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政已经在拐角处看了很久了，从裴莫坐下来开始，他就站在一边注视她了。原本以为可以在她最需要人安慰，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和依靠，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不需要。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除了眼神有些凝滞外，她的平静、她的漠然都一如既往，仿佛这一切根本不是发生在她的身上！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是什么样的生活经历，才能把一个女孩的心打磨得如一口死井般毫无生息？她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暴风骤雨？她瘦弱的肩膀要如何扛起这一切呢！“莫莫，你……没事吧？”李政犹豫再三，还是走上前，在裴莫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我没事，李医生。”裴莫还是低着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李政有些惊讶，她分明头也没有抬，怎么就能知道是自己呢？裴莫猜到了他的想法，心想我当然不用抬头，实际上我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就能清楚的辨别出每个认识的人。因为，我耳朵的功能原本就比眼睛强。一个人如果长期处于黑暗之中，眼睛的功能自然就会退化，耳朵的功能自然就会增强，这是生活残酷的磨难和锻炼，而裴莫就是这个被生活选中的人！从两岁起，裴莫就整天被关在屋子里，那时候，夏宇成是个滥赌鬼，成天不在家，裴茉莉要去舞厅上班，也终日看不到人影，家里又穷，常常缴不起水电费，所以，总是黑乎乎的一片。特别是夜晚来临，幼小的她睡不着觉，只好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渐渐的，就感到自己的耳朵灵敏起来。蚊虫煽动翅膀的声音，壁虎在墙上游走的声音，甚至风吹空气波动的声音都似乎能感觉到。后来，习惯了用耳朵听东西的她，渐渐学会了用耳朵去辨别世界，去辨别周围的人，不再轻易与人对视双眼。“莫莫，你别太难过和担心，也许院里的处罚不会给得太重，事情也许不会太糟，我们大家都会帮助你的。”李政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为什么遇到她，表述能力立刻就降为零了！刚才在心里想好了那么多的说辞，甚至设想好了讲每句话时的语气、姿势，以及在什么时候把她搂到怀里，让她听着自己坚定的心跳而觉得踏实安心，可是，现在，事情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她根本也不给自己任何与她眼神交流、心灵沟通的机会！“是吗？”裴莫淡淡的答道，“可是，我觉得也许很多人都希望我倒霉，都想看我怎么被收拾吧。毕竟，因为我的错误害得一个人失去了性命，这是不可原谅的罪！”“莫莫，别这么说，”李政鼓足勇气把手放在裴莫的肩头，“发生这种事情并不是你的本意，每个人在人生之中都难免会犯下一些错误，我们医护工作者因为面对的是生命，所以我们的错误可能是致命的。但是，并不能因为这样而彻底否定掉我们的工作，我们也不能因为一个错误就终身活在悔恨之中。”裴莫并没有推开他的手给了他很大的勇气，李政觉得自己的呼吸顺畅多了，讲话也流利起来，“莫莫，你知道吗？这样的事情我也同样遇到过，在美国的时候，我第一次主刀一个血管手术，当时因为一个很小的判断失误，导致了整个手术的失败，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这是我的第一次手术，结果就失败了，病人还当场死在了手术台上，而这个病人是在我导师的竭力推荐之下才同意让我主刀的。你能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我真是恨不得自己死掉算了！至少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做医生，因为我是个失败的医生！所以，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我不敢进手术室，不敢摸手术刀，只要一拿起刀，我的手就会**。”本来是希望裴莫听到这个故事能有所反应，可是看她仍是低着头不置可否，李政决定一个人把独角戏唱到底，“后来，是我的导师一直鼓励我，开解我，他说不强求我一定要拿起手术刀，但是必须每次在他手术的时候，从头到尾一直站在手术室里看，不准走开！直到有一天，他手术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站在他身后看，忽然他的心脏出现了问题，一头栽倒在了手术台上，当时情况非常紧急，病人的胸腔已经打开，如果不立刻动手术，一定会没命！而我，是在场所有人中间，唯一能完成这个手术的人！……”“所以，手术成功了，而你，也彻底摆脱了心理阴影重新站了起来。”裴莫幽幽的插嘴道，“后来，你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导师的苦心安排，就是为了帮助你重拾信心。”“是啊！莫莫，你怎么知道？！”李政惊呼起来。裴莫缓缓的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李医生，谢谢你的故事，虽然我想这个故事对我作用并不大。护士只是我的工作，我并没有救世济人的远大理想和抱负，我所担心的只是下午病人家属将索赔多少，而这笔钱，我是否能够承担而已！”李政尴尬的说不出话，自己酝酿了这么久的情绪，在她听来竟不过是一堆废话！“李医生，”察觉到自己太伤人了，裴莫调整了一下声调，在他的手臂上轻拍了两下，“李医生，真的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帮助我的人。只是……”这个傻男人，裴莫抬头看了李政一眼，条件这么好，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呢？那么多好女孩可以让你选，为什么偏偏要选我这样一个没有明天的人呢！裴莫决定一次把话说完。“只是，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的条件这么好，有很多很多很好的女孩可以选择，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很谢谢你一直以来帮我，帮小俊，只是我们的命里注定只能承担苦难，爱和关心，我们承担不起，真的承担不起。”“莫莫，”李政一把拉住裴莫转身离去的手臂，“莫莫，不是这样的，你和小俊都不应该是这样的！你们更需要帮助，更需要爱。莫莫，让我帮你好吗？让我们一起帮助小俊找到骨髓，恢复健康好吗？相信我，没有人的生命里注定只有苦难，真的，一切都会好的！就让我和你一起承担好吗？”裴莫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的表白那么感人，他的目光那么温暖，有那么十分之一秒的瞬间，自己真的几乎就要放下防卫了。哪个女人不希望得到爱情？！哪个女人不渴望被呵护？！只是，自己何尝拥有这份福份！我所要承担的何止是俊，还有裴茉莉！那个该死的女人，注定这辈子要拖着我一起下地狱的女人！她才是我苦难的全部根源！裴莫的心纠结起来。无论如何，再不能拖别人下水了，如果注定要有人和裴茉莉一起去死，那就让我去死好了，让我跟她同归于尽，死后也纠缠在一起，再不让她出来害人！所以，李政医生，原谅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你这样善良美好的一个人，是不应该跟我这样黑暗的灵魂纠缠在一起的！“李医生，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我的负担并不是你能挑得起的，所以，请你忘记今天说过的话吧。只是……”裴莫扬起脸，第一次正面接受了李政直视的目光。李政刚被扑灭的火焰又燃起一丝希望，“只是什么？”裴莫扭过头，不敢看他炙热的眼，原来爱是这样熊熊燃烧的火焰，让人几乎失去理智，恨不能化成飞蛾扑上去。“李医生，我只是想请求你一件事。”“什么？”李政再一次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失望和沮丧写满了整张脸。“我想拜托你好好照顾小俊，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你都尽量帮我照顾小俊，尽全力帮俊去寻找合适的骨髓，好不好？李医生，拜托你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傻的女孩？！我帮你不好吗？我和你一起承担痛苦不好吗？为什么什么苦都要自己一个人支撑呢？李政的眼睛朦胧了，对着裴莫远去的背影，用力的喊道，“裴莫，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想和你一起分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