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飒飒,张丹枫与云蕾相对而立,各自无语各自凄凉。澹台灭明摇了摇头,轻轻叹息,忽在张丹枫的耳边低声说道:“你抛得下大明九万里锦绣河山,难道就抛不开一个女子?”张丹枫心头一震,道:“什么?”澹台灭明道:“你的父亲指你重光大周,你为了不让中华万里的锦绣河山沦于夷狄,冒了多少艰危,献宝献图,挽救了大明天下。你帝王之业尚自可弃还有什么恩怨不能抛开?”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我视帝王如粪土……”澹台灭明紧接着道:“祖国河山待你回。”张丹枫面色倏而一变,由白转红,澹台灭明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在他的心上响起了一个焦雷,这霎时间,他想起了自己从漠北赶往江南,又从江南重回漠北,历尽万水千山,经过无穷劫难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一番壮志,为了保全中华的锦绣河山,为了要使中国和瓦刺永息干戈,四邻和睦。这番理想而今即将实现,自己却这样颓唐!张丹枫本是聪明绝顶,极能分辨是非之人,如此一想,顿觉胸中热血沸腾,不能自己,神志立即清醒,咬一咬牙,忽而说道:“澹台将军,多谢你来接我,咱们走吧。”向师父、师叔伯们行了一礼,眼光从云蕾面上一掠而过,急急转身便走。背后传来了谢天华与叶盈盈的叹息之声。云蕾颓然坐在地上,眼泪流不出来。好在张丹枫不敢回头,若然回头,只要望她一眼,两人只恐就要痛哭相拥,谁也不忍走开。张丹枫与澹台灭明走到山下,日头已落,星星正在天边眨眼,两人就在山脚的猎户人家借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张丹枫在山脚寻到了他的那匹照夜狮子马,那匹马真是宝马,张丹枫在山上逗留了差不多十日,它在山下自觅水草,竟然一直等着主人,没有离开,一见主人,便嘶叫跳跃,欢欣之极。张丹枫揽着马颈,想起了与云蕾并马驰驱的情景,又不禁凄然泪下。澹台灭明道:“有此宝马,咱们不须十日,便可赶回都城啦。”张丹枫道:“瓦刺京城近事如何?”澹台灭明道:“外表虽然平静,其实却是山雨欲来。”张丹枫道:“怎么?”澹台灭明道:“阿刺知院联络各部,欲起义兵。也先急欲与中国讲和,我离开都城之日,听说大明朝廷已派出讲和的使者了。但愿这使者能在他们两方交兵之前来到,否则仍恐有变。”张丹枫道:“我父亲呢?”澹台灭明道:“他已辞了宰相职位,现在专候大明的使者到来。”张丹枫道:“他还没有决心回国吗?”澹台灭明摇了摇头道:“现在谁也不敢劝他。他留在瓦刺都城,虽说已无职位,也先仍是不放心他。久住此间,只恐必有危险,看来只有你动劝他了。”张丹枫听了,想起自己这几日失魂落魄,必乎误了大事,心中暗呼惭愧。跨上宝马,立即赶路。一路之上,澹台灭明都不敢和他提起云蕾,马行迅速,中午时分,经过唐古拉山南面峡谷愕罗族的聚居之地,十多天前张丹枫曾与云蕾拜会过该族的酋长,草原上有些牧人还认识他远远跟他招呼,张丹枫急忙快马加鞭,疾驰而过,累得澹台灭明赶了好一会子才赶得上。澹台灭明不知就里,笑道:“丹枫,你人缘倒很好啊!”张丹枫在黯然不语。忽听得马嘶之声,那匹“照夜狮子马”突然放慢脚步,嘶呜相应。张丹枫举头一看,只见道旁一间破破烂烂的泥屋,屋子外边的枯树上,正系着云蕾那匹红马,原来正经过云蕾的家,云蕾因要扶持老父上山,乘马不便,所以将它留在家里。两匹马相对嘶鸣,四蹄跳跃,澹台灭明好生奇怪笑道:“这是谁人所居?瞧不出这间破屋的主人倒养有一匹千里良驹。丹枫,怎么,怎么你的马儿……”正想说“怎么你的马儿倒好像与它是多年的老友似的?”忽见张丹枫面如灰土,眼中含泪欲滴,澹台灭明大为惊骇,急忙停口不语。只听得张丹枫长长叹了口气,仰天吟道:“那堪重过伤心地,黄叶西风总断肠。呀呀,马犹如此,人何以堪?”破屋内忽然传出人声似是屋内的主人正要赶出来,张丹枫忽地重重一鞭,打在白马背上,这匹马相随张丹枫多年,未尝受过主人如此鞭打,立刻放开四蹄疾跑,势如奔雷逐电,把澹台灭明远远甩在后面。澹台灭明摇了摇头,叫道:“丹枫,你心里不痛快,何苦作贱畜生?”张丹枫痛哭失声,轻扶马背,这马一放开了脚步,哪收得住,片刻之间,跑出了十多里路,待得澹台灭明赶上来时,只见张丹枫已收了眼泪,停在一间道旁的酒肆门前。澹台灭明虽然见张丹枫的狂态,也为他今日的大失常态而担心,停马问道:“丹枫,你怎么啦?”张丹枫大声道:“来来,咱们且在这里痛饮一场。”澹台灭明道:“咱们还要赶路。”张丹枫笑道:“有酒便当一醉,醉了正好赶路。澹台将军,你今日怎的这么不爽快?”不由分说,将澹台灭明拉入酒肆,叫道:“有马奶酒么?”马奶酒是蒙古最普通的贱价酒,酒肆主人翻起了一双白眼,道:“马奶酒有的是,你要多少,请先付钱。”张丹枫大声叫道:“打六七斤来。”啪的将一锭大银丢到酒柜上,道:“这是酒钱,都把给你,休得罗唆,俺不喜欢你白眼看人,你知道么?”酒肆主人吓了一跳,赶忙换了一副笑脸,心中却道:“这小伙子原来是先在别处喝醉了。”这间小酒肆的马奶酒酿得又酸又涩,澹台灭明喝了两口就皱起眉头,只见张丹枫如长鲸吸川,一连尽了六七大碗,连连叫道:“好酒,好酒!”醉眼迷离中云蕾的影子不住晃。张丹枫记起初与云蕾缔交之时的情景,那时自己亦曾饮了一大葫芦的马奶酒,狂歌痛哭,披心相见。而今回首前尘,伊人已杳,禁不住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澹台灭明只喝了几口,眼看那六七斤酒都快要被张丹枫一人喝完。澹台灭明连连催道:“好啦,应该走啦。”张丹枫苦笑一声放下酒盅,忽听得外面又有马嘶之声,有人叫道:“翠凤,你瞧,真是张丹枫的那匹照夜狮子马!”只见一男一女飞步入来,走在前面的是周山民,后面的是石翠凤。周山民道:“丹枫我找得你好苦,却想不到在这里相见。”石翠凤却“咦”了一声,惊诧说道:“丹枫,云蕾姐姐呢?她怎么不和你一道?”张丹枫摇摇晃晃吟道:“人有悲欢离合,有月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你留不住她,我又怎能留得住她。呀,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石翠凤只道张丹枫拿她的旧事来开玩笑,取笑她以前误将云蕾当作男子,痴缠云蕾之事,双颊通红啐了一口道:“人家有正经事找你,你却胡说八道!”张丹枫霍然一惊,酒意醒了几分,问道:“你们怎么到此地找我?”石翠凤笑道:“我们到了云蕾姐姐家中,见到云伯母了。你和云蕾姐姐是不是闹了别扭?伯母说你本来是和云蕾一同来找她的,后来却独自走了。她又说蕾姐姐前几天刚和她父亲出门,我还以为他们是找你呢。”张丹枫道:“怪不得我适才路过之时,好像听得里面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原来是你们。”石翠凤道:“我们刚刚寻到,才坐得一会儿,就听得你那匹宝贝马儿的叫声,我们赶出来,你已经去得远了。我们急急追赶,赶到现在才追上你们。咦,说来我倒要问你了,你就算和云蕾姐姐闹了别扭,也不该如此无礼,怎么过其门而不入呢?云伯母多可怜,你也该去看看她。”张丹枫倏然变色,眼如定珠,垂首胸臆。石翠凤好生奇怪道:“云蕾姐姐性情最为和顺,一定是你得罪了她,所以她才不理你。什么事儿,说给我听听,我替你向她赔罪。”格格地笑个不休。澹台灭明急忙插口道:“你先说正经事吧,你还没有告诉我们,是谁告诉你云蕾的住址?”石翠凤笑个不休道:“这不是正经事吗?”犹待取笑,忽见张丹枫面色惨白,久久不语,怔了一怔,急忙收口。周山民道:“明朝已派出使臣,就将到瓦刺来谈和了。”澹台灭明道:“这个我早已知道。”周山民道:“你猜使臣是谁?”张丹枫定了定神,忍不住问道:“是谁?”周山民道:“就是云蕾的哥哥!”张丹枫呆了一呆,想起云重素来对自己含有敌意,如今一来,自己和云蕾的事情更绝望了。石翠凤问道:“怎么,你不高兴吗?”张丹枫道:“高兴还来不及呢!云重做使臣,那是最好不过了!”张丹枫所说的倒非虚伪之语,而是出自肺腑。须知云重的爷爷当年出使瓦刺,牧马胡边受尽折磨。而今中国由弱转强,由他的孙儿再来出使,这真是最痛快之事。何况云重一心为国刚强能干,比他的爷爷犹胜几分,由他出使,可见于谦知人之明。张丹枫虽觉云重对自己的误会之深,甚是遗憾,但那是私事,故此听得云重出使,虽禁不住呆了一呆,却为国家深庆得人。周山民道:“云重经过雁门关之时,曾与我们相见,是他托我去向他的母亲报信,请她老人家到瓦刺京城相会的。想不到他的父亲还活着。伯母说,她等到云蕾回来时,再和他们父女一同上京。不必我陪了。”张丹枫听到“云蕾”二字,身躯微微颤抖,周山民瞧了他一眼,又道:“云重带了十八名御前侍卫做随从,另外还有几位女子随行。”澹以灭明奇道:“什么,还有娘儿们随行?”周山民笑道:“澹台将军,听说随行的就是你的妹子芳名叫做澹台镜明的。”澹台灭明喜道:“哈她也来了。想是我的堂叔她的父亲洞庭庄主叫她来接我的。”周山民道:“一点不错,恭喜你们,你们都可以回国了。”歇了一歇,又道:“那几个女子都是你们澹台村的人,是你的妹子叫她们同来作伴的。”澹台灭明心道:“镜明这小妞儿倒想得周到,想是不愿孤身与云重一起,以免贻人口实。呀,丹枫如此郁闷,若然将镜明许配与他,倒是两全其美。”正自遐思只听得周山民又道:“他们是天朝的使节,一路有人接待,每天只能走五六十里。也许还要十多才能到瓦刺京城呢。我倒是为他们担心。”张丹枫道:“怎么?”周山民道:“两国在战乱之后,到处都有黑道的人物崛起。云重虽然带了十八名御前侍卫,也得提防发生意外。在雁门关内,有我们传下了绿林箭可保无事。到了雁门关外,那就非我们之力所及了。”澹台灭明道:“这次是也先有心向明朝谈和,明朝的使臣若在瓦刺境内出事,他也难以下台。”周山民道:“话虽如此,但也先奸狡,中外皆知,心腹难测。何况瓦刺也在四分五裂之中,未必都听也先号令。瓦刺的绿林大盗那更不用说了。还是小心提防的好。我就是想和你们商量,要不要派几个得力的人去接他们呢?”张丹枫一直默默不语,听说至此,忽然叫道:“周大哥,石贤妹,我敬你们一碗酒!”端起大碗,一饮而尽。周山民、石翠凤愕然看他,只见张丹枫喝完之后,将碗一摔哈哈笑道:“周大哥,我的小马快,先走一步了。你放心,我担保云大哥平安到达瓦刺京城!”飞身上马,那马一声长嘶,放开四蹄,立刻绝尘而去。澹台灭明的坐骑是蒙古最佳的马种,犹自赶它不上,周山民与石翠凤的马那就更不用说了。三日之后,张丹枫回到瓦刺京城,但见街道上行人熙来攘往,纷纷扰扰,争购粮食。原来是他们闻得风声,生怕也先太师与阿刺知院开战,故此先把日常所需要的物品囤积起来。张丹枫心中叹道:“若然天下升平,永无战事,那可多好!”又想道:“战氛弥漫,战机紧迫,也先更要急于与中国谋和了。看来云重的运气要比他的爷爷好得多,这次他定可不辱使命,顺利缔和,并将他们的皇帝老儿接回去了。”回到家中,只见家人禀道:“少爷,你现在才回来,老爷日日都在盼望你呢。老爷这几日都躺在**,不住地叫人出去探望,看你回来没有呢。”张丹枫吃了一惊,急忙赶往书房,只见父亲独自一人,坐在书桌旁边写字,听到人声,问道:“是谁?”张丹枫松了口气,应道:“是我。爹,你没事么?”张宗周回过头来,道:“澹台将军呢?”张丹枫道:“他的马慢,大约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到家。听家人说,你老人家点不舒服,是什么病?请的是哪位大夫?”张宗周道:“难得你这样挂念我。也没有什么,是老毛病,这半月来天气不好,落了十几天雨,前日才放晴,我的膝盖关节又作痛了。”张丹枫道:“为何不请大夫?”张宗周笑道:“我正要说给你听,你在石室中带回那几本彭和尚的札记真是有用。原来其中还有医治关节疼痛的疗法,据书上说,就算手足跛了,也可以用柳枝接骨之法配以针灸治疗,将它医好呢。”彭和尚当年每到一处地方都写下随笔,其中有风土人情,有就着山川形势而谈到用兵的议论,有各地的见闻和收集的各种民间验方,林林总总,所记甚杂。留在石洞之中的本来是断简零篇,张丹枫拿了回来之后加以整理,辑成专书,留在家中,给父亲阅览。如今听父亲说起,这才记得其中果然有这一条,心中一动,问道:“爹爹,你试过没有?”张宗周站起来走了几步,又伸脚踢了几下,道:“我是昨天才试用他的疗法的,叫人在脚板的穴道上刺了几针,果然今日便能走动了。”张丹枫道:“这样灵验,可真是了不得。这本书我可得再仔细地读一读。”张宗周道:“彭和尚是我们大周的国师,做过两个天子的师父,学究天下,当然是非同小可,你是应该仔细地读读。”在书案上抽出那本书,交与了张丹枫,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喝了口茶,笑道:“听说明朝的使者就要来,我可放下心了,但不知来的是谁?若然能像当年的云靖,那就好了。”说着,说着,声调忽转苍凉,张丹枫知他是想起当年之事,心中内疚。这霎那间,云澄憔悴的颜容,云重倔强的形貌,云蕾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一在心头泛起,想道:“我爹爹虽然欲解前仇,但这冤仇却如何解得?”张宗周道:“丹枫,你想什么?”张丹枫勉强一笑,道:“没什么,我也在猜明朝的使臣是谁呢。”他起初本想把云重出使之事告知父亲,但转念一想,云澄父子对自己一家的怨愤如此之深,只怕将来难以相谅,若然如实告知父亲,他定更为伤心,更多自疚,故此忍住。两父子沉默一阵,张丹枫道:“爹,你的心意还没改?”张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道:“到明朝的使臣来后,你就跟他回国。但不准你作明朝的官。”张丹枫道:“爹爹你呢?”张宗周道:“我此生只有梦中回到江南了。唐词人韦庄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我是老亦不还乡,皆因怕断肠。丹枫你休得再提!”张丹枫打了一个寒噤,感觉到父亲心如槁木,纵是春顺大地,东风吹拂,也难以发芽,一低头,只见书桌上的一张词笺墨迹未干,那是陆游《沁园春》词的前几句:“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念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想是因为自己进来打断,所以没有写完。父亲心情如此衰飒,张丹枫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欲说还休。这一晚张宗周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梦,梦中游遍江南……天亮醒来,乡思更浓,悲思更甚。忽听得家人敲门报道:“澹台将军和少爷向大人请安。”张宗周立即披衣而起走进书房,见澹台灭明已在那里相候,张丹枫立在一边。张宗周道:“澹台将军,你回来了?丹枫真不懂事,就是他急着要回来见我,也不迟在这一日半日,他恃着马快,把你撇在后面,实是不应该。”张丹枫心内一酸,心道:“爹呀,你哪知道我匆匆回来就是为了要再匆匆离去。”澹台灭明道:“启禀主公,公子想与我赶到南边,马上就走,特来向主公告辞。”张宗周吃了一惊,道:“什么?才回来了又要走?”澹台灭明道:“听说明朝的使臣已进入瓦刺,我们意欲前去接他。”张宗周道:“你认得明朝的使臣吗?”澹台灭明早得了张丹枫的嘱咐,摇了摇头道:“虽不认得,但上次公子回国,我随阿刺出使,都曾得到明朝于阁老于谦的招待,听说这位使臣是于谦亲自挑选的人,礼尚往来,我们似该前去接他,以免他在途中发生危险。”说话之时,只见张丹枫眼中隐有泪珠,澹台灭明知道小主人的心事,也正是为了小主人,这才第一次向主公说谎。澹台灭明看了张丹枫一眼,心中亦感辛酸难过。张宗周缓缓站起,手捋斑白的胡须,叹了口气道:“我已老了,不能再为中国尽力,你们年轻,自有抱负,好吧,你们走吧!”张丹枫泪珠滚下,平时虽觉父亲与自己有所距离,但这一霎那,两父子却是心意相通。张丹枫抱了父亲一下,道:“爹爹,你自己珍重!”转身便走出书房。背后隐约听父亲吟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张丹枫不敢回头,与澹台灭明急急走出大门,跨上马背便走。他们心急如焚,要赶往南边迎接明朝的使者。明朝的使者云重也是心急如焚,要赶到瓦刺京城会见他们。云重他们是新年的第二天离开北京,这时走了一个多月,已深入瓦刺国境。冬去春来,积雪初融,山野间已有了一点绿意,这日他们走过山岭绵亘的荒原,数十里不见人家,山头上只偶然见有几只兀鹰低飞觅食,山坡一片黄土,只偶而见有几枝稀稀疏疏的榆树,抽出新芽。澹台镜明叹道:“想不到蒙古地方荒凉如此,不说江南,即在北京,桃花也已开了。”有一个到过蒙古的随从笑道:“这地方还未算荒凉,到了北边,雪地冰天,那才荒凉呢。苏武牧羊的北海边,别说人烟,连鸟儿也见不着,渴了只喝雪水,饿了就只有一味烤羊肉吃。”云重听他提起“苏武牧羊”,不禁想起爷爷,心中悲愤黯然不语。澹台镜明温柔地望了他一眼,笑道:“这里还有一些野草和山洞,马儿可以歇息,我看咱们今夜只能在此地扎营了。”云重忙道:“对啦,反正今日不能走过这个荒原,明日再走吧。你初到蒙古,定是很不习惯了。早点休息。”澹台镜明道:“也没什么,就是手脚长了冻疮,有点麻烦,慢慢也习惯了。”其实她对蒙古的气候还未习惯,对云重的脾气却已慢慢习惯了。云重是个硬直的汉子,虽然没有张丹枫那一份风流潇洒,但对她却是体贴入微,关心之处,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云重选了一处背风的山坳地方安下帐幕,与随从拾了一些枯枝生起火来,吃过晚餐之后,云重走进澹台镜明的帐幕陪她谈话解闷。澹台镜明忽道:“张丹枫与你的妹妹若然是知道了咱们到来,不知多欢喜呢!山民哥哥前去报信,想来已见着他们了。咱们到了瓦刺,总有几天耽搁,才递国书,你看要不要先到张家去找他们?”云重“哼”了一声,道:“你到张家找谁?张丹枫或者会在家中等你,云蕾若住在张家,那就不是我的妹妹。”澹台镜明噗嗤一笑,小指头戳了他一下笑道:“你这个牛脾气几时才改?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值得如此耿耿于心呢?这次若不是亏了张丹枫,于阁老也不会知道瓦刺的内情,两国之间,也不会这样快便同意谈和,全亏了他,才有你这个议和的使者呢!”云重给她说得低下了头,想起张丹枫果然是一片丹心,为了中国,默然不语。但心中仍是不希望妹妹住在张家。澹台镜明又道:“这次到了瓦刺,你实在应该先见见丹枫,谢一谢他。”云重道:“于阁老有书信与他,我当然与他相见。只是我两家仇深如海,看在他这次为了大明江山奔波出力的份上,我可以不计前仇,但要我与他化敌为友,那可办不到!”澹台镜明微微一笑,竖起小指头又在他的额角戳了一下,道:“亏你是大丈夫,气量如此狭小,还不及我等女流之辈,我们与你的朱家天子也是世仇,我们守了几代的珍宝,结果还不是都拿了出来献给朝廷。张丹枫若是记仇,他也不会设谋划策,要于阁老去接皇帝老儿回来了。”澹台镜明心直口快,侃侃而谈。云重心头一震,思潮动荡,心道:“难道我就不如张丹枫?”这霎那间,羊皮血书的阴影又遮上来,云重心绪紊乱苦恼非常,低下头只顾把烤熟的羊腿撕开来吃。澹台镜明正欲再说,忽见云重伏在地下,面色大异,澹台镜明奇道:“你做什么?”云重一跃而起,道:“有大队的军马向这边来!”话犹未了,只听得呜呜的号角之声,接着是尖锐的羽箭破空之声,掠过帐篷。侍卫进来报道:“前哨发现有一队人马,向咱们这里散开,四面包围,黑夜之中,不知人数多少,也不见旗帜番号。请云大人下令如何对付!”云重道:“荒山野谷,来的定然是劫营的强盗,你们十八人离开帐幕,两个一组,各自掩蔽,一见人影,立刻用弓箭射他。”侍卫应命出去。澹台镜明道:“你呢?”云重道:“你们都到我的帐幕中。”澹台镜明道:“你不出去吗?”云重道:“我手持使节,身怀国书,帐幕中有致送瓦刺国君的礼物,如何能擅离此地。你所带的几位女兵,在黑夜之中也不便外出御敌,不如与我一同镇守帐中,谅这些山野草贼,也没有什么能耐。”澹台镜明听了,心中暗暗感激,云重说的要保护帐中的朝廷礼物固是实情,但还有一个原因他未明言,而澹台镜明自己知道的却正是为了她们。一者怕澹台镜明的女兵在外面走散,被贼人掠去玷辱;二者是澹台镜明这几日冻疮发作得很厉害,手脚关节也隐隐作痛,行动不很利落,故此云重要她留在帐中,祸福与共。布置方竣,贼人已大举袭来,只听得外面流矢嗤嗤之声,不绝于耳,接着是一片冲杀声音,四处响起了金铁交鸣之声,接着是呼号奔跑之声。云重笑道:“这些贼人尝到厉害了。”云重伏地听声的本领甚是高明,听外面的声音,已知是贼人受了挫折。云重正在与女兵说笑,忽听得“嗤”的一声,一篷蓝火,在帐幕外面烧燃起来。云重叫道:“不好!”急忙出去扑火,帐幕一揭,外面骤的一股劲风刮进,四五个蒙面人一同闯了进来。这几个人借蛇焰箭的响声作为掩护,居然教云重不能事前发觉,轻身的功夫,确是不同凡俗。这几个蒙面人身手矫捷,一冲进来立刻向云重施展杀手,云重大喝一声,反手一掌,将一个蒙面人打得飞出帐外。云重的大力金刚掌左右开弓,左掌一发,右掌继出,忽然一掌打空,正面的那个蒙面人十指一屈,搂头便抓,竟是大力鹰爪的功夫。云重吞胸吸腹,左掌一收往里一切,那人“噫”了一声,沉掌一截,在帐幕的牛油烛光之下,只见这人的手掌幻成暗紫的颜色,云重吃了一惊,一个飞身旋步,腾的一脚将侧面一个蒙面人踢了一个筋斗,避开了那一抓之势,这时澹台镜明也已拔出佩剑,与另外那几个蒙面人混战。云重叫道:“提防他们的爪子,狗爪子有毒!”正面的那个蒙面人似乎是个老者,嘿嘿冷笑,与另一个使锯齿刀的家伙夹攻云重。云重边打边瞧,只见澹台镜明与那两个蒙面人也斗得正烈,其中一个身材好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一般,甚为了得,所用的也是赤砂掌夹以鹰爪功,但掌法怪异,似乎比面前这个老者还胜几分。澹台镜明使开家传的南岳剑法,轻灵沉稳,兼而有之,也尽抵挡得住,只是她行动不大方便,跳跃之际,微显呆滞。那两个蒙面人迅即看出了她弱点所在,双掌一刀,专攻下盘,战到分际那个蒙面人突然使了一记怪招,掌系面门,澹台镜明横剑一封,他突然向地下一倒,双掌一伸,就拿澹台镜明的纤足。澹台镜明飞脚便踢,被他抓着左足足跟,猛地一送,澹台镜明凌空飞起,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同伴手舞单刀摸出飞索,向前一抖,立刻上前,意欲生擒。云重这一惊非同小可,奋起神力,大喝一声,呼的一掌扫去,不惜与那蒙面老者的毒掌硬碰。这一掌有开山劈石之势,若然硬碰,云重最多中毒,那老者的手臂非折断不可,那老者不敢硬接,退后一闪,另一个蒙面人的锯齿刀刚到,被云重左手抓着刀柄,硬拖过来,右掌一劈,立刻将他劈得头颅破裂。两边动作都是快如闪电,云重摆脱了那两个蒙面人,正欲奔前,忽听得惨叫一声。原来澹台镜明虽因冻疮发作,关节作痛,轻功受了影响,但根底还在,她被那个蒙面人抓着足根一送,就借这一送之势,一触帐顶,立刻在半空中一个翻身,凌空下刺。这一剑有如鹰隼俯啄,又狠又准,使单刀的蒙面人竟被她一剑刺穿了咽喉。飞索抛出,也刚好弹在她的身上。施暗算的那个蒙面人刚刚站起,云重的掌势已如排山倒海般地攻来,那蒙面人哪里敢接,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那蒙面老者急忙在后夹攻,掌挟腥风,硬抓云重的肩头,云重呼的一掌,正要得手,忽觉肩头微痛,迫得缩肩沉肘,掌锋一偏虽是仍然打中那个蒙面人,但掌力已卸了一半。但饶是如此,那蒙面人也几乎爬不起来。云重跃出两步,无暇追击那个被自己打伤的蒙面人,先来察看澹台镜明。那蒙面老者“哼”了一声,抓起那个受伤的同伴,立刻冲出帐幕。澹台镜明已自行解了绳索,笑盈盈站了起来笑言道:“好险!”云重道:“没什么吗?”澹台镜明道:“没什么。”云重眉头一皱,道:“你把靴子脱了,嗯,将袜子也脱了,让我看看你的脚板。”澹台镜明面上一红,道:“干什么?”云重道:“前次我在太湖山庄,受了红发妖龙的毒掌所伤,是你服侍我,现在该轮到我来服侍你了。”澹台镜明道:“我隔着靴袜,被他抓了一下,就受伤了么?”意颇不信,脱开靴袜一看只见脚板上果然有金钱般大小的红印。云重道:“好厉害。幸好有靴袜隔着。”拿起澹台镜明的佩剑,在红印周围划了一个圆圈,将毒血挤出,敷上了行军所用的消毒散,道:“你且歇歇,明儿看伤势如何,再替你治。”云重说得甚似轻描淡写,其实心中却是焦急非常。他用的不是对症的解药,虽然毒血已经挤出,这药也有消毒之功,但到底放心不下,生怕残留的毒气,会在里面作怪,虽不致死,也可能令她足跛残废。澹台镜明却似毫不在乎,眉眼盈盈,芳心正自无限欣慰。云重的小心服侍,关切之情,溢于辞表。澹台镜明大为感动,禁不住心中想道:“比起张丹枫来,他虽然稍为粗鲁,但对我的一片真诚,却也不在张丹枫对云蕾之下。”笑对云重说道:“你不要只顾我,你也被那蒙面老贼抓了下呢。”云重答道:“我穿有护身的锁子黄金甲,不妨事的。”将战袍脱下了一看只见护身甲也被抓裂了一处,幸而未伤皮肉。澹台镜明咋道:“这蒙面人好厉害,功力比暗算我的那个高得多。”谈话之间,女兵已把被蛇焰箭引起的小火头扑灭,过了片刻,只听得□杀之声渐渐静止,只有在空中呼啸的羽箭之声,还在此起彼落。卫士进来报道:“托云大人的洪福,贼人已经退了。”云重道:“都退了吗?”卫士道:“他们似乎是扼守着四面的高地只向我们放箭,却不冲过来了。”云重道:“他们强攻不成,想是要困毙我们,你们仍要小心,不可松懈。有人受伤没有?”卫士道:“只有两人受了箭伤,一人受了刀伤都不严重。”云重道:“将他们扶进帐来,叫女兵替他们包裹伤口。”云重所带的十八个侍从,都是御前的一二等侍卫,个个武功高强,一可当百,所以比对之下,损失甚微。女兵们手忙脚乱,刚刚替三个受伤的战士扎好伤口,只听得卫士又进来报道:“贼兵在山头上烧起火堆,黑烟冲天,不知何故?”话犹未了,又听得外面尖锐的号角之声响了起来。号角急响,但却并无贼人冲来。云重道:“不好,他们点燃烽火,吹起号角,定是招集援兵,只怕拂晓之前,还有一场恶斗。”叫随从们仍按以前的战斗部署,两人一组,散在帐幕四边。贼兵的号角响了一阵又停下了,只有火烟随风飘来,外边一片寂静。云重上前仔细察视澹台镜明问道:“好一点么?”澹台镜明道:“舒服多了。”秀眉一竖,忽道:“我看这些贼兵,不是普通的强盗。”云重:“怎么?”澹台镜明道:“若然是志在偷营劫物的普通强盗,他们也不必蒙着面孔了。”云重道:“你以为是蒙古兵么?休说也先不敢如此胆大妄为,那三个被我们打死的蒙面人,我已叫人检查过了,都是汉人。”澹台镜明道:“那他们为何要蒙着面孔?蒙古境内,又怎会有这许多汉人强盗?”云重眉间一皱,忽地说道:“他们是怕被我们认得,用毒手伤你的那个蒙面人身形好熟,我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澹台镜明道:“你再想一想。”云重道:“哦我记起了,那是我在校场比武,夺武状元之时,所见过的。只是那时来比武的举子甚多,我又没有和他交手,却想不起他到底是谁。”歇了一歇,云重叹息道:“可惜刚才没有将他擒着。”刚刚说到此处,帐篷忽然如受重物所压,凹隐下来,云重大惊跃起。只见帐篷陡地裂开一个大洞,一个人丢了下来,正是那个伤了澹台镜明的蒙面家伙。云重叫道:“是哪位高人在与我相戏?”忽见从裂口处又跃进一人,哈哈笑道:“我替你将恶贼擒来怎说相戏?”澹台镜明喜极而呼,原来来的竟是张丹枫。云重睁大了眼,做声不得,心道:“张丹枫端的神出鬼没不可思议。”张丹枫道:“你将他的面具拉下一看。”那蒙面人似乎是被张丹枫点了穴道,摔倒地上,动弹不得。云重拉下他的面具,原来却是沙无忌。云重记得他在校场比武之时被铁臂金猿的师倒陆展鹏打下擂台的,当时只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举子,却料不到他是纵横两国边境的大贼。云重怒气冲冲,道:“张兄,你把他穴道解开,待我审问他。”张丹枫一笑,道:“他们已来了援兵,还有高手相助,就要再来进攻,哪有时间容你细细审问?”澹台镜明知道张丹枫智计多端,沙无忌又是他所擒来必知底细,立刻说道:“张大哥,咱们人少,只恐不耐久。还要请你设法。”张丹枫道:“云兄,那就请恕我毛遂自荐,借箸代筹了。”云重此时对张丹枫亦是甚为佩服,道:“请你施令便是。”张丹枫道:“立刻撤走!”云重道:“黑夜之中,不知敌人虚实,又有妇女,撤走岂不更为危险?”澹台镜明微笑道:“张大哥必有高见。”云重默不作声。张丹枫道:“你将要交与瓦刺的礼物,都放在一匹马上。叫其他的人都弃了马匹,随我冲出,保你毫无伤损,而且可立大功。”云重半信半疑,瞧了澹台镜明一眼,澹台镜明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能走路。”一跃而起。张丹枫道:“原来是澹台妹子受了伤么?既能走动,便走无防,过一个时辰,我替你治。”叫女兵选了一匹好马,将厚绒包着马蹄,把要带的东西都放在马背上。云重也叫侍卫出去传令,一个传递,不一会,十八名随从都集中起来,卷起帐篷,背起伤者,悄悄地随着张丹枫撤走。临走之时,张丹枫叫他们在每匹马的屁股上都插上一刀,那些马负痛狂嘶齐向敌人的阵地冲去,威势极是吓人,黑夜之中,敌人只以为他们反攻偷袭,慌忙迎战。张丹枫趁着敌人混乱之时,已带着众人蹑手蹑脚地排成一条散兵线从西边的一条小路冲出。每个人都有轻功的底子,马蹄包上厚绒,走路也无声音,又是在混乱之中,敌人竟没发觉。走了一阵,云重奇道:“这条路怎么没有敌人把守?”张丹枫笑道:“这条路没有出口,是个绝地,有十来个哨兵给我结果了。小心,下面一段路越来越险了。”两旁山石嶙峋,荆棘遮道,张丹枫手持宝剑,牵着马匹,领先开道,众侍从都是一身武功,披荆斩棘,不一刻就到了外面。月黑风高,只有几点疏星,黑黝黝的看不清外面的地形,但觉得外面是一大片宽阔的草地,似乎是两山之间的峡谷。云重嘘了口气,道:“冲是冲出去了,但纵马之计,只能骗过一时,前面有大山挡路,黑夜之中如何越过?终须给他们发觉。”张丹枫笑道:“我正要引他们到此地来。”指挥众人抢上高地埋伏。过了一刻,只见火光蜿蜓,有如长龙,果然是贼兵发现,追踪前来。张丹枫待敌人踏入草地忽地哈哈大笑,笑声一发,四面山鸣谷应,黑夜之中,敌人不知道他们躲在何方,四处乱扑,骤然间,忽听得呼号救命之声四起。张丹枫喝道:“将石头滚下,打这些王八羔子!”山上多的是磨盘大的岩石,寻常人数人推之不动,云重的侍从却个个都有数百斤气力,一声令下,大石纷纷向山下滚去。火把光中,只见贼兵在草地上挣扎乱滚,十之八九都好像矮了一截似的,站不起来。乱石一滚,压在身上,更是惨不忍睹。云重仔细看时,只见草地上泥浆有如沸了的水一般,层层涌起。原来下面竟是一个大沼泽,上面覆着绿萍,黑夜望去就像一大片毛茸茸的草地。贼人陷在沼泽之中,已是难于挣扎出来,给石头滚中的更是断手折足,立遭没顶。云重大吃一惊,原来他们刚才竟是从沼泽边缘通过,要不是张丹枫熟识地形,黑夜之中,定然失足。澹台镜明道:“饶了他们吧。”张丹枫下令停止滚石,却对云重笑道:“喽兵呵恕,首恶难饶。我和你去捉他们一两个人。澹台妹子,你在这里稍待片刻。”张丹枫带云重从山坡绕出,这时从沼泽中挣扎得脱的贼兵已是溃不成军,纷纷逃走,张、云二人悄悄掩出,只见适才那蒙面老汉和另一个蒙面人殿后,一路吆喝,要乱军聚合。张丹枫与云重陡地跳出,张丹枫向那蒙面老者一剑刺去疾若飘风,那老者向旁一闪,呼的一掌横扫,岂知张丹枫身法比他更快,似是早已料定他的退路,剑锋一偏,恰恰刺中他的肩头,那老者一掌劈空,早已失了重心,又中了一剑,立刻一个倒栽葱跌在地上,张丹枫一把抓着他的衣领,像麻鹰捉兔一样将他提起来。云重扑向那蒙面人,反手一掌也正打着,却听得声如败革那人晃了一下,竟未跌倒,原来他里面穿有护身的犀牛皮套。云重一掌将他的皮套震裂,左右开弓,第二掌跟着连环疾扫,那人哼了一声,骈指向云重腰间一戳,迅即反身一脚,脚尖上挑云重的手腕。这两招用得狠疾非常,竟是西藏天龙派的上乘武功,那一戳一踢本不稀奇,但连接两招却教人非闪避不可,云重只得撤掌护身,那人溜滑之极,立刻逃跑。张丹枫擒了那个蒙面老者,转过身来对个正着,那人猛发一拳,张丹枫将蒙面老者往前一挡,一个闪身,左手一扬,只听得那蒙面老者杀猎般地喊将起来,中间杂有尖锐的叫声,却是那逃走的蒙面人所发。张丹枫哈哈大笑,看那蒙面老者,却已经被同伴的拳头打得晕死去了。云重指着那逃人的背影道:“这人的武功最强,只稍逊于我辈,在今晚来暗袭的敌人中,以他最为高明了。张兄何故放他逃走?”张丹枫笑道:“当捉便捉,当放便放,这个人嘛,还是放他逃走的好。”云重觉他故弄玄虚,颇为不悦,但又怕他另有神机妙算,只有不再诘问。两人回转原来的地方,还未到一顿饭的时刻。澹台镜明赞道:“好极!关公杯酒斩华雄亦不过如斯!”张丹枫道:“好啦,今夜没事了,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啦。至于你我,可还有些未了之事,云兄,现在是该你升堂审问了。”叫众人搭起帐篷,各自歇息,他和云重、澹台镜明三人却用冷水喷醒那个蒙面老汉,扛进帐幕。张丹枫早料到是谁,拉下面具一看,果然是沙无忌的父亲沙涛。张丹枫冷笑道:“你叛友求荣,通番卖国,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今夜之事,幸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否则两国之间,岂不是又给你搅起一场战事?”云重也喝道:“大明的使者与你何冤何仇,你何故要将我们杀害?快快从实招来,否则有你苦吃。”沙涛叫道:“我完全无意将你们杀害,更非想挑起两国干戈。”云重道:“那你为何带领喽兵前来偷袭?”沙涛道:“这、这……”讷讷不敢出口。张丹枫冷笑一声,道:“你说不说?”骈起双指,向沙涛胁下一戳,沙涛顿感有如千百银针刺体,痛苦难当,道:“你饶了我吧,我说,我说。”张丹枫向他的相应穴道一拍,解了这独门点穴的功夫,道:“若有半字虚言,再叫你挨我一指。”沙涛道:“是也先指使我的。”云重吃了一惊,道:“胡说。”沙涛道:“也先本意叫我们将你掳去,然后再由他派兵救回。伪作是官军打贼,这样你便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由你不对他感恩戴德。”云重一时之间尚想不通,张丹枫笑道:“这计策好毒,真是一石三鸟之计。第一是先折你天朝使者的威风,叫你扫尽颜面。”澹台镜明道:“他将你救回,你落在他的手中,等于是俘虏的身份,说话也不响啦。”张丹枫道:“这样,在缔和之时,他便也占尽便宜提出屈辱的条件,你在他的掌握之中,硬也硬不起来啦。当然这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云重仔细一想,自叹脑筋迟钝,不及张丹枫和澹台镜明的心思灵敏。张丹枫道:“也先派来的官兵,和你们在什么地方相约碰头?”沙涛道:“就在前山山口。”张丹枫道:“果然你并无虚言,好,饶你不死。”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将他的琵琶骨震碎,把他的气力全都破去,叫他终身残废,纵有毒掌,也不能运用伤人。又将沙无忌提来,也依法炮制,将他们二人推出帐外,叫他们自己觅路逃生。云重道:“明儿如何应付瓦刺的官兵?”张丹枫道:“你先好好地睡一觉,养足精神,自能应付。总之你绝不会丢脸便是。”澹台镜明道:“张大哥神机妙算,真是人所不及,怎么事事都像在你的意料之中?你难道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云重也有许多疑惑,想请张丹枫解释,张丹枫一笑摆手道:“天机不可泄漏,明儿一早,你们全都知道,何必着急。云兄,你们都该睡啦。”云重满肚皮纳闷,正想去睡,张丹枫忽道:“我几乎忘了一事,你且等一会儿。澹台妹子,你的脚感觉如何?”澹台镜明试走两步,道:“好像有点不能用劲。”卷起裤脚一看,云重惊呼道:“腿肚子都红肿啦,丹枫,你不是说有办法包她治好?”张丹枫道:“不错,但要你给她来治。”取出一枚银针道:“你在她脚跟涌泉穴刺两针,再在尾闾的凤尾穴刺两针,明儿一早,红肿便消,好,你不必着忙,我再详细教你针灸之法。”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遍,又道:“瓦刺气候不好,许多人都会得关节疼痛之症,我这针灸之法,不但能治筋骨麻痹,连脚跛了都能治好,云兄,你不可不学。”云重心道:“她又不是脚跛,要你这样罗唆?”对张丹枫的絮絮不休,甚感心烦,道:“改日再学也不迟。”张丹枫道:“非学不可!你怕麻烦是不是?好,我将这秘本都交给你啦。澹台妹子,你非督着他学不可。”摸出一本书,将其中之一章撕下,硬塞到云重的手中。云重大为奇怪。正是:深心君不识,好意后来知。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