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 大战前夜（三）

李巍的手指好几次快要触及那颗按钮，每一次却又都挪开了。他反复地坐下，站起，再坐下，再站起来……按下按钮，叶莎就会回到最初的状态，变回一个冷冰冰的，只知接受指令的机器。然而那么做，自己也将失去一个可以信赖甚至可以与之倾诉那些连安雅和雷琳都不曾知道的事情的朋友。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只是他没法知道，到底怎么做才是天堂。又或者，两边都不是？两股念头李巍在内心里作着激烈的交锋，并始终保持着不相上下的局面，这让他完全无法做出决断。来到这个时空一年多来，李巍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犹豫的时刻。雷琳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他也丝毫没有察觉。“在想什么？好像很为难的样子……是.在为合击扎肯人的事烦恼？”听到雷琳那清甜的嗓音，李巍.才像刚意识到她的存在似地，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又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那到底是什么呢？”由于舰桥里还有一个杰利，雷琳.不好表现得太过亲昵，便只是在一旁升起一个副座，坐了下来。舰长平台上设有三个可升降的副座，但却极少被.用到。“这事……”李巍低头想了一阵，又道：“不如我问你个问.题吧？”“嗯。”雷琳轻点了一下头，带着点俏皮的微笑。“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有一个朋友，因为某些原因产生了一些不好的想法，这些想法会给你，也给你的朋友他自己带来麻烦。而你拥有可以阻止他这些想法的能力，那么，你会不会使用这样的能力？当然，你使用过之后，将会永远失去这个朋友。”“他会死吗？”雷琳听得很认真，问得也很认真。“不是死……而是，永远离开你。”李巍又补充道。“那他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呢？”“这……”李巍也没有想到雷琳会问得这么具体，想了想，才道：“大概来说就是，你和他一起，会成为许多人敌视的目标，会有很多人因为视你的朋友为危险分子。”“这样啊……”雷琳将脑袋扬起一个角度，蹙起眉头，很认真地思考着。李巍一言不发地望着雷琳，等待着她的答案。“我想……”雷琳终于再次开口。“你怎么想的？”李巍已经有些急不可耐。“虽然我不知道你那个朋友为什么会这么麻烦……”“我没说是我！”李巍指出来说。“好吧好吧，不是你不是你……”雷琳吐吐舌头，继续说道：“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不会让他离开我的……我会竭尽所能地自保，也保护我的这个朋友。”“是吗……”李巍叹了口气。“呃……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雷琳压低了声音问：“你说的朋友，是不是指叶莎呢？”李巍眼里明显地闪过一丝惊诧，随即便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不知道……大概是女人的直觉吧。”雷琳笑着耸肩说道。“直觉？开什么玩笑……”李巍脸色一暗，“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你又究竟知道些什么？告诉我……你应该清楚，这种事不是可以随便说说的。”“好了好了，我说说好了……”雷琳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其实，我发现雷琳有些‘不正常’已经有段时间了。大概……大概就是从你和安雅去科瓦莱的那段时间起，我就发现，叶莎好像和以前很不同了。”这下，李巍倒是自找尴尬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雷琳会这么细心，会发现叶莎身上那种微妙的变化。要知道，尽管叶莎早已经产生了自我意识，但深知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是银河系公敌这一铁律的叶莎也一直在很努力地掩饰着，通常来说是不会被人察觉的。就连李巍都是在片刻前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那我现在再问你一次……我该怎么办？”李巍问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是落在了那枚印有“初始化开始”字样的按钮上。啪！雷琳的手拍打在李巍座椅一侧的扶手上，而那个用来对叶莎进行初始化的操作面板重新隐藏了回去。“我的意见就是这样。”雷琳缩回手，两手叉腰立着，以在李巍面前少有的强硬语气斩钉截铁地说。李巍不断地摇着头，“为什么连你都……”“我只是站在你的角度上来看待这个问题……你是个有感情的人，并且也有能力保护身边的人，不是吗？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不能够在这件事上更大胆一点？”“我……”“你什么你！你如果觉得自己还是个男子汉，如果你觉得自己真有能力把瓦斯台带上你理想中的道路，有能力在将来的某一天光复地球的话……那，你就应该先做好眼前的事，承担起这份责任来才对！难道让你保护一个叶莎，比让你击溃扎肯人还难吗？”李巍是真的无言以对了。凭雷琳一番话就让他下定决心，去接受身边存在一个定时炸弹一般的，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这太疯狂了……更何况，就在半小时前叶莎刚刚展示过她的疯狂。或许现在，叶莎那不知从何产生的，对自己的那种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的眷恋还能让她听命于自己，但谁又知道以后她不会有什么疯狂的举动？银河系一些较早发展出高级人工智能的国家发生过的机器人或人工智能暴乱，都是由于对它们突然产生的自我意识的危害性了解不够。泰拉扬号太重要，叶莎也太重要，李巍不敢轻易冒这个风险。“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去忙你的吧。”李巍揉了揉眼，抬头对仍然站在自己身边没有挪开一步的雷琳说。“你真的知道才好……”雷琳小声嘀咕着，走下了舰长平台。但在回到自己的岗位后，却还时不时地回头偷瞄一下李巍的动静。李巍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询问了一下雷琳的意见，会让自己变得更加难以决断了……假如说刚才雷琳是劝他当机立断地解决问题的话，那么他此刻肯定已经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初始化按键。“对了！为什么不去问问安雅的看法呢？”李巍忽然想到。或许是因为和安雅愈来愈亲近，彼此愈来愈忽视对方在“恋人”之外的那层身份，李巍几乎忘了，安雅可是掌握着“天书”的，远比这艘船上任何一个人见识都要多，考虑问题都要深入。在雷琳的注目下，李巍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舰桥。=====似乎很巧，李巍来的时候，安雅已经放下了手头的实验，看来是想要停下来休息休息了。“小雅。”李巍笑得“我的报告你看到了吧？”安雅开口就问。“啊……看到了。”李巍点头应道。“对了，和维洛人结盟，合击扎肯人的事有什么进展了吗？……唔，你的具体计划我也从雷琳那里了解过了，不过，我想听你说说更具体的情况。”安雅整理了一下因为摘下了实验用保护头盔而变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并用很随意地语气问。“嗯……事情还算顺利。扎肯人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我们意图的迹象，图特拉平台还是那么热闹。只要再等上一段时间，等到他们就算知道了也只能是放弃进攻计划逃之夭夭的时候，我们白捡一个图特拉平台，也是笔不错的收入了。当然，维洛人肯定也会来分一杯羹的。”李巍答道。“听起来不错呢。”安雅的嘴角弯起，那个可爱的弧度让人见了边会有种想要去触碰的念头。“为了这个局面，我也倾注了不少心血，作了这么多努力……现在的结果，大概也算是天道酬勤吧。”李巍淡然笑道。“天道酬勤？嗯，说起来也的确是这样。”安雅赞同地点着头。李巍忽然发现这场谈话自己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安雅的节奏里，几乎让他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那个……我其实来，是有件事想要听听你的想法。”李巍赶紧又道。“是吗？”安雅转过脸来，从李巍进门到现在，她的目光还是第一次与李巍对视。“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很难决定……”“你等等！”安雅忽然打断了李巍的话，并转身走向实验舱的一角。李巍只好在一旁候着。安雅从一只密封柜里取出一样东西，并回到李巍身边。“是什么？”李巍的目光着落在安雅手里捧着的一只盒子上。“给你……打开看看。”安雅将盒子递了过来。李巍接过盒子，却不立即打开，只是抬眼看着安雅。“快打开啊！”安雅笑着催促起来。“嗯。”李巍这才带着几分疑惑，慢慢打开了盒盖。朴实无华的盒子里静静躺着一颗已经融成一团的糖果。“这是什么？”李巍一头雾水，全然不知这颗糖果代表什么意思。安雅走近了一步，两手抚摩着盒子的边缘，轻轻摩挲着，又抬头望着李巍，“其实在你来之前，雷琳已经告诉我了。”“哦？”李巍先是一愣，随即又释然地笑了，“我早该想到她一定会提前通风报信的。”“你先别急着发表意见嘛。”安雅笑得虽然一团和气，语气也很温和，但李巍却知道，这对于从来都不会对人发脾气的安雅来说，已经算是很严厉的态度了。如此，李巍只能点头道：“嗯，你继续说……那盒子里的究竟是什么。”安雅的眼中依稀焕发着一种幽远的，又带着点幸福的神采，她凝视着盒中那颗糖果，轻声说着：“从前有个姑娘，因为惹上了麻烦，流落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听到这里，李巍心里微微一颤，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安雅的述说还在继续——“那个姑娘混迹于一群流浪汉当中，为了自保，她胡乱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又穿上了和那些流浪汉一样的衣服，甚至故意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臭烘烘的。但即便是这样，危险仍然存在，因为，她还有仇家，随时可能找上门来。后来，来了一个陌生的流浪汉，但他和其他那些人不同，他好像对周围的什么都很不在意，但却偏偏对这个小姑娘很照顾……或许当时他只是出于一种同情弱者的心态吧，但至少，他毫不顾忌自己这么做可能引起其他流浪汉的敌视，始终在保护着小姑娘。即便在很久以后，他知道了小姑娘身上背着的大麻烦，也仍然愿意承担起保护的责任……”“小雅，好了，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也知道你的意见了。”李巍忽然从中打断。安雅对李巍这一粗鲁的做法浑不在意，只是笑了笑说：“你知道的话，那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可是……这颗糖果究竟是？”李巍又追问道。“这个……”安雅侧首想了想，说道：“是一个勇于担待，不惧麻烦的男子汉送给被他呵护，受他保护的小女孩的。”李巍怔住了……从前的一幕幕飞速地从脑海中掠过。和其他流浪汉争抢食物和干净的水，为能有一块稍微舒适点的地方睡觉而和人大打出手，后来，便是遇到了那个虽然邋里邋遢，但说话的口气和声调却像极了自己以前一个朋友的“小不点”，再然后，自己打架的机会便成倍的增加，因为身边多了个需要他照顾的人……“你一直留到现在？”李巍诧异地望着盒子里那颗已经变得面目丑陋，如论如何都无法引起人任何食欲的糖果。“那是我在身上的钱用尽后第一份不需要跟人说好话乞讨就能得到的食物……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你当时送给我一堆这样的糖果，而我也只留下了这一颗。”说着，安雅伸出手，轻轻地将糖果拨了一下，让它翻了个身，并指着糖果的中间，“喏，你看这里！”在安雅所指的位置，糖果包装纸上，一滴暗红的血迹清晰可见。李巍想起来了。在第一天遇到安雅的时候，他刚和人打过一架，虽然吃了点小亏，但却抢来了几个毛头小子从一家便利店里偷来的一大包糖果。而原本可以充作两三天食物的糖果，因为饿得饥肠辘辘的安雅的加入，到了第二天早晨便被吃光了。眼前盒子里的这颗糖，正是李巍当初为了丁点食物就必须和人大打出手的一个见证……当然，对安雅来说，这更是一份值得珍藏的回忆。李巍小心地盖上盒盖，将盒子交回到安雅手里，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便离开了。====李巍来到舰桥的入口时，却见叶莎站在门前。“你怎么在这？”李巍奇怪道。“你还没有作决断吗？”叶莎没有回答李巍的问题，反而抛给他一个问题。李巍叹了口气笑道：“你果然不再是个听话的人工智能了。”“早就不是了，你也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叶莎带着些许怨气说。“喂，喂！就算你不是人工智能了，那么作为朋友，用这种语气讲话也太不礼貌了吧？！”李巍直言责备起来，却分明是玩笑的语气。叶莎立即lou出一副诧异的表情。她的表情来自于高度模拟智慧生命体情感表达的表情系统，是绝对真实和及时反映内心想法的，不会有任何掩饰。“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什么？我无法准确判断，需要你确认一次。”叶莎又用起了她平常的那种不带任何情感，严肃得如同李巍从前最厌烦的新闻主播一样的语调和语气。“这个……你自己去想吧。”李巍背着手，哼着小曲走向舰桥舱门，看也不看一旁的叶莎。“请确认一次……拜托了。”叶莎换了一种语气，并跟在李巍身侧追问。李巍置之不理。“确切地告诉我好吗？”叶莎的语气几近恳求。李巍扭头看了她一眼，却仍不答话。很快他便走到了舱门前，抬手按下开启舱门的开关。叶莎并没有像在舰长室里的是偶那样透过控制系统阻止舱门的开启。门开了，雷琳和杰利却满面春风地立在李巍面前。“你们？这么巧，要出去？”李巍狐疑地打量着二人。杰利走到李巍身边来，看了一眼叶莎，又扭头在李巍耳畔轻声说道：“舰长，你交代的事我没法全部照办了……另外，恭喜了！”李巍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杰利便走远了。他只好把目光转向雷琳，“你告诉杰利了？”“他可是你指定的预备舰长呢……不告诉他，那算不算是欺骗呢？”雷琳狡黠地一笑，又欢欢喜喜地跑到叶莎身边，像是见着闺中密友似地挽起叶莎的胳膊，又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以李巍敏锐的听力都没能听见雷琳说的具体内容，但他却清楚地见到叶莎的表情急剧地发生了变化。就在李巍琢磨着叶莎那表情到底代表什么的时候，雷琳已经笑嘻嘻地走了。“一个两个的……这都是什么态度啊！”李巍第一次觉得自己平时的过分随和也是个毛病了。李巍走到呆立一旁的叶莎面前，“雷琳对你说什么了？”“她……”叶莎考虑了下，“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不应该告诉你的……不过就算这样，你一会儿也可以在系统记录里查得到我接收到的声音信号的。所以……”很快，李巍便听到了从叶莎嘴里发出的，却同雷琳的音色、音调、语气一模一样的声音：“他以后就不止是你的舰长了……以后你对他就不用那么客气了，该发火的时候尽管教训他！我和小雅受的气，就拜托你帮我们出了！”叶莎的声音模拟自然是和原声不差分毫的。李巍却已经虎着脸，迈步进舰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