娘下手纵能伤得了他,也势必要被他此拳狂野的招式震得飞起。两人招来招去,正是锋芒相对,震慑人心。丐帮弟子环立四周,一个个自是瞧得惊心动魄,面色凝重无比,那些少女们虽然作出一副漫不经心,胸有成竹的模样,犹在一边指点谈笑,但笑容间已大是勉强,对这一场比斗,双方显然俱都没有信心。那边的牛铁娃口中喃喃道:“兀那娘,真不知人家这武功是怎么练成的,我若能练成这武功,死了也甘心。”周方微微笑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这话像是在对铁娃说的,但目光却在瞧着宝儿,宝儿自己也在凝望着这一场惊心之比斗,一双大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采,周方道:“宝儿,你可是已瞧出这两人武功中玄妙之处?”宝儿略一沉吟,缓缓道:“王大叔身形虽静,但招式间却是狂气逼人,这一种由生惧来的气势,是谁也学不来的,王大娘身法虽轻妙悦目,招式虽然狂风暴雨,但却仍带着些柔弱之意……”周方微笑颜首,截口道:“不错,王半狂武功得自先天,王大娘武功却大半由于后天苦练而成……还有呢?”宝几眨了眨眼睛,道:“王大娘左手招式轻灵,右手招式刚猛,看来她本是以右手招式为主,但……听她双杖落地时之声音,左重右轻,显然乃是只因她左手杖要比右手杖重得多……”他似是在思索着措词,语音微顿,方自接道:“她以重杖来使轻灵之招式,反以轻杖来大杀大所,这显然是在用招式来混淆对方之耳目,其实她攻势之主力,必定在左手这根铁杖上,右手杖反而不过是陪衬而已,只可惜……唉!只可惜这一点王大叔竟似末看出来。”周方面上不禁露出惊诧之色,肃然道:“不想你小小年纪,又不会武功,却能看出王半狂未能看出之处,虽是旁观者清,却也难能可贵了。”宝儿道:“这还不是从老爷子你那里学来的。”周方微笑道:“如今你总该已知道,同一件事,你用心去瞧与不用心去瞧,其中相差委实太大了。”宝儿道:“是。”周方道:“好,咱们走吧!宝几怔了一怔,道:“但……但他们胜负还未分出……”周方肃然截口道:“你我纵然瞧到他们胜负分出,又当如何?凭你我之力,又断然无法相助于他们。”宝儿道:“但……”周方道:“紫衣侯末死之前,有如定海之针,他虽不入世,却已将江湖风涛一齐镇压住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只因畏惧于他,是以不敢妄动,如今武林中泰山北斗已失,这些人静极思动,自然乘机而出,而且那白衣人七年后还当重来,这阴影早已笼罩了整个武林,使得人人心中惶惶不能自安,在这七年之中,江湖中必然是个极为混乱之局面,你我若是也投身在此混乱之中,于事丝毫无补,只不过白自牺牲了自己而已,是以我要你在这一路之上,多用眼,少动手。”这时王大娘与王半狂战况犹自十分激烈,但周方长篙一点,已将方舟荡出,乘着一帆满风,离开了十余丈远近,原来这无所不知之奇异老人,对水上生涯之熟悉,竞不在牛铁娃兄妹之下。方宝儿反复思索着周方的言语,只觉他说的道理,实是无懈可击,于是长叹一声,不再说话。牛铁娃口中嘟嘟囔囔,也是极不情愿离开这里,但他见了宝儿已然从命,自已那敢言语,只是不住扭转脖子,回首去瞧。但两下相隔更远,渐渐瞧不清晰,突见一蓬彩烟自他们恶斗之地涌了开来,渐扩渐浓,将整个一片平地完全笼罩。渐渐,方宝儿与牛铁娃除了那篷彩烟,什么也看不到了,方宝儿只觉满心沉重,垂下了头,什么话也不愿说。牛铁娃口中犹在喃喃道:“咱们纵然不能出手,但瞧完了那场热闹,再走也不迟呀,大哥,你说是么?”周方冷冷道:“瞧完热闹,就走不成了。”牛铁娃道:“为什么?”周方道:“你只当他们末瞧见咱们么?只是他们自顾不暇时,无力分心来留你我,我便要你们乘机去瞧瞧,也不过是要你们多增加些阅历而已,至于此事结果如何?王大娘一现身时,我便已知道了。”宝儿奇道:“老爷子你怎会知道,难道真能末卜先知?此事结果究竟会如何?我实在想听听。”周方道:“王半狂必然落败,王大娘必成丐帮的帮主!”宝儿骇然道:“真的,为什么?”周方道:“你可猜得出王大娘究竟是谁?”宝儿又自—怔,沉吟许久,摇头不答,牛铁娃却忍不住大声道0“是谁?王大娘自然就是王大娘!”周方也不睬他,只是一字宇缓缓道:“这王大娘便是王半侠的结发妻子,昔日人称‘狐女’吴苏。”宝儿身子一震,大骇道:“她……是他的妻子?”周方道:“不错,昔日‘狐女’吴苏,本是武林中有名之荡女,王半侠却是江湖后起一代高手之佼使者。他两人忽然成亲,曾在武林中造成一场不小的轰动,那时的江湖前辈,多半曾为王半侠惋惜,只有我早已看出,王半侠此人,借着腹语之术,故意装成两种性格,来欺骗世人耳目,名虽是个亦狂亦侠的奇人,其实却是个欺世盗名,大奸大恶之徒。”宝儿道:“但……但他数十年来,做的委实都是急公好义之事,而且侠名始终不堕,老爷于你也该知道。”周方冷冷道:“此人表面虽是急公好义,骨子里却无一件事不是在为自己打算,譬如说他此次为了白衣人之事往来奔波,表面上看来,自是要为江湖挽救一场劫难,其实却因为他始终对紫衣侯存有畏惧之心,有许多事碍着紫衣侯而不能放手去做,此次便是。借那白衣人无敌之剑,将紫衣侯除去!”宝儿栗然道:“有此等事?”周方道:“十余年前,‘狐女’吴苏夜闯云南王府,要想盗取‘白药’秘方,恰巧久隐括苍山之铁剑先生,以先天无极剑法,一剑斩断了她双足,将之抛入深山绝壑中,武林中人只道吴苏既死,王半侠定要寻那铁剑先生复仇,哪知王半侠却扬言天下,说‘狐女’吴苏如此倒行逆施,与他全然无关,他反而要感谢铁剑先生为世除了一害。”宝儿变色道:“不想他……他竟是如此狠心的人。”周方道:“如此狠心,当真少见得很,但江湖中却偏偏有许多自命清高之辈,反而极口夸奖王半侠大义灭亲,是人间不可多得之奇男子!此后十余年,他侠名更盛,即使做出些不可宽恕之事,世人也说那只是‘半狂’做的,与‘半侠’无关,但紫衣侯在世一日,王半侠便一日不敢大举异动。”“此番紫衣侯去世,我便算定王半侠必有图谋,但却也末想到‘狐女’吴苏竟然末死,竞以王大娘之名,与王半侠一明一暗,串通来谋夺帮主之位!”宝儿听得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过了半响,方自叹息道:“原来他两人竟是串通好了的,怪不得王半侠连点了那王大娘身上数十处穴通,王大娘依然行所无事,我本当王大娘武功竟是这般惊人,连身上穴道位置都可移换,原来那只不过是他夫妻两人串通好来做给别人看的把戏而已。”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王半侠如此奸恶,我等既已知道,难道就眼见他奸谋得逞不成?”周方冷冷道:“世上本有许多不平之事,以你之力,能管得了哪一件?不眼见别人奸谋得逞又如河?”宝儿道:“我总可揭破他的奸谋。”周方道:“你小小年纪,说的话有谁相信,何况王半侠之侠名,正如日中天,你若要揭破他奸煤,正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怎能动得了他?就被别人打死了,他自已根本不用出手。”宝儿气得涨红了脸,捏紧拳头,却说不出话来。周方道:“你若要管人闲事,你若要别人听信你的话,便先得要练成绝世之武功,好教任何人都得尊重于你,而你若要练成绝世之武功,便首先得专心一志,换而言之,你首先得将世上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然后才能有本事去管世上发生之一切不平之事!”宝儿眨了眨眼睛,忽然道:“要练成惊人的武艺,必须要有惊人的师傅,我心目中本有个惊人的师博,不知老爷子你可能帮我找得到他么?”他一双大眼睛里,闪闪发光,有如映在海水中之孤星,既明亮,又深遥,但又使人觉得远比天上明星更亲切,更接近。周方凝注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还有谁能比天更为博大?还有谁能比万物更为繁复,还有谁知道的变化能比自然更多,天地万物,自然变化,便是你最好之良师,你还要再去寻什么人?”宝儿也仰面凝视着他,亦自缓缓道:“我心目中总有个疑问,不知老爷子你可就是我心目中那惊人的师傅?”周方微微一笑,道:“花木非花,雾本非雾,是耶非耶?有谁自知?你若太过认真,便着相了。”宝儿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本是古人所说的话,我瞧老爷子你游戏风尘,必是人中大隐。”周方又自一笑,不置可否。宝儿转了转眼珠子,道:“我异日若是武林中之绝顶高人,为了不愿被人发觉行藏,而必须隐退,那么我便绝不会隐身于山泽林野之间,因为那不但寂寞,而且极易被人发现,是以我必定要改装易貌,混迹于红尘之中,甚至假冒成一个人所不齿的骗子。只因骗子假冒武林高手,虽是常事,也易被人识破,但武林高手假冒骗子,却是江湖中自古未有之奇事,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此点。”周方仰天大笑道:“好聪明的孩子……”他佯然不置可否,却似要借这仰天大笑,来掩饰面上某种变化。但宝儿也仍不放松,紧紧迫问道:“既是如此,不知老爷子你可愿将自己昔日的历史,说给宝儿听听?”周方道:“昔日之事,我早巳忘记了。”宝儿道:“真忘记了?”周方凝视着天空一点自云,缓缓道:“不错,忘记了……你可知记忆虽好,但忘记更佳,只因世人可以记忆,方能日新又新,不断进步,但忘记却可使人们之心灵获得宁静与安括,若无记忆,人类无法记取先人之遗教,虽必将停留于上古洪荒之野蛮状态里,但若无忘记,人们却永将活在那些销魂之痛苦与腐心的愧疚中,时时刻刻,受着它的折磨,那么……人生将变成一无乐趣,只因人们可以暂时忘记,灰暗的人生中,才会有些鲜艳的彩色。”他这番话说得不但满充哲理,而且优美动人,有如一篇可传千古之诗词乐章,字宇旬旬俱是珠矾。宝儿却情不自禁,又想起了紫衣侯昔日之言语,脱口又道:“但记忆既不易,忘记却更难,是么?”周方苍老的嘴角,泛起一丝辛酸之微笑,道:“正是如此。有些事,人们虽想忘记,却永远无法忘记。”宝儿似是在喃喃自语,道:“一人学成天下各门剑法后,又将之忘记,这又要何等胸襟?何等才华?”周方也不知是真的未曾听清,还是根本不愿理睬,宝儿话说完,他斜倚着船桅,竞似已朦胧入睡了。宝儿望着他随风拂动的黄髯,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叹息着道:“是耶非耶?有谁自知?唉!可真把我弄糊涂了。”方舟看来虽笨重,其实却极轻巧,溯江而上,一日最少也可行百里开外,当日晚间,在一个不知名的渡头泊下。宝儿自铁娃家里离开时,曾带了笔墨纸张,此刻瞧得周方与铁娃俱已入睡,便悄然而起,濡笔磨墨,振笔而书,一共写了十余张纸笺,纸笺之上,写的俱是同样的几个字。“王大娘便是‘狐女’吴苏。”他匆匆写完了,又轻手轻脚,在那具体而微的船舱中,寻了十几只陶土酒瓶——这自是铁娃的娘为周方淮备的——宝儿在每只瓶子里,都塞了张纸条进去,然后在岸边挖了烂泥,将瓶塞紧紧黏在一起,又寻出些破布,撕成一条条,再将瓶塞紧紧缚住。然后,他长长叹了口气,仰天默祷道:“但愿这些瓶子,有几只能落入一些喜欢查根问底,锲而不舍的江湖义侠手中,好教奸人之恶计,终有一日被人识破。”一面默祷,一面将瓶子一只只抛入水中,江水日夜奔腾不息,也不知要使这些陶士为质,质量甚轻的瓶子,带向何方?宝儿望着奔腾的江流,小脸上绽开一丝笑容,喃喃道:“我说的话别人不会相信,但这么一来,可就完全不同了,别人瞧见了这瓶子里的纸条,!必定觉得神秘诧异的很,而人们对神秘诧异的事,必定充满好奇之心,好奇之心一生,便少不得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和身卧下,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了,却不知这几只小小的瓶子,日后在江湖中竞造成一场无比巨大的风浪。江水奔流,时序变换。方舟日渐破旧,宝儿日渐长大。恍眼之间,已过去半年多了,半年多的时间虽不长,但在这半年多时间里,宝儿却有了显著的变化。风吹日晒雨打,捕鱼炊食操作……江上的生活,是辛勤而劳苦的,然而这生活的折磨,却使得宝儿体格茁壮了,身子高大了,皮肤也晒黑了——有时在日光下以江水为镜,他连自己都几乎不认得自己。这半年间,他瞧过不少次武林豪杰的恶斗,也瞧见不少江湖中那些奸险恶毒,欺瞒拐骗的勾当。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已对红尘间事有了更多认识,仅令他最感兴趣的,却仍是自然的变化。有时,他会呆望着奔流的江水,拂树的微风,晚间星辰的升落,日间白云的变化……处呆望着这些,可以终日不言不动。然后,周方便会问他:“自这些变化中,你究竟发现了什么?”他的眸子日益明亮,只因他自这些大自然的变化中,确实发现了不少人生的哲理,也隐约窥得武道的真谛,但他并未满足。在这半年间,铁娃本已有如铁般的身子,更变得钢般坚实强壮,这些日子里,他似乎已对武功着了迷。白天,他若曾瞧见什么武林高手之比斗,就将这次恶争斗双方施出的精妙招式,一一牢记在心头。到了晚间,他便一个人跑到远远的去苦练,别人只听得他不住大呼小叫,只见得他回来时必是满身大汗。但他究竟将别人施出的招式记得多少?学了多少?别人不问,饱也不说,有时,他居然也会仰望着天上白云,呆呆的出神,痴痴的傻笑,有时,甚至在吃饭时,他也会突然一跃而起,急奔而去,又苦练起来,在这种情况了,他苦练回来时,身上的汗,必定流得更多。唯一未变的,便是周方。他仍是不时饮酒,不时低咏,不时说些乍听似乎莫名其妙,但仔细一想,却又觉甚有道理的话。他仍是绝口不提自己的往事,不时做些欺骗的勾当。每当食物吃完,银两用尽,或是方舟待修,器皿待漆时,他便会寻个富庶的市镇,上去转一转。到了晚间回来时,他手中必定提满了大包小包,口中必定满是酒气,怀中也必定塞满了金银。宝儿若是问他:“这些是哪里来的?”他总是淡淡一笑,遁:“骗来的。”但有时,他也会一无所有,空手而回,而且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夜追奔于他,连声喊打。那时他便要匆匆跳上方舟,急忙启碇离岸——这情况正与宝儿初见他时,完全一模一样。但无论他做了什么,宝儿却始终对他尊敬有加,这一日风和日丽,方舟不知不觉间已行至黄鹤楼下。黄鹤楼虽不高,但却名高千古。无论是谁,到了黄鹤楼下,独立于悠悠自云与滚滚江流间,总不觉发思古之幽情,不觉怆然而泪下。但此日虽也无法在黄鹤楼下独立冥想,只因黄鹤楼上上下下俱是人头蜂拥,而人群中并无一个是前来吟诗觅句的骚人墨容,却全都是精神抖擞的武林豪强,或是风姿飒爽的少年英雄。方舟还在江流中,周方等人便已瞧见了此楼之异状,铁娃不觉拍手笑道:“妙极!妙极!看来今日又有热闹瞧了。”宝儿微笑道:“只怕你又将学得些高招”周方道:“你呢?别人的招式,你从不记得?”宝儿笑道:“记得的。”周方额首道:“好,别人的招式,你也要记着的,记着后再忘记,总比什么都末记好得多。”宝儿心又一动,还未说话,已有一艘极为华丽的大船,放掉而来,船舱之中,不时传出丝竹谈笑之声,船上人显然正在作乐。宝儿等人乘的方舟,与这艘华丽的大船相比,当真显得更不成模样,铁娃喃喃道:“兀那娘,这船上坐的,又不知是什么大宫富翁,成名英雄,其实我瞧他们肚子的货色,也和铁娃差不多。”两船相遇,船舱中忽然伸出个头来,往江水中吐了口痰,又有只戴着翠钗的纤纤玉手,自窗中递了块香罗小帕出来,那人擦了两把,皱眉道:“混帐,这江水怎地越来越脏了。”周方突地大声道:“就是像你这样的混帐太多,自己拼命往江水里吐痰,还要来怪江水太脏。”那人勃然怒骂道:“什么人敢……”目光一转,瞥见周方,竟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如此大胆,不想竟是周兄,当真久违了,快请上船来喝几杯老酒。”这大船上的豪容,赫然正是“白马将军”李名生。于是周方将方舟系在大船的船舷,带着宝儿与铁娃上了大船,李名生满身锦衣,头戴珠冠,居然亲自出舱相迎。只见船舱中珠光宝气,陈设得更是华丽已极。六七个满头珠翠,穿红挂绿的浓装少女,虽是庸俗脂粉,却也可人,有的正在舱中调笙弄瑟,有的正在磕着瓜子,瞧见这一老、一大、一小三个奇奇怪怪的人,竟被如此尊敬地请了上来,都不禁睁大眼睛,充满了惊诧之色。李名生目光一转,笑道:“这位局老爷子,乃是江南第一大富,只是脾气古怪,喜欢微服出游……‘他话未说完,那一群莺莺燕燕,已娇笑站起,媚笑万福,抢着奔了过来,有的拦起周方的腰,有的勾佐了周方的脖子,有如捧着活财神一般,将周方掺到椅子上,端茶倒酒,捶背夹菜,招呼得无微不至,周方也老实不客气的生受了,铁娃早已坐下大吃大蝎起来。李名生拍着宝儿肩头,笑道:“小兄弟,好么?”宝儿见他衣着华丽,容光焕发,看来更是相貌堂堂,不同凡响,忍住笑道:“我跑得虽慢,却也未被火烧死。”李名生哈哈一笑,再也不敢和他多话了,走到周方对面坐下,又搭汕着道:“周兄,半年来作何消遣?”周方笑道:“混得虽不错,但看来总万万不及老兄你了。”李名生笑道:“彼此彼此……”眼珠子一转,忽然压低语声,道:“闻得这位方公子此番带了两百万两银子出来游学,不知周兄你怎会与他同行……”话末说完,那一群莺莺又蜂拥着奔向宝儿,亲他的脸,摸他的手,都说:“真要命,这位小弟弟怎会长得这么迷人呢?”周方哈哈笑道:“妙极!妙极!不知老兄轻轻一句话,便将在下自脂粉劫中救了出来……”李名生含笑道:“这就叫做攻心之术,攻其必救之处……”忽然压低声音:“小弟此举,只是为了要与周兄有事相谈,周兄可知道近日武林中,又出了几件大事,江湖局势,已开始动荡不安,正是我辈大显身手的机会,周兄若愿与小弟合作,想必定可无往而不利。”周方一手捻须,微微笑道:“你且说说,近日武林之中,究竟出了什么惊人的大事。”李名生道:“近日轰传江湖之第一件大事,便是丐帮易主,昔日的帮主,下落不明,今日的帮主却是来历不明。江湖中人数最多,成立最久,分布最广,威名最盛的丐帮,如今实已成了一团混乱之局面,受此影响所及,淮南穷家帮,风阳木棍帮、川中袍哥帮、湘西灵水帮、鄂东被钵帮……等与丐帮渊源已久,关系极为密切的帮派,内部亦自起了**,各各俱是人心揣揣,不能自安,闻说这丐帮新任帮主,野心极大,甚至要将这些帮派,合并为一,统归丐帮属下。”宝儿人员被困在那一堆花团锦簇之中,但却一直伸长了耳朵在听,此刻忍不住脱口叹道:“不短王大娘真的当了丐帮之帮主,不想王大娘当了丐帮帮主后,真的在兴风作浪……王半侠与那些丐帮元老又怎样了?”李名生瞧了他一眼,似是在奇怪这小小的孩子怎会对武林事件如此熟悉,但口中却犹自答道:“王半侠与叶冷等人,本是昔日帮主之死党,本应与王大娘势不两立,但王大娘此番行事,不但狠辣,而且极为仔细周密,早已夜四面都伏下天罗地网,教他们根本没有反抗之余地。”他目光四扫,不见众人插言,便又接着道:“她首先将昔日帮主用计掳去,而且绝不透露他的生死,教人永远投鼠忌器,然后,她又以威迫、利诱、美色……等不同之于段,将丐帮南七、北六十三省中所有之龙头,一齐收服,最后,她便约了王半侠与叶冷等人,会与滨江之处,与王半侠以武力争夺帮主之位,而这一战之下,双足已成残废之王大娟,竟将武林第一快手王半侠,打成重伤!”宝儿惊叫道:“打成重伤了呀,这手段当真高明得很,他们如此做法,就更没有人会怀疑了。”李名生奇道:“怀疑什么?”周方道:“没有什么,李兄只管说下去吧!”李名生微微皱眉,接道:叶冷等虽然不服,但一来有约在先,二来王半侠既已不敌,他们的武功自然更非王大娘的敌手,再加上……唉!那王半侠果然是条汉子,虽已满身浴血,但在晕厥之前,仍再三叮嘱时冷等人要遵守约言,莫要被江湖中人耻笑丐帮弟子乃是无信无义之辈。“宝儿心头一凛,暗叹忖道:“这王半侠无论在做什么奸恶之事,却总是拿仁义道德在做幌子,此人之厉害,端的少见。”只是他见到竟连李名生都对王半侠如此佩服,自然不便将这番话说出口来。李名生接道:“在此等情况之下,时冷等人心中虽不愿,但也只得归附了王大娘,王大娘立时将王半侠立为丐帮第一护法,地位仅次于帮主……唉!这位王大娘端的是位厉害角色,她知道若以自己之名行令,帮中必行许多人不服,是以无论大小事件,一律俱由帮主口述,而由第一护法行札下令,丐帮弟子只要瞧见‘半侠’花押,自然无不从命。可叹王半侠既已败在她手下,无许她说什么,王半侠便立刻照办……唉!此等硬汉,武林中已不多见了!”宝儿越听越是气恼,小脸早已涨得通红,暗恨付道:“你口口声声只知称赞王半侠的好处,可知这些都不过只是他夫妻两人玩的圈套……”这句话几乎已到了嘴边,却又被纤手中送过来的一粒瓜子塞了回去。只听李名生又道:“如此情况,若是一直维持下去,丐帮也可渐渐安定,哪知月前江湖中却又出了一件于丐帮影响甚大的怪事。”他停住语声,虽然算准别人听得出神,必定要忍不住问他一句:“什么怪事?”哪知别人却全都未曾开口。李名生只得自己接了下去,道:“原来有艘渔船在浅滩旁网鱼时,竟网着了一只陶土粗制的酒瓶。”宝儿暗中一喜,忖道:“果然来了……”这次周方也忍不住问道:“酒瓶又与丐帮有何巨大影响?”李名生微微一笑,道:“酒瓶虽不足道,但怪的却是被密封的酒瓶中,竞有张纸条,上面竟写着:‘王大娘便是狐女吴苏’这几个字。“周方微微皱了皱眉,立即回首瞧了宝儿一眼。宝儿立即垂下了头,垂在少女们的衣香中。李名生接道:“这张字条若是落入普通渔户手中倒也罢了,哪知这渔户却偏偏是丁家湾丁氏兄弟的手下。”周方道:“丁氏兄弟老母在堂,家教最严,从来不许过问江湖中事,字条落入他们手中,又当如何?”李名生笑道:“话虽如此,但世事有时端的凑巧已极,丁氏兄弟虽不过问江湖间事,却偏偏有个最爱管闹事的人,那时恰巧在丁家湾作客,此人说来,周兄想必也已耳闻许久了。”周方虽不想问,但见了他面上的神情,只好问道:“谁?”李名生道:“那便是近日江湖盛传,侠义之名已可与武林奇人王半侠,铁剑之子展玉劳鼎足而立的万大侠。”宝儿又忍不住了,脱曰问道:“万大侠,可就是那位衣服上有十七八个口袋的万老夫人之子么?”李名生暗奇付道:“这小子怎地又知道了?”口中随口应道:“不错,正是那位万夫人之子。”宝儿微笑村道:“闻说这位万大侠生性与他娘大不相同,这纸条能落入他的眼中,当真是苍天有眼。”李名生虽觉他面上神色,有些奇怪,但也末放在心上,自管接道:“万大侠瞧了这张纸条后,面上虽不动声色,但暗中却立刻开始了搜查工作,他究竟搜出了什么,查出了什么,江湖中并无人知道,直到一月后,万大侠却在江湖中遍洒英雄帖,邀集武林中英俊之士,同聚黄鹤楼,来商量大事,至于那究竟是什么大事?帖上虽未写明,但以在下猜测,必定与此事有关。”周方微笑道:“难怪黄鹤楼今日如此热闹。”李名生道:“黄热闹,除了万大侠所下之英雄帖外,据闻还另有两三件出人意料之外的事要发生……据闻那铁金刀今日也要来赶这热闹,与他的对头冤家决一死战!”周方笑道:“果然好戏连台,不可不看。”李名生压低语声,轻轻笑道:“这场热闹自是必定要看的,说不定还可乘机做上两票买卖。”周方抚掌道:“有道理。”李名生道:但此刻主角人物尚未登场,你我为了表示气派,也不可坐在那里干等,不如先在江上游逛游逛。“周方大笑道:“有道理。”李名生双掌一拍,向那些莺莺燕燕们笑道:“如今我才知道,这位方公子带出的银子,已使光了,你们若要银子,还是来这里的好。”少女们又是轻嗔,又是娇笑,都说:“李大爷坏死了。”口中虽说“坏死了”,但身子还是向这坏死了的人,紧紧贴了过去。宝儿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女子们再不走,他可真有点受不了,此刻拍了拍身上衣服,走到窗口,探首外望。只见江上风帆,往来如织,这武汉三镇,原是长江中流货物交易,水运转送之中心,江上风光,自较他处繁盛得多。江风扑面而来,虽然带着一般鱼腥酒汤之气,却恰巧可将宝儿身上那股庸俗脂粉的气味,吹得千干净净。宝儿但觉神智一清,但后面弦歌之声又起,还是不能落得个耳根清净,但闻后面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装腔作势,腻声歌道:“二八的小佳人,扭扭捏捏,上了牙床,三更天里静无人,只听得牙**,吱吱喳喳,好似……”李名生不住拍掌大笑,怪声叫好,宝儿却恨不得用棉花紧紧塞住耳朵,将头挤命向窗外伸了出去。但见又是一艘官船,迎风而来,四艘渔舟,护卫两旁。那疆舟造的十分奇特,狭身尖头,显然全速前行时,必定其急如筋,渔舟上各各卓立着八条彪形大汉,紫色紧身衣,紫巾包头,背插一柄单钩,红绸迎风飞舞,胸膛前却绣着海碗大一个“丁”宇。官船的船头,摆着张锦墩交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手持一支三尺长的弱翠旱烟管,端坐在交椅上。四个垂髫小鬟,有的手持紫盖伞,有的手拿旱烟袋,卓立在她身后,还有两个长身玉立,英姿讽爽的佩剑少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不时俯下身子,指点着江上风物与那老妇人解闷。宝儿心中方自暗付道:“这位老夫人又不知是何人物?看这气派,必定又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后面李名生已笑道:“周兄请看,适位老夫人,便是长江水路,武林第一名家,了家湾的丁老夫人了,这位老夫人已有多中未出了家湾一步,不想今日这场热闹,委实不同凡响。”周方道:“闻说这位老夫人,昔日不但风华绝代,倾倒众生,而且武功之高,亦称非凡之品。”李名生笑道:“人面如花娇,剑法美如人……这一切昔日江湖传颂甚广的话,便是说的这位丁老夫人柳依人。”周方四道:“花开必谢,红颜易老,她近年绝足江湖,想必便是不许人间俗子,见到老去后之面目。”李名生大笑道:“‘周兄话中含意深远,总是令人消魂。”周方微微一笑,道:“消魂,消魂……李兄可知道这位丁老夫人,昔日还有段令人消魂的故事?”李名生沉吟道:“周兄说的,可是她昔年‘独骑胭脂马,手提如意钩,怒闯祁连山’挥钩诛十寇‘这段故事吗?”周方含笑道:“这段故事虽然动人,但也只能说是紧张热烈刺激,?”李名生道:“是哪个故事?”周方道:“丁家湾本是江南武林世家,其时之少主人丁飘,更是风流调搅,潇洒不群,但他苦追柳依人多年,柳依人总是对他不理不睬,到后来丁飘洒后遇仇,大醉挥刀,江上一战,他虽将仇人斩在江中,自已却也中了别人一掌,震散了全身武功,虽仍可以行动,却已形如废人。”李名生苦叹道:“千古以来,唯酒最是误人,这话果然不错……”长长叹息声中,自己却仰首痛饮了一杯。周方道:“从此之后,那了飘是生趣索然,更是沉迷醉乡,不能自拔,丁家湾自也日渐没落,一蹶不振。”李名生道:“可悲!可叹!”于是又干了一杯。周方道:“这时的丁飘,实已众叛亲离,途穷日暮,哪知就在这时,他苦追多年而不可得的柳依人,竞翩然来到了家湾,要下嫁于他。”李名生拍案道:“好个柳依人!”自然再干一杯。宝儿早已在他身旁坐下,竞也在不知不觉间,陷着他连于了三杯老酒,小脸立刻泛起红霞。周方接道:“想那丁飘本是条汉子,在此等情况下,怎肯与自己心目中最最富爱之女子成亲,索性终日沉醉不醒,若是换了别的女子,纵然感于他昔日恩情,见他如此自暴自弃,这时也必要绝据而去,但这位柳依人确是不同凡人,竟放下如意钩,洗手作羹汤,痴缠到底,十年后丁家湾声名已重振,柳依人却已憔悴将老,而丁飘大醉十年,也终于醒了,感于她的情意,两人这才成亲,但十中大好时光,已在醉中逝去……”宝儿早已听得黯然魂消,双目之中,又是泪光盈盈,此刻忍不住接口问道:“后……后来怎么样?”周方道:“后来丁飘折节读书,竞成了江南有名之才子,一图‘美人名剑赋’,更是传涌武林,至今不绝。”宝儿道:“好……太好了……”垂下头去,揉揉眼睛,将李名生面前方自加满的一杯酒,也端过来喝了。李名生道:“江湖中都知道江南丁家兄弟,一文一武,弟弟虽有万夫莫敌之勇,哥哥却是弱不禁风的才子,这原因想必就是丁老夫人为了纪念她昔日夫婿,是以才不愿丁大公子学武的。”这时丁老夫人柳依人,与丁氏兄弟早已弃船登岸,但李名生所乘这艘宫船,却总是在江心飘荡,却末驶向江岸。李名生持酒在窗畔,闲眺江上,缓缓道:“汉阳天威镖局总镖头常怀威终于到了……‘三箭定花山、神箭手’潘济城纪到了……好,‘四目温候、长醉小将军’金祖林金大少爷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