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菁向唐朝阳打电话汇报时,检察院对周秀丽的传讯已进行了近九个小时。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周秀丽接受传讯的法定时间为十二小时。十二小时之后,如果检察机关不能根据询问情况对被传讯人做出刑事**的决定,就必须立即放人。周秀丽有重大犯罪嫌疑,显然不能放,可正式**证据又显得不太足,传讯就演变成了一种僵持。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叶子菁才打了这个电话:**一位处级干部,而且又是这么一位有特殊背景的处级干部,必须向市委请示。打电话时,叶子菁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解释一番,甚至准备根据唐朝阳和市委的指示放人。没想到,唐朝阳竟明确让她和检察院依法办事。看来这位市委书记和林永强是不一样,还真有点肩胛。周秀丽是中午十二点踏进检察院大门的,不像大多数被传讯者那样紧张虚怯,神情一直比较坦然,言谈举止中还透着矜持和傲慢。反贪局局长吴仲秋和渎职侵权检察处刘处长两人轮番和周秀丽谈,谈得极为艰难,晚饭前五六个小时,几乎全是周秀丽一人唱独角戏。周秀丽不是交代自己的受贿渎职问题,却是评功摆好。从她上任做市城管委主任谈起,谈她管理城市、美化城市的思路和战略,谈长山市创建全国文明卫生城市的先进经验,谈王长恭市长对城管工作的重视和支持,谈她以往的改革措施和今后的改革思路,似乎她这个城管委主任还要长久地当下去。吃过晚饭后,吴仲秋和刘处长不愿再听周秀丽做城管工作报告了,把钟楼区城管委前任主任言子清的交代和方清明证词都摊了出来。周秀丽多少有些意外,这才沉默下来。沉默下来以后,周秀丽仍不交代问题,提出要和检察长叶子菁直接谈。叶子菁这才出面了,进来后看着周秀丽半天没说话,想制造一种无形的威慑。周秀丽却没有多少怯意,和叶子菁对视了片刻,先提出了一个很**的问题:“叶检,你们该不是要对长恭同志下手吧?是不是陈汉杰同志授意你这么干的?”叶子菁平淡地一笑:“周主任,怎么这么想问题啊?你涉嫌犯罪,和王长恭同志,和陈汉杰同志有什么关系?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不存在谁授意的问题!”周秀丽嘴角挂着一丝明显的讥讽:“叶检,我看多少还是有点关系的吧?长恭同志和陈汉杰的矛盾人所共知,你这位女检察长是陈汉杰一手提起来的;我呢,又是长恭同志倚重过的干部,长山的干部群众不能不产生丰富联想吧?!”叶子菁不愿谈这个话题:“这些联想和本案有关吗?好像无关吧!”周秀丽嘴一撇:“怎么会无关呢?大家不是一直在传吗?说我和长恭省长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你叶子菁是长山市的老同志,应该知道嘛!哦,顺便说一下,长山干部群众对你的说法也不少,说你和陈汉杰的关系也一直是不清不楚的!”叶子菁心头立时腾起一团怒火:周秀丽这种说法,她真还是头一次听说。周秀丽似乎从她的脸色上看到了什么变化:“叶检,看看,你也生气了吧?我劝你最好不要气!你我都是女同志,能凭自己的努力和奋斗走到这一步都不容易,背后的闲话谣言都少不了。所以,我们女同志之间也应该多一点理解嘛!”叶子菁手一摆:“周主任,我的事不要你操心,人正不怕影子歪嘛,谁愿说就让他去说好了!至于你,你和长恭同志到底是什么关系,也不必再在这里说,那是你和长恭同志个人的事,长山市人民检察院和我这个检察长都管不着,我要管的就是案子!从现在开始,与本案无关的话请你都不要再说了,我们言归正传谈问题!”周秀丽耸了耸肩,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好吧,好吧。叶检,那就谈问题吧!你觉得凭你们目前掌握的这些道听途说,就能**我了吗?那个言子清我先不去说,就说说你们倚重的那位重要证人方清明吧:方清明是个什么东西啊?你们清楚不清楚?按方清明诬陷的说法,我还收了苏阿福四万呢!”这个周秀丽实在够厉害的,一开口就拿住了叶子菁和检察机关的软肋。方清明本质上是个什么东西,叶子菁和检察机关的办案人员不是不清楚,这个反复无常的政治小人已经把她和检察院的同志们害苦了。先是匿名举报,继而现身举报,言之凿凿说周秀丽收受了苏阿福四万元贿赂,结果证明是毫无事实根据的猜测。对此,她和吴仲秋不能不予以严厉指责和批评。结果倒好,搞得方清明连有事实根据的问题也收了回去。到得后来言子清把周秀丽打关照电话的问题交代出来了,让方清明证实,方清明竟一反常态,咬死口再也不承认了,还替周秀丽说起了好话。僵持了整整两天一夜,直到反贪局的同志查清了方清明贪污一万多元接待费的事实之后,方清明才又老实配合了。不过,叶子菁心里仍不踏实:方清明这种人毫无道德感,更谈不上有什么信义。今天他自己的问题被发现了,处于被动能配合一下,风头一变也可能不配合,甚至可能在法庭上翻供,这都是不能不考虑的。叶子菁便也把话明说了:“周主任,方清明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品也不怎么样,可这都和本案无关。和本案有关的是一个基本事实:据言子清交代,方清明证实,你这个城管委主任为苏阿福那片违章门面房打过招呼,有没有这回事?”周秀丽仍抓住软肋不放:“叶检,你说有这事,我说没这事,这都没意义!我看,我们还是应该心平气和地分析一下事情的起源和背景。先说方清明。关于方清明的情况,我曾当面向陈汉杰同志汇报过,此人本身就是一个腐败分子,因为是陈汉杰介绍过来的,我原准备给方清明留点面子,内部处分。但是,陈汉杰原则性很强,坚决不同意,要求我们彻底查一下,查清楚以后该**就**,按党纪国法从严处理。这么一来,方清明必然要疯狂报复我,诬陷我,不是吗?”叶子菁不动声色:“事情还有另一种说法吧?你得知方清明匿名举报后,诱之以利,甚至提出安排他做办公室主任,让一个腐败分子做办公室主任合适吗?”周秀丽坦然地笑道:“叶检,你这说法来自方清明吧?那么,请你们再去讯问一下方清明:我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许过这种愿?说一个起码的事实:方清明的问题我一直在认真查处,已经让城管委纪检组的同志和他正式谈过话了,如果我要对他搞什么利诱的话,何必要按陈汉杰同志的指示查处呢?这合乎情理吗?”叶子菁不得不承认,周秀丽这话说得有道理,这也正是她的困惑之处。然而,嘴上却道:“周主任,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嘛,利诱是一方面,威胁是另一方面。据我所知,你已表了态,只要方清明不再和你们捣乱,你们就争取内部处理!”周秀丽愣都没打,马上承认了:“对,这话我是说过,和纪检组几个同志说的,原话是这样的:方清明不要脸,我们还要脸,真把此人送到检察院去立案起诉,城管委脸上好看吗?钟楼区已经进去两个了,加上方清明就是三个,影响太恶劣了!方清明如果认罪态度好,退赃积极彻底,就内部处分;认罪态度不好,继续和整个城管系统捣乱,不顾及城管形象,就依法办事,向检察院**!”叹了口气,又诉苦说,“你都想不到方清明有多龌龊,常以城管干部的名义给报社投稿,什么斑秃啊,狐臭啊,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大锅饭体制嘛,我又不能开除他!”叶子菁想想也是,方清明这种人放在哪个单位都是祸害,大火案一出,钟楼区城管委又抓了两个,周秀丽不愿在这种时候将方清明移送检察机关,也是很正常的,最多是犯了本位主义的错误,这种保护部下的本位主义情况过去发生得不少。周秀丽又说到了言子清,神态益发坦然:“再说言子清。言子清本质上是个好同志。不过,这个同志有个毛病,就是心胸狭隘。四个月前到了退休年龄,我们按规定给他办了退休手续,就引起他的不满了。他找到我说,和平区城管委田主任到年龄后退二线做了巡视员,问我为什么不安排他做巡视员?我就和老言明说了,田主任是市里有关领导专门打过招呼的,工作上也需要,不好这么攀比的,这就得罪他了。他就人前背后胡说八道,前一阵子甚至扬言要和我同归于尽……”叶子菁越听心里越虚,觉得这事难办了:如果言子清也像周秀丽说的那样,是因为泄私愤报复周秀丽;那么,像查匿名信的那种被动又要重演一次了。这一次可不是上一次了,王长恭绝不会发一通火就罢手的,不把她整得吐血只怕不会完。好在苏阿福没死,伍成义和公安局同志们在紧张地抓,事情也许不会这么糟。叶子菁决定单刀直入,待周秀丽说完言子清的问题后,冷冷道:“就不要再分析了吧?我看分析得差不多了,我们还是谈实质性的问题。周秀丽同志,请你正面回答我:同意苏阿福违章盖门面房的这个电话你到底给言子清打过没有?”周秀丽这下子火了:“叶检,你怎么还这样问?告诉你:没有,这是对我的陷害!如果你和你们检察院相信这种陷害,那就请你们对我进行刑事**好了!”叶子菁努力微笑着:“哎,周主任,别发火嘛,现在我们还没说**你嘛!”周秀丽马上收拾起了桌上的手袋:“那好,既然如此,我可要走了!”叶子菁立即把脸拉了下来:“周主任,提醒你一下:传讯还没结束呢!”周秀丽很不耐烦:“那就请你们抓紧时间!”指了指墙上的电子钟,“你看看,都夜里十一点多了!据我所知,你们检察机关的传讯时间不应超过十二小时!你们现在决定**,我就通知我家归律教授给我送洗漱用品!叶子菁,你定吧!”真没想到,周秀丽竟然会这么强硬,反倒主动逼上来了!屋子里的气氛现出了些许紧张。这种时候绝不能感情用事,必须慎重!叶子菁想了想,将周秀丽独自一人晾在屋内,出门和副检察长张国靖、陈波紧急商量起来。张国靖一直主管办案,情况比较清楚,认为周秀丽不仅仅只是这个电话问题,既有不少受贿的匿名举报,又有渎职嫌疑,主张担点风险,在零点之前果断**周秀丽。陈波却不同意,反复强调依法办事,又提起了王长恭,说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慎重一点,以不拘为好。陈波强调说,暂时不拘,并不是说以后不拘,也不是放任不管,可以采取措施,二十四小时密切监视,不怕周秀丽会逃掉。叶子菁当即把问题提了出来:“陈波,周秀丽不会逃掉,可会不会自杀啊?”这保票陈波不敢打,陈波摇头道:“叶检,这……这我可就不敢说了!”叶子菁又问:“放她回去后,她会不会串供,转移赃款赃物啊?”陈波说:“这怕不会吧?想串供,转移什么赃款,她还不早就干了?”张国靖不耐烦了:“叶检,我看就别再商量了,就一个字:拘!不但要拘,还要连夜突击搜查,给她来个措手不及!另外,苏阿福随时有可能落入法网,过硬的证据到时也会有的!现在不拘,万一让周秀丽自杀了,我们这麻烦就大了!”陈波再次提醒:“叶检,你可别忘了,周秀丽后面可……可有王长恭同志!”叶子菁反倒下定了决心:“陈波,这话你别说了,我打定主意了,拘!”重回讯问周秀丽的那间接待室,电子钟的时针已快指到十二上了,准确地说,是差八分不到夜里零点。就在这短短的八分钟里,叶子菁安排渎职侵权处刘处长办妥了法定的**手续。零点整,两个在场的女警官准时给周秀丽戴上了手铐。戴手铐时,周秀丽脸色骤变,骄傲和矜持全不见了,泼妇似的又骂又叫:“叶子菁,你……你这个臭婊子。你……你想干什么?你有……有什么理由拘我?!”叶子菁厉声道:“周秀丽,我的理由很充分:作为长山市城管委主任,你涉嫌渎职犯罪!我不管你打没打过那个电话,不管苏阿福那片门面房是不是在你同意下盖起来的,也不管你是不是从中获得过个人利益,事实摆在那里,那片违章门面房严重影响了八月十三日的火灾救援,给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损失!”周秀丽叫道:“领导责任我没推,我向市委写了检查,正等……等候处分!”叶子菁“哼”了一声:“领导责任?处分?太轻松了吧?给我押下去!”带走周秀丽后,对周秀丽家和办公室的搜查也果断安排下去了。张国靖和陈波各带一组人,分头行动。叶子菁自己则坐镇办公室电话指挥,随时等着听汇报。这夜是紧张迫人的。张国靖、陈波带着同志们走后,叶子菁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喉咙口上,虽说料定搜查不会有多大的收获,心里还是暗暗企盼着可能会出现什么奇迹。奇迹并没出现,一个多小时后,张国靖和陈波的电话全到了,周秀丽的家和办公室均没发现任何赃款赃物。更令叶子菁不悦的是,陈波竟然在前往周秀丽办公室搜查的路上,用手机给王长恭打了个电话,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在执行命令,**周秀丽和突然搜查他都不赞成。这事是为陈波开车的司机悄悄向叶子菁汇报的。快凌晨三点时,张国靖和陈波阴着脸,疲惫不堪地回来了。陈波进门就说:“叶检,你看看,都让我说准了吧,一无所获!”话一落音,马上又声明,“命令我执行。不过,我坚持原来的意见,对周秀丽一定要慎重!”叶子菁明白陈波的意思,本想责问陈波:为什么要给王长恭打电话?转念一想,又觉得可以理解,这么一个老同志,又在这么个年龄坎上,想找个靠山进上一步也能理解,便把已到嘴边的责备咽了回去,只淡然道:“陈波,哦,对了,还有叶检,今天我把话说清楚:**周秀丽和今天的搜查,与你们两人都没关系,是我决定的,你们就是执行命令!以后真要向周秀丽或什么人赔礼道歉全由我来!”张国靖不知道陈波给王长恭打电话的事,没听出她话中的意味,满不在乎说:“什么你定的我定的?按我的意思,这个周秀丽早该拘了!好了,不说了,叶检,没什么事的话,我得回去睡觉了,明天还一大摊子事呢!”陈波便也告辞了:“反正是这么个情况了,我也得回去了!”走之前,又挺热情地对叶子菁道,“叶检,这么晚了,你又是个女同志,我们送你回去吧!”叶子菁苦笑着挥了挥手:“算了,你们回吧,有些事我还得再想想!”是得好好再想想了。如果周秀丽真没有受贿和滥用职权问题,她和长山市人民检察院当真能以今晚向周秀丽宣布过的渎职罪将周秀丽送上法庭吗?王长恭能不出面干预吗?“八一三”大火发生后,随着案情的发展,张国靖和渎职侵权处的同志不止一次提出以涉嫌渎职**周秀丽,她都没同意,就怕一着不慎陷入被动。没想到,今天到底还是陷入了又一次被动之中。这几天已经有风声了,说是王长恭建议市委把她这个检察长拿下来,让陈波接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可就糟透了……再也想不到,就在这最灰暗的时刻,手机骤然响了起来,响得惊心动魄。叶子菁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凌晨三点多钟来电话,肯定是大事急事!果然,打开手机一听,竟是公安局副局长伍成义,竟是谈苏阿福!伍成义在电话里开口就说:“叶检,好消息,苏阿福这回跑不了了!”叶子菁一怔,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太好了,抓到了没有,啊?”伍成义话语急促:“在一辆出租车上,有*,还有炸药,被我们包围了!”叶子菁失声道:“千万注意,不能击毙。一定要活的,一定!”伍成义简洁地道:“所以,还有个坏消息:苏阿福点名要见你叶检察长!”叶子菁想都没想:“伍局,答应他。我立即赶过去见他,立即!”伍成义道:“那好,你准备一下,我已经派了一部警车去接你了!”叶子菁忙说:“不必了,我们检察院有值班司机,你说位置吧!”伍成义道:“中山西路中心加油站,我在加油站对面指挥车前等你!”中山西路中心加油站?天哪,苏阿福会不会用携带的炸药引爆加油站的油库?这可真是个坏消息。值班警车呼啸着,一路往中山西路赶时,叶子菁忐忑不安地想,苏阿福怎么突然提出来要见她啊?不外乎两种可能:或者苏阿福有重大事情要向她这个检察长举报;或者苏阿福出于对她和检察机关的仇恨,临死还想拉个垫背的,这不是没可能,正是她紧追不放,才使“八一三”大案办到了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