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完又一批来谢师的弟子家人,郭浩儒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萧瑟的往里走,抬头看到李氏傍着门口,对着他浅浅笑着,心中抑郁稍解,紧走几步,上前道:“外面冷,娘子怎出来了。”李氏顺从的任由郭浩儒扶着自己的肩,二人转回了书房之中,郭浩儒一眼看到了书桌上放置的一壶小酒和两碟酒菜,不由一怔。李氏迈前两步,提起酒壶,袖子往下一落,露出了半截莹臂,亲手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郭浩儒:“我知夫君心中苦闷,所以特来红袖添香了。”郭浩儒被李氏逗乐,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杯,和李氏的酒杯轻轻一碰,二人视线相交,一切尽在不言中。本届学子成绩甚好,安肃县城参加乡试的童生中,倒有七八人中了举,举县轰动,要知道整个保定府也就数十名而已,安肃县城就占了近三分之一。作为这些新出炉的举子的座师,郭浩儒可以说出尽了风头,知县宴请,城中大户宴请,更不用替那必请的谢师宴了,郭浩儒吃了这么多酒,却是越吃越不痛快。谁想的到今年批考如此的松,按照郭浩儒的判断,无论是郭志礼还是关大宝,都可以下场拿个举人回来。到时候可就不是八人中举,而是十人了!最关键的,这两个才是他最用心教的!郭志礼自不用说,从三岁启蒙开始,就是他手把手教大的。自幼熟读经史子集,又素来聪明伶俐,当得起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八字。便是关大宝,那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做出的诗词灵性不及长子,却胜在稳重。偏偏就因为一次腹泻耽误了至少三年的前程,怎么能不让郭浩儒捶胸顿足!偏偏始作俑者还是他家娘子。他火也发不得,只能自己憋着,于是吃酒之时,郭先生是来者不拒,倒是在满城大户中博了个爽快的美名。李氏与他多年夫妻,如何看不出郭浩儒的这一番小心思。今日是那最后一个中举者的家人,送走了。李氏便亲自下厨烧了两个小菜,斟上酒,虽然没有把歉意说出口,郭浩儒却已经明了了,心中那股闷气不自觉的消散掉了。郭浩儒深深的呼出一口长气:“罢了。祖父一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我也算秉承祖训了,虽然比不得那做了太孙侍讲的方师叔,却也称得上小有所成了。”李氏暗叹口气,走到今天这一步,相公终究还是气难平,一门心思想着大儿考回应天府,为郭家争一口气。却因那一次食坏了肚子,生生的又拖了三年。只是她偶尔想起,也觉得奇怪,为何几名小儿腹泻不止,她和相公却一点事情都没有呢,只是这等奇怪事情也只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最终归咎于小儿体弱的缘故,并未深究。李氏发怔间,郭浩儒拿起酒壶了一小杯,看着外面的冬色,喃喃道:“娘子,今年乡试已毕,县学又要放一长假,不如我们去乡下居住过年,权当散心吧。”李氏略一沉吟,便点头应了下来:“也好,和关家一起,也热闹许多。”……旧历过年守岁,都要在自己家中过,因关家已经分家,纵然和兄长胞弟同居一村,关槐还是带着妻子儿女在家中度过。八仙桌上摆着给祖宗们敬献的整鸡整鸭,关秀秀一边擦拭着桌角,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向吴氏:“姆妈,这全村的人都给老关家的祖宗上供,祖宗们还不得撑坏了啊!”吴氏连呸几口,骂道:“休要乱说,你也不小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胡言乱语!”关秀秀撇了撇嘴巴,闷头擦拭起了桌子腿。一阵寒风裹着两个人冲了进来,吴氏抬起头,赶紧拿起手里的鸡毛掸子,给他们掸掉身上的浮雪,笑道:“礼哥儿,彬哥儿怎么来了。”郭志礼嗓子近日变的粗嘎起来,便不大爱说话,只微笑着踹了踹弟弟,郭志彬立刻举起手里的年货道:“又有弟子不远千里给我们家送鹅毛了,姆妈让我给伯娘也送一份。”吴氏伸手接过,笑开了花:“哎呀,你爹爹这教书先生当的真是好呢。”想当年,郭家落户关家村的第一年,过年吃的白面饺子,还是关槐家赞助的,转眼人家就富裕起来了,怕是过两年,还要置产置地呢。吴氏看着小女儿,觉得嫁给郭家也不错,郭家相公如今可是大大的有名了,过年的时候,她在娘家的铺子里帮忙走货,进入县城里的大户人家,谁不知道安肃出了个郭桃李!也是她那兄弟会做生意,那些生员下场的时候,俱都做了一身衣服相送,现在可不就有了举子袍的美名,连带着布料也卖的脱销。郭家有名又有财,在这地界也算是相当不错的人家了,听说早就有媒婆上门了,只不过为的都是郭家老大,却都被李氏轻描淡写的以孩子还小给挡了回去。便是吴氏,也看出了端倪,这郭家长媳,李氏怕是要找个出类拔萃的。郭家老二的光芒被兄长掩盖着,一时还看不出什么,等到他长开了,若是有个学知爹爹,举人哥哥,再加上自己生的也不差,那媒人还不踩平了郭家门槛。吴氏眼珠一转,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了站到她身边的关秀秀手里,吩咐道:“去,泡壶茶给你郭家哥哥们。”关秀秀撇了撇嘴,也不知怎地,吴氏近来越来越爱使唤她了,尤其在人前,似乎迫不及待的向所有认识的人宣布,我们家闺女可乖了,快点来下聘吧。关秀秀叹了口气。没等她迈开腿,一只手已经接过了她手里的茶壶,带着薄茧的指肚从她手背上划过,少年闷闷的道:“我去吧。”关秀秀眉毛扬起。看着郭志彬走在了她前面,这两年少年的个子也有了起色,只是终究还没有她高。这让关秀秀颇为得意。仿佛知道关秀秀心中所想,郭志彬的腰杆往上又挺了挺,那个子似乎一下又拔高了少许。吴氏又把关大宝唤了出来,看着他和郭志礼互相见礼,并肩坐在一起讨论起了功课,便自顾的忙去了。“听说这次考中的八个人,有四个已经上路了。”郭志礼话锋一转。说起了那几个举子。若是要赶上明年的春闱,一路舟车劳顿的,也差不多该走了。关大宝脸上颇有几分惆怅,少年人的美梦无非是金榜题名,他朦朦胧胧的还记得那一日。弟弟妹妹们敬酒时所说的话,什么连中三元,什么蟾宫折桂,什么白头偕老——他一怔,怎么会有白头偕老,猛地甩了甩头,一定是最近太用功,都出现幻觉了。郭志礼浅淡的眉毛动了动,低声道:“其实。皇上年事已高,他们这个时候得中,也未必是好事。”关大宝睁大了眼睛,满脸张口,结结巴巴的正要说话:“你——”身后哐当一声,郭志彬急急的问道:“秀秀。你没烫到吧!”关秀秀半张小嘴,满是不可思议的看着郭志礼,这个家伙,这么小的年纪,居然预测到了之后不久的历史大势!她到了今日,才对这个大伯哥心服口服,怪不得能在自家境况那么差的情况下,还能一路升到三品大员的位置。郭志礼探究的在关秀秀脸上扫了两眼,这个小丫头似乎听到了什么,看样子似乎也听懂了,随即他否决了自己的猜测,不大可能吧。关秀秀很快从震惊中醒来,漫不经心的弯下身子,去拣那茶壶碎片,耳边却传来了郭志彬满是惆怅的低语:“你果然也觉得我大哥更好。”关秀秀的指尖一顿,知道郭志彬看到她方才对郭志礼的长时间注视而起了疑心,这样也好,她想着,大家都大了,若是郭志彬就此死心,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为何,心中有一点点钝痛。关秀秀嗖的缩回手,看着指尖冒出的一点血珠,没等她有所反应,郭志彬已经一口吞下了她的食指,那一双粉色的薄唇轻轻吸允着,脸上满是担心。关大宝和郭志礼都看呆了,关大宝怒了,有在别人的嫡亲哥哥面前非礼人家的亲妹子的么!可他忘了,非礼他亲妹子的那人的亲哥哥就在他旁边,没等他有所反应,郭志礼先出手了,他脸色阴沉,一把捉住了自家小弟的衣领,把他拽了过来:“平日里怎么教你的,非礼勿为你都忘了么!”他死死的捉住弟弟,对一旁脸色不善的关大宝满是歉意的道:“愚弟不才,我这就带回家好生教育。”话罢,他不带关大宝应声,直接拖着郭志彬往外走去,这个蠢货,要不是他反应机敏,怕是要被关大宝那个耿直的家伙一顿好揍了。待出了关家大门,郭志彬才反应过来,他猛然向上窜起,扯着脖子喊道:“秀秀,我会对你负责的!”关大宝的脸彻底的黑了,打定主意,以后叫姓郭的小儿离自家妹子远一点。关秀秀倒是没有关大宝那般在意,毕竟前世她和郭志彬为结发夫妻,再尴尬的事情也做过了,她怔怔的望着自己竖起的手指,那被郭小儿舔过的地方还有些发痒。她猛然缩回手指,在衣襟上狠狠的蹭了两下,该死,她刚才就该扇郭志彬一巴掌的。……今年的新年比较晚,过了年,天气就转暖了,郭浩儒再不情愿,也得结束他在乡下的悠闲生活,回到城中继续他的教职。再一次挥了挥手,看着关家两口子的身影逐渐变小,郭浩儒奇怪的看了一眼小儿子,郭志彬依然伸长了脖子巴巴的望着,他不由问道:“彬哥儿这是怎么了?”郭志礼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的道:“吃饱了撑的。”郭浩儒:“……”一旁的李氏皱了皱眉,随口道:“不过秀秀这孩子倒是没见几次。不是去她大伯家了,就是去她三叔家了。”话一出口,便发现自家小儿的嘴角又耷拉下去三分,李氏顿时有些了悟。怕是小儿不知怎地又得罪了秀秀那丫头,她也不说破,浅笑道:“等我回去捎封书信给她。”话音未落。便见小儿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李氏暗叹,这个儿子真是折在关家那丫头的手里了,瞧着情根深种的模样,怕是没到非君不娶的地步也差不多了。回到了家中,郭浩儒自去坐馆,李氏又使人通了口信给梁直。每日里在家中教学不提。转眼又过去两月,李氏正在教导梁直绘制山水风景,只是梁直总也不得法,李氏不免有些暴躁时,郭浩儒急匆匆的进了院子。激动的叫道:“娘子,大事,大事!”李氏抬起头,看到郭浩儒满脸涨红,气喘不匀,显然是奔走过急所致,不由对着梁直吩咐道:“你且先自己画着。”梁直愁眉苦脸的应了,待李氏走了,自己看着手下的水墨山水。眉毛一扬,喃喃自语道:“如此风光,怎能没有美人泛舟其上?”一边说,一边自己在画了一半的山水图上加了一只小舟,又三笔两笔勾勒出了一个妙龄少女,虽然只有侧影。却也能看出神采飞扬,姿容出众。梁直看着画上美人,越看越喜,笔尖沾着墨水,一边看着舟上美女,一边添加着周遭的湖光山色,不知不觉,那画却被他完成大半。李氏还是第一次见到相公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哪怕是当年被迫离开京中家中,郭浩儒也是背着双手,慢慢的踱着步子过来,轻描淡写的说上一句:“娘子,收拾行囊,为夫带你去看看京外的风光。”她轻轻提起了茶壶,倒了杯温茶放到了郭浩儒面前,轻声道:“先喝杯茶再说。”郭浩儒一怔,随即自己也意识到了激动过头,他接过茶盅,一干而尽,却依然难以压制住兴奋之情,扬起头,他的双眼闪亮:“娘子,我刚刚得到的消息,这一批举子的会试成绩全部作废!”李氏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她因家中关系,对朝廷的各种政策皆有所了解,三十年前,洪武皇帝刚刚建国的时候,求贤若渴,但凡过了考试的,一律委以高官。但是很快,洪武帝发现这些书生出身的官员缺乏实干能力,也就是俗称的纸上谈兵,便取消了科举取士的制度,而采用了举荐入官的法子。直到中期,才恢复了科考,三年一试渐成定式,从那以后,一直沿袭下来,可以说,这就是国本。李氏实在想象不出,会有什么事情,竟然动摇了国本。只是洪武皇帝反复不定,说不准就找了个什么由子把人的九族都株连了,想到这里,李氏神色一黯。郭浩儒哪里想的到李氏的心思变化如此之多,看她神色黯淡,以为被自己吓到,不敢再卖关子,拍了拍妻子的手,方道:“这一次会试之中,所取五十一名,全部为南方人!”李氏一下回过神来,反手捉住了郭浩儒的手,满是惊诧和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全部是南方人?!”从元一代开始,北方久经战乱,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谁会想着保护书籍,留下文明的种子,也因此,大明开朝以来,南方士子便一直远远的多于北方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一期进士中,南方人都比北方人多,换句话说,官员之中,南方人的比例要远远的大于北方人。这些人在为官的时候,必然不可遏止的倾向于自己的家乡,若是有减赋,修堤建渠的好处,自然而然的会优先想到南地。北方士子原本就诟病已久,只是洪武帝治朝严谨,科举考试公正严明,他们也挑不出什么错处。这一次,居然五十一名进士全部都是南方人!哪怕距离应天千里之遥,李氏也可以想象的到,北方士子。必然反了!看到妻子从震惊到片刻的迷惘,乃至于转眼间眼神清明,便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郭浩儒大是兴奋。“圣上已经责令重新策试了!”李氏喃喃道:“按照那位的脾气,岂非这一次全部都要从北方取士了?”郭浩儒难以压制住自己的兴奋,他满面潮红的道:“娘子也如此看?!”李氏瞄了一眼兴奋的郭浩儒。不以为然的道:“相公何必如此高兴,志礼和大宝又没有下场考试。”郭浩儒一怔,马上开口道:“娘子还不明白么,有了这一遭,以后再取士子必然不敢如此不公,北方人的录取比例一定会大大增加,甚至于——”李氏愣了下。追问道:“甚至什么?”纵然此时屋中只有他和李氏二人,郭浩儒还是谨慎的向着窗外扫了一眼,方悄声道:“南北分考。”南北分考,南人北人分开考试,分开录取。如此一来,北人的录取比例自然大大增加。李氏的黛眉缓缓的皱了起来:“只怕南人不允。”是啊,怎会答应这种荒诞的事情呢,明明都是十年苦读,偏偏一方读书的人少,就更容易考中一些。李氏轻轻叹了口气,郭浩儒的眉毛扬起,眉飞色舞的道:“娘子,对我们来说。可是大喜啊,你莫忘了,我们的户籍,已经更改于此了!”更改到了安肃县城,意味着郭家,已经是北人了!原本变更祖籍。如此沉闷的事情,竟然也会峰回路转,有这么一遭好处!李氏怔怔的看着郭浩儒,半晌,脸上浮现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相公在这边陲之地呆了几年,连志气也消磨掉了么?”郭浩儒一愣,李氏这句话仿佛一道利刃从天而降,直接把他劈成了两半,他一下从梦中惊醒,随即面色刷的一下惨白,惨淡的让人不忍瞩目,他两眼发直,仿佛透过了李氏,看到了另外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他的祖父,曾经屹立于文人之巅,便是皇上也要礼敬三分,天下士子无不以出自郭门为幸。如同一把铁锤重重的捶打在了郭浩儒的心口,他低下头去,半晌,喃喃道:“是啊,怎会如此了呢——”昔日里,郭家子弟求的不是进士子弟,而是连中三元笑傲同僚,唯有如此,才值得在族志上书上一笔。都说文无第一,可郭家子弟,从不怕与人比,只怕比的人不够多!李氏露出几分不忍,只是方才郭浩儒高兴过头,此等投机取巧之事,还是扼杀在源头为妙,以免成了家中传统祸害子孙。郭浩儒的手哆嗦着摸向了茶盅,凑到嘴边,一饮而尽,当茶杯放下时,他抬起头,双眼已经恢复了清明,唇角勾起,一如以往的温文尔雅,淡笑道:“娘子所言甚是,是我着相了。”李氏看着他,仿佛岁月并未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丝毫痕迹,依然是当年意气风发的郭探花,甚至才胜状元一头,不过因为年少俊秀,而被御笔钦点了探花。郭浩儒长身而起,对着李氏微微一笑:“那为夫这便去了。”下一秒,他潇洒转身的姿势却受到了半开的房门的围追堵截,揉着额头,郭探花匆匆而去,那背影,怎么看都有几分狼狈。李氏扑哧一笑,这人啊,也不像是表面上这么风淡云轻,就像是当年洞房,若不是进入时的屡败屡战,她还真被他唬住了,以为郭探花久经风月,早已经阅尽千帆——谁让他解衣带如此的快!郭志礼面上平静如常,脚下却连踩了三下,关大宝不得不向着郭大少附耳过去,郭志礼低声道:“我爹爹这是抽的什么风,怎么课业一下加重了三倍!”关大宝愁眉苦脸:“许是房中不顺?”这二人年纪渐长,已经逐渐知晓男女之事,郭志礼摇了摇头,父亲已经很久没有睡书房了。恰在此时,二人的小动作引起了郭浩儒的注意,他双眼眯起,冷冷的道:“你们两个,功课再加三成!”郭家子弟,必然要比旁人都要用功十倍!本章涉及到了洪武末期的南北榜案,这个案子虽然不是明初三大案之一,却是影响最为深远的案子,从明朝一路扫过清朝,直到今天还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为什么大家都想进帝都,你们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