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走了。杨真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呼唤,却始终不见回应,失魂落魄转回清风观庭院不知待了多久,而后又浑浑噩噩来到黄昏的街市,目光在人群中盲目的搜索着。“杨兄。”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了杨真一旁,一张帘子揭开。被人呼唤,杨真神智顿为一清,目光扫过那四匹白色骏马,落定在车窗那张熟悉的面孔上,直到帘子落下。一名武士上前接驾:“这位公子,我家大人有请。”杨真没有犹豫,径直上了马车,他知道,练无邪的下落应该有着落了。马车上的人正是赵启英,当今太子的长子,大汉皇室重要成员,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身分,那就是大汉国教太一门掌门的得意弟子,而杨真在意的也只此一个身分。“杨师弟别来无恙?”赵启英热情如昔,毫无皇室弟子的架子。“赵师兄,练姑娘现下在哪儿?”杨真方落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不急。”赵启英笑呵呵道,“先给杨师弟接风洗尘,让师兄一尽地主之谊。”话是这么说,杨真还是从他脸上发现了一抹难察的阴翳。杨真还要说话,赵启英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吩咐了车夫,随即闭目一言不发。半个时辰后,在上京香火最为鼎盛的青羊观别院一间斗室内,杨真和赵启英分席落坐。“杨师弟神光内敛,藏虚纳海,只怕是到了神游化外的境界了。”赵启英仔细端详了杨真片刻,一脸惊讶道。“五年前,赵师兄单枪匹马斩除阴山黑虎老妖,声名鹊起;三年前,东海之滨力战龙门道派三才剑阵不败,在修真界风头是一时之选,可非小弟能企及一二的。”杨真看上去虽是若无其事,心中还是惊了一惊,自他重塑道体修了天巫术后,修为不可思议地突飞猛进,对此他倒不以为甚,毕竟有了前世的见识和修养,再非寻常玄门弟子可比。赵启英微露一丝苦笑道:“赵某不过是凭借祖上和师门的光环闯下微薄名声,放眼修真界,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坦白说,若非赵某年幼一番遇合,恐怕如今在门内也不过是平常弟子罢了。杨师弟一别数月就获得如此突破,先前街头一遇,赵某自知已经给比下去啦。”杨真淡然自若道:“赵师兄取笑了,杨某微末修为着实不值一提。”赵启英微讶,自长街相遇以来,他一直在细细观察杨真,以此子弱冠年纪达到如此境界修为,在修真界可谓千年也难有一遇,但在他身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少年得志的骄傲。最令他感兴趣的是,这少年身上仿佛藏了无穷的心事,有着与他年纪极其不符的深沉和忧郁。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念头疾转间,赵启英按下心中疑窦,呵呵一笑,道:“闲话休说,听说杨兄此前深入云梦大泽,不知可有斩获?”“妖族出现了。”杨真屈指轻敲长案,轻声说道。“愿闻其详。”赵启英浓眉一蹙,神色紧张。“此事得暇再说。”杨真终究耐不住性子,“练姑娘眼下究竟身在何处,病情如何?”赵启英一言不发起身在斗室内疾走一圈,慎之又慎地布置了一个禁制,这才坐回席位,颇有难以启齿之状。“练姑娘现在在宫内。”前后之间,赵启英已经失去了一贯的轻松,一股浓浓的愁绪郁结在眉宇。“宫内?”杨真大惊,赵启英低微的声音更让他疑窦丛生,“她怎么会去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师兄也不知从何说起。”赵启英一脸有口难言之色。“赵兄。”杨真霍然站起,一脸愠色。“杨师弟稍安勿躁,容师兄细细道来。”赵启英一脸歉然的拉着杨真重新落坐,他枯坐片刻,这才徐徐道:“你离开洛水城后,赵某以为师门或许有解决练姑娘体内奇毒之法,所以力邀九玄仙子师徒随赵某一起上中南山,却为九玄前辈一口拒绝。“失望之余,抱着万一之望,退而求其次,邀请九玄仙子师徒到京城一游,顺便查访修真界名医,未想九玄仙子竟出乎意料的允了赵某。”他说到这里面露温柔之色,道:“此行因练姑娘身体不适,我们一行放船顺流东来,练姑娘才貌双全,更有寻常女子不及的果敢和智慧,说句不怕杨师弟笑话的话,那段旅程,是赵某入世修道以来最快活的日子,把师门戒律守持忘得一干二净。“入京后,因诸多不便,赵某便将练姑娘师徒安排到了京师第一观青羊观,此观正是太一门在京师的外门道府,观主正是在下大师伯赵无稽,同时他也是大汉国师,位高权重,甚得当今圣上之宠。”“大汉国师是你师叔?”杨真打断道。“正是。”赵启英有些自嘲地道:“听起来不可思议,仙家弟子竟然遁入凡尘名利场,其实外人不知其内情,赵无稽师伯与我一般同是大汉皇族中人。“只不过他是大汉数百年前皇族旁支,后来上山修道,十多年前,他以入世修行为名,再度回归朝廷。”说到这里,赵启英冲杨真作一个歉然的微笑:“话说远了,在练姑娘入住青羊观别院后,出乎意料的在一月内数次病发,连我太一门的九转金丹,也未能镇住那千机散奇毒。“赵某于是上山恳请门内一位精通医道的师叔,亲自走了一趟,仍旧不得解。“突然一日,事情有了转机,九玄仙子私下找到我,问我肯否帮助练姑娘解毒,谈到的内容,多有不便,在下就暂且不提,总之是有一条解毒的希望,只是面对一个天大的难题。“说来惭愧,赵某虽无亵渎之心,只是听闻那法子便想,若是练姑娘应允,那赵某舍却一身修为,破门而出也要助练姑娘将所中奇毒解掉。“只是天不遂人愿,练姑娘与在下虽然言谈甚欢,却无男女之情,纵然有九玄仙子暗助,仍旧无济于事。”杨真听到这里,已是脸色大变,他素知玄女门有一门合籍双修的无上法门,可助修为提升的同时,更有妙用无穷。“杨师弟看来定是知晓一些内情。”赵启英见杨真脸色变化,微微苦涩道:“看得出来,杨师弟在练姑娘心中很有一些分量,虽然她在提到昆仑派时,总有莫名的敌意……”杨真深吸一口气,打断道:“接下来呢?”“后来……”赵启英脸色阴沉起来,多有几分愤恨之色,“我那大师伯身为大汉国师,一日在别院偶然见到了练姑娘,后来又几番探视,一次他提议到将练姑娘迁到皇宫大内,说是那龙气盘踞之地对体毒有清镇之效。“当时赵某没有多想,由于一直僵持无法,便同意了大师伯的提议,于是秘密将练姑娘安排进了皇家内苑别府。事不多久,不知我那大师伯是何用心,巧妙安排今上与练姑娘相遇,后来事情就麻烦了。”杨真听到这里心一沉,若是凡俗中人他倒可以不顾一切,强行解决,但涉及到玄门中人,只怕就要另寻手段了。“也不知我那大师伯对今上用了什么手段,令他一意孤行,决意纳练姑娘为妃……”杨真一掌拍在案上,大怒:“胡说八道,练姑娘和九玄前辈岂是任由人摆布的?”“杨师弟息怒。”赵启英连连作揖,苦笑不已,“事情另有周折,练姑娘进宫前,九玄前辈就将她交托给了在下,说是有事暂离,这一晃就过去大半月,可至今了无音讯。“这事情说来也甚奇,练姑娘入了西山别苑后,病情虽是稳定下来,但却是神智恍惚,与平日判若两人。“我亲自告知她面临的境况,打算带她出宫,谁想她出乎意料闭口不言,不理不睬。如此一来,赵某束手无策,且主导此事的人乃是我大师伯……”“赵师兄,赵启英,杨某看错你了。”杨真缓缓起身,指着赵启英一字一句道:“我不管你大师伯是谁,敢欺辱我杨某的朋友,就是与你太一门为敌,我也誓不甘休!”“慢!”看杨真就要不顾而去,赵启英乱了阵脚,赶忙劝阻道:“杨师弟你听我一言,此事另有内情,容我详禀。”“内情,什么内情?”杨真旋风一般转身,“你太一门师门不净,以法术惑乱朝纲,扰乱尘世法则,胡作非为,还有什么内情?我看是你与你大师伯有不轨之心才对!”“杨师弟——”赵启英勃然大怒,“你太过分了,你可以对赵某不屑,但你不可辱我师门,何况我太一门与你昆仑历代交好……”“那好,我倒要听你说说什么个内情。”杨真憋了一肚子火,“你的解释若不能让我满意,休怪我杀入皇宫,找你大师伯算帐!”“杨师弟好大脾气。”赵启英摇了摇头,道:“你可知为何我在这斗室加了禁制?”杨真默然。赵启英眉宇深锁道:“自练姑娘入宫这多日来,一直有人隐在暗处监视赵某,居心叵测,在下使尽诸般法宝,也无法找到这隐在暗中的人,想来是一个法力高深的人施了奇术。我纵然怀疑大师伯所为有疑,也无可奈何。“大师伯这些年大力传道,太一门外府枝叶乃有史以来最为鼎盛之时,纵然家师身为掌门真人,也不得不礼让三分。何况家师初掌太一,根基不固,很多事情对外难以言表。“更不巧的是,最近门中长老正合力闭关炼丹,不便出面过问此事,这样局面下,师父他并不方便为此出头,深恐导致门内动荡,只是吩咐我暗中调查取证,见机行事。”杨真拧眉道:“难道坐看那皇帝老儿纳练姑娘为妃?”“不。”赵启英断然否决,“不管练姑娘对赵某如何,赵某这里可以起誓,绝不做对不起她之事,赵某近日正感势单力孤,杨兄来的正是时候,可以方便做一些赵某不便之事。”“我这就进宫将练姑娘带走,看谁敢阻拦!”杨真片刻也坐不住。“杨师弟,切莫冲动。”赵启英再次将杨真拦住,“大师伯赵无稽修为虽不及家师,但也远非你我可相比。“更何况,宫内还有数名法力高强的大内供奉,供职在大师伯旗下,须从长计议,距今上钦定佳期还有数日,实在不到那一步,赵某不想与大师伯兵戎相见。”杨真深深看了赵启英一眼:“希望你没有骗我。”他重新坐定,再沉默一阵,突然问道:“你大师伯可知练姑娘的来历?”赵启英一怔,试探道:“杨兄难道清楚不成?”杨真双目神光一闪,面上怒气再现:“赵兄到现在还与我打迷糊,九玄前辈既然将练姑娘交托与你,甚至有撮合成全之意,你不可能不知她们师徒的底细!”“这……”赵启英神色尴尬,玉面是一阵红又一阵白,再度拱手告歉道:“事关练姑娘师徒门中机密,赵某也是小心行事,赵某只对大师伯言及,练姑娘是修真界隐秘宗门弟子,不曾说及详情。”说到这里,他小心道:“杨师弟想必是清楚练姑娘师徒身分了。”“我昆仑派广交天下真道,玄女门虽然隐秘,在下也非一无所知。”杨真哪里听不出赵启英话里那层意思,他冷冷一笑:“你大师伯如此悖逆荒唐之举,想必大有所图。”“请杨师弟谅解。”赵启英起身告饶,一脸困窘:“赵某也一再推敲查证,却始终摸不到原因,大师伯早些年虽然有涉朝政,却无干大局。“但此次举动着实不可思议,若真有伤天害理之举,一旦大白天下,只怕整个太一门都要为此蒙羞。师父虽未出山,但却可随时遣人支援赵某。”杨真方在巫门吃过大亏,心忖只怕又卷入了一个可怕的大漩涡,思量再三道:“想办法安排我见练姑娘一面。”在他想来,只要给了练无邪解药,恢复修为,不论局面如何都能进退自如。赵启英忧心忡忡道:“练姑娘如今状况,见了未必有用。”杨真斩钉截铁道:“我必须见她一面。”赵启英见杨真心意已定,当即着手安排,两人出得庭院,已经掌灯时分,青羊观香客散尽,恢复了安宁。一路杨真无心赏顾京华夜色,他打扮成一名太子府随从,跟着赵启英入了宫,穿越重重殿门,在院落廊坊中整整迂回穿梭了半个时辰,才到了皇宫西苑一处冷僻的偏院。果然如赵启英所言,他们上路不久,杨真就若有若无的感觉,仿佛有人盯住他们,这感觉入了皇城后更趋清晰,神念追寻出去却一无所获。“世子殿下请回,国师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练小姐起居……”“混帐,敢挡驾本小王,这皇家究竟谁说了算?”“殿下,小人不敢,可是……”内苑护卫话到一半,看到赵启英不容违逆的神色,犹豫不定,握在剑柄上的手不住发抖。“师侄因何动怒呀?”一把阴柔好听的声音传来。杨真回头一看,廊道阴影下,一个身形矮胖、圆脸硕鼻的墨袍老道,悄声无息站在那里。赵启英先是一楞,随即若无其事道:“国师来得正好,本小王欲探视练姑娘病情,何不一道前往?”“既是如此,师伯就不耽误你了,不过师伯提醒你,不日练姑娘将入后宫,身分非同小可,为了师侄声名着想,还是少来走动得好。”赵无稽走出黑暗的阴影,月光洒在他油亮的面颊上,熠熠生辉,一双细长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似有若无地落在后面侍卫打扮的杨真身上。赵启英呵呵一笑,拱手朝北道:“身为中南太一弟子,自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国师以为呢?”“看来师侄悟性非凡,改天师伯倒要讨教讨教。”赵无稽连连颔首,皮笑肉不笑道:“最近有朝廷重臣弹劾太子殿下所行不端,本国师破例上朝担保。“但陛下天心难料,若是这练姑娘讨得陛下欢心,你也算为太子府立了一大功,陛下百年后,这太子之位兴许就落到师侄头上也未必。”赵启英双目一寒,若无其事道:“启英本一心向道,奈何九州乱象四起,身为皇族弟子入世修行,忠孝两全也未然不可,大师伯以为呢?”“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赵无稽怪笑三声,接着压低声音,阴阳怪气道:“身为掌门真人得意弟子,怎会沉迷儿女私情?”赵启英呵呵冷笑道:“趁此机会,师侄倒要请教大师伯一番,大师伯修行入道数百年,按说早该看破尘世六欲,可为何恋栈红尘十八载,依旧不肯回头?”赵无稽打了个稽首,轻吟慢声道:“师侄谬矣,我道德一脉,修行首功即无量功德,师伯入世苦修,教化浮屠众生,为我中南太一一脉累积功德无数,功过是非历代先祖自有明断。“想不到师侄竟有如此误会,老夫心痛啊。”赵启英脸色一变,躬身一礼道:“师伯教训得是,师侄莽撞了。”赵无稽一拂袖,双手背负在后,迈开八字步行向廊道另一端,只听他悠悠道:“争是为不争,不争是为争。大师伯今日动了嗔念,回头该闭关三日,以思其过……近日京师牛鬼蛇神来了不少,师侄可要好自为之。”余音未了,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两人间的唇枪舌剑,让杨真一头雾水的同时,心中疑惑更多了。“走。”赵启英没有对杨真多作解释。入了庭院,在一个雅阁水榭前,一名玉立亭亭的朱衣女子凭栏独立,马尾长发写意地顺在胸前,衣衫随风轻舞,正是练无邪。“练姑娘。”赵启英抢在了杨真前面领路。不想练无邪听了这一声招呼,头也不回转身就走进了阁楼,赵启英苦笑摇头,随后跟来的杨真却是错愕莫名。“我说不见,你怎么还来……”阁楼内传来两声咳嗽声。“练姑娘……”赵启英顾不得许多,冲了进去。杨真迟疑了一下,却听一声“出去”,赵启英就比去时更快的速度飞跌了出来,险险撞上了他。“你进来。”楼阁内又传来那冷冰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