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他跳了起来。“人!呃……,什么是人呢?……人!应该是可怜的,可悲的。……人!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应该麻……木,愚……昧,完全的接受上帝的安排。智慧!那……是专属于上帝的。任……任何形式的聪明都是……为上帝所不容的,是对上……上帝的僭越!理应受到上帝无……情的惩罚,听清咯,是无……情的惩罚。啊!上帝!我赞美你,主啊。阿门!啊……”说到这里,他“扑通”一下摔到桌子底下,起不来了。“你这哥们是不是传教士啊!”旁边一个喝酒的人问。“呃,醉了,他是醉了!是真醉了。”我陪着笑脸,对他说。然后又不得不买单,打的送他回校,给老伯陪笑脸,还要背着他上四楼,帮他倒水,捶背。总之是闹得狼狈不堪。闹到后半夜他终于睡着,我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散了。我走到旁边久违的寝室,想进去睡觉,但是我没有带钥匙。把嗓子喊破了,秦凯都没有应。倒是旁边的寝室有人在骂娘。我无奈,只好又爬出宿舍楼,打的回到住处。这回骨头是真散了,我倒在**就立马一睡不醒了。当我睡得糊里糊涂的时候,电话居然响了,我被吵醒了。我没有理它,我以为是幻觉。自打我进来,除了欠费通知以外,就没有接过任何电话。电话铃响终于停了。我更加肯定是幻觉。谁知道再过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总在那里响,一直响,好象我不接就会永远响下去一样。我于是无奈地摸起电话。“喂。”“大哥,我是白明。”“白明,是你啊,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来?”“都两点了,没有吵着你吧。”“没有,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个夜猫子,白天睡觉,晚上眼睛直发亮。”我强打精神。“大哥,你好吗?”“还可以,你呢?”“我啊,也-……还……可以吧。”“怎么了?今天说话这么低调的,挨骂了?”“没有。”“那是怎么了?”“大哥你知道吗?爸爸最近有一单生意亏了。”“做生意有赚有赔很正常。你不用操心,好好读好你的书就行了。”“可是这次赔了很多。”“很多?多少?”“好象几乎赔光了,有好几千万。”“什么?”“我刚刚上厕所,看见爸爸哭了。”白明好象也开始哭了。“别哭。”我轻声的说,“没事的,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你不要担心,好好读书,知道吗?”“爷爷也死了……”白明大声哭了起来。我听到话筒那边传来脚步声,父亲的声音,还有那女人。于是我把电话挂了。第二天天亮,父亲打电话来给我,要我回去跟他们会合一起回老家。我告诉他,我已经定票了,尽快赶回去。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把电话挂了。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居高临下,而我听着仿佛比从前更加难受。在车上睡了一天后,我又回到了那个我以为永远不会回到的家。全家人都坐在家里等我。“要不要歇一会儿?”父亲问。“不用。”我说。“那就走吧。“父亲说。于是,我们就一起出门了。他们带的包实在太多了,白明居然一个人背了三个。他母亲心疼他,于是从他身上取下一个,背在自己身上。白明是个孝子,又伸出手去,想取回来。他的母亲不愿意,两个人在那里争来争去。我看不过眼,于是伸出手将包从她身上取下来挂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跟我道了声谢。我没有应她,走到前面去了。“上车吧。”父亲坐在一辆面包车上招呼我们。这辆面包车是他租的。我们全家就坐在这辆面包车上回老家。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连一向活泼的白明也没有说话,坐在位子上打瞌睡。我于是也有些昏昏然了。在我一觉睡醒后,我们就到老家了。车一到老家,就有很多亲戚围了上来,帮忙提东西以及安慰父亲。我们是不用安慰的,白明还不是很懂事,他母亲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我也不显得伤心。在众人的围绕下,我们来到了爷爷的棺木前。每人磕三个头之后,就开始吃晚餐了。全村人都来吃,连附近村的村民都有些闻风跑来吃,吃饭的桌子都摆到了村口。看来,父亲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每个人都吃得喜气洋洋,面有得色。当时,全场并没有丝毫悲伤的气氛。好象没有人知道这里死人了。在他们心目中,只知道今天有一顿免费而丰盛的晚餐可以吃。我有些质疑,这样的仪式有必要吗?我们一家都没有吃饭。我有些累,没有胃口,所以没有吃就休息去了。白明和他母亲则是吃不惯乡下的饭菜,嫌脏,吃他们带来的饼干去了。父亲也没有吃,他是真的伤心的不想吃的。他并没有哭,只是坐在棺材旁,摩挲着棺材,嘴巴微微地动着,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我走过去看着他,他老了,真的老了!我第一次发现父亲老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有皱纹,有白发,像个老人!我想劝他几句,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就没有劝。吃完饭以后,刚才吃饭的那些人便一群群的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起来。身为主人,我不得不出去应酬。但是一走出门,看到他们的样子我就不想和他们说一句话。我找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任凭多少人围着我,一句话不说。但是我仍有耳朵,我听见他们说了什么。这些话语完全与葬礼无关。和这样一群人待在一起,使我很不自在。即使他们并没有和我说话。如果我闭上眼睛,简直可以当他们不存在。然而实际上我不可以。与他们并坐在一起,令我莫名的恼恨,我觉得他们是一群腐朽的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的人。他们愚昧,无知,在内心深处充满自卑。但是却在自己的生活范围内自高自大,并且嘲笑攻击毁谤那些有成就的人。而当那些人真正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却又是卑躬屈膝的。所有的人类的情感,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在这个村庄里都是表现的如此的麻木,一切仿佛都停留在原始的蒙昧阶段。我记忆中的善良、正直与富于同情等种种农民的美德都不曾一见。现在的这些人甚至可以为了一些屑小的好处而去盘剥死人。当我想到,我正坐在他们中间,成为他们的一员时,我不禁情绪低落乃至沮丧起来。这种种感觉在丧礼期间一直折磨着我,我恨不得马上离去。我又一次想,这些仪式有必要吗?来的人那么多,真正来哀悼的却只有一个人。别的那些人要他们来做什么?到了晚上,仪式正式开始。一连串的迷信活动使丧礼变得阴森恐怖。小孩子们被这些玩意儿吓得直哭。大人们也被这荒谬的行为震住了,他们于是庄严肃穆起来。而我却在一旁冷眼观看,我甚至几乎冷笑起来。维持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就是这种恐惧么?维持五千年对祖宗的尊敬就是因为这种欺骗么?多么悲哀!“嘿,起来了,开棺了。”有人叫醒我。“开棺,干什么?”我是第一次参加葬礼,不知道“开棺”是属于什么环节。“就是打开棺材让至亲的亲人看最后一面。”那人解释说。“哦。”我于是起身跟着他出去了。棺材开了,白明被他的母亲拉住,没去,她怕爷爷的遗容吓坏他,她自己也没去。看她这反应,似乎爷爷的样子会很骇人。不过,我还是和父亲一起走到棺材旁见了他最后一面。父亲拼命地捂住嘴巴,他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在控制自己至少不要哭出声来。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就是十几年前我所见到的那个的老人。虽然事隔十几年,但我仍然记得,他是一个身子十分壮实,微有点胖的老人。可今天他怎么成这样了?他的脸上(我只看得见他的脸),好象没有,不,是根本没有一点肉,只剩下一张皮披在他的骨头上。几乎已经和一个骷髅没有多大差别了。我赶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骇然的心情。这是我第二次看见死人。但这次丝毫没有减轻我的恐惧。甚至,我这次更害怕。我死之后也会是这样吗?或者,或者更难看?第二天,爷爷入土为安了。当我亲眼看见爷爷的尸骨埋进土里,成为了土的一部分。“活着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等着变成尘土吗?生命就是这样吗?在等待死亡时,毫无痕迹的,一生便逝去了?”我问自己,我回答不出来。或者,在我的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只是我无法表达出来。就在我要回学校的时候,我又收到一个电话。这次打的是我的手机。接到这个电话以后,我下定决心一回到学校就将手机和房间电话全部停掉。因为,这一次,我听到的又是一个葬礼的消息。这个电话来自雪仪,她哭着跟我说一个初中同学死了。事件的原因是因为和哥哥一起去抽奖,结果哥哥中到电风扇,自己却什么都没有中到,被家里骂了一句扫帚星后就服毒自杀了。抢救没有抢过来,正是二十一、二的年纪就死了。我和他是同班的,但是从前和他的关系并不是特别的密切。初中同学的聚会我也从没有参加过。要不是雪仪提起,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初中时,他仿佛是暗恋雪仪的。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我却去参加了他的丧礼。当时在场的人中,只有我和雪仪是他的初中同学。他们以为我是千里迢迢专门赶去的,又是城里人,所以他的家人对我的照顾也是特别周到。而入葬那天,我也哭得特别伤心。当时,只有雪仪的眼泪可以和我媲美。弄得客人们都很感动,以为我一定是个重情重意的好兄弟了。而主人也感到很不好意思,觉得很对我不住,让我失去了一个这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