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这个钟点,金葵刚刚下班。她刚刚走出练功房,便被杂工告之有人找她。她走进一间休息室,看见椅子上坐着的,是她的母亲。在金葵陪着母亲离开观湖俱乐部的时候,高纯正在公安局交通队里交上罚款,并且接受了警察例行的训诫。他并不知道金葵已经带着她的母亲去了他们的住处,那个聊遮风雨的车库,简陋的墙上还留着油污,一股子不太好闻的气味,让金葵的母亲皱起眉头。母亲当然还注意到了一“墙”之隔还有另一张地铺,那显然是个男人的地铺。母亲的脸色和看女儿的眼神,都一齐难看起来。高纯幸而不会这么早回家,金葵回避了母亲的目光,心里琢磨该不该打电话通知高纯“家”里来了不速之客。其实高纯此刻还站在交通队的门口,用手机拨通了陆子强的电话,报告了傍晚丢梢失控的过程。让高纯稍稍心安的是,陆子强听到周欣失控前是和画家们在一起活动,便对失控显得并不在意。但他还是询问了画家们活动的地点,在场的人数,以及散去的时间等等。他对高纯说:“你还是别再开那辆出租车了,用出租车干这事不方便,跟久了也会让她发觉的。你去租辆自驾车吧,租车很方便,而且隔几天就可以换一辆。你以后停车也要小心点。”高纯说:“知道了。”高纯挂了手机,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时间也不算早了。往常此时,金葵总会有个嘘寒问暖的电话打过来的,但,今天没有。今天,金葵面对的,是不期而至的母亲,是母亲红红的眼圈。母亲擦着眼泪向金葵说起了金家的境况,不仅酒楼的生意,还有金葵的父兄。“酒楼的生意一不好,你爸就天天借酒浇愁,一喝就醉,一醉就闹。你哥也不让他省心,总是在外面打架,跟来吃饭的客人打,跟送货的打,跟对面的大东北酒楼打……你爸从小把你哥哥带过来,我就看出他这个性了,他又不是我亲生的,所以我也不好说他……”金葵说:“妈,要不然你到北京来住一阵吧。我现在挣的钱,可以在外面租个房子住了,你过来咱们一起住,住腻了你再走。”母亲说:“你不是要攒钱去考学吗,不攒啦?”金葵叹了一声,叹得愁肠百转的:“唉,上学,哪有那么容易呀。”母亲说:“你要真想去上学的话,妈给你指条路怎样?”金葵问:“什么路?”母亲看着女儿脸色,琢磨如何开口:“葵儿呀,妈再给你说个对象怎样?”金葵警惕起来:“对象?我不要。”母亲并不收口,继续说了下去:“咱们女人……唉,女人哪,都是要找个靠的。你今天不找,以后早晚都得找。晚找不如早找。你要是现在找个好的,还能帮你上学去。你学跳舞的,过了年岁可就学不了啦!过了年岁就算你攒够了钱,胳膊腿也都变硬了,所以还是早找的好。”金葵越发紧张了:“您不是又说那姓杨的吧,我上次都让老方转告你们了,我现在不想谈朋友,老方没跟你们说吗?”母亲说:“杨峰那人挺好的,年纪,样子,都挺不错的。而且你那么想学跳舞,那么想去考……”金葵断然截住母亲:“我不学了,我不考了,行了吧……”母亲还是劝:“你跟自己赌什么气呀,妈这不是跟你商量吗……”金葵说:“不是,您不提这事我也不想考了。”停顿了一下,金葵自言自语:“我不想让别人为我付出太多了,我现在这么生活也挺好的……”母亲不知说什么好了:“你现在生活得挺好?”母亲环顾这间简陋的车库:“你生活得挺好,这就是挺好?”母亲眼圈红了,“就算你觉得这样挺好,可你能不能也想想你还有家呢,还有爸妈呢,爸妈养你这么大,现在有难处了你管不管呀!”金葵眼圈也红了:“妈,家里的事,家里的生意,我真的管不了。我现在好好学习,好好练舞,等将来我有出息了,一定好好报答你们,一定好好孝敬你们!”母亲抬高声音:“等你有出息了家里的生意早都垮了,你爸你妈早都饿死了!”金葵哭了:“妈……”母亲也哭起来了:“现在,酒楼还不起债了……欠银行的债,欠批发市场的债,欠李六子的债……真的是没辙了。家里要是有一丁点办法,做爹妈的也不会厚着老脸这么求自己女儿。”母亲擦了一阵眼睛,又说:“杨峰这人我们也了解了,在云朗找到这样的人那是很不容易的。人家公司办得很大,又是一表人才,追人家的姑娘可多着呢。他看过你的演出,喜欢你,跟你爸也是偶然认识的,一说起来才知道你是咱家的姑娘。人家非亲非故一下就拿了二十万块帮你爸还了批发市场的钱,不还这笔钱批发市场都不给货了……”金葵泪如雨下:“妈,你们干吗收人家的钱,你们收人家的钱拿什么还啊……”母亲说:“妈不是说要拿你去还钱,妈是觉得,那个杨峰条件挺好的,咱家是高攀人家了。你从小就是乖孩子,你就再让爸妈替你做一回主吧,啊!”金葵哭着,说不出话来。车库的门响了一声,忽然被人打开。金葵母亲吓了一跳,金葵也连忙擦了眼泪,她不用看也知道,是高纯回来了。高纯站在车库门口,看见这一对母女泪眼巴叉,尴尬地不知进退。金葵的母亲则对门口这位陌生的少年,瞪起疑惑的眼睛。这天晚上高纯开车,和金葵一起把她母亲送到附近的一家旅店。高纯停车时金葵陪母亲在旅店的前台开房,母亲沉声向金葵问道:“怎么,就是他和你住在一起?”金葵支吾:“啊……”母亲见前台营业员在一边登记去了,急忙又问:“不是和你一起跳舞的吗,怎么是个男的?”金葵看一眼不远的营业员,压低声音:“男的就不能跳舞啦。”母亲索性直奔主题:“你和男的住在一起?”金葵说:“我们各住各的,您没看中间有墙吗,我们就是一起练舞的。”母亲的脸色有点急了:“那叫什么墙啊,这要让你爸知道了可怎么得了啊。你爸可是跟人家杨峰拍胸脯保证了,保证你是干干净净从没让男人碰过的,你怎么这么随随便便的就和个男人住在一起了啊……”金葵连忙压制母亲的声音:“您别那么大声啊。您别乱讲好不好,我们住一起什么事都没有……”母亲也压低声音:“人家杨峰要的就是干净女孩子,人家很在意这个的……”高纯也走到前台来了,母女俩全都收了声音。金葵帮母亲办好了住店手续,拎着母亲的提包送母亲进了房间。高纯等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听着门里母女唧唧咕咕说个没完。少顷,金葵走出了房门,对他说道:“高纯,你先回去吧,我妈明天就走了,我陪她在这儿住一夜,你先回去吧。”高纯问:“你妈不高兴了吧?”金葵说:“没有,”又说:“我们家最近挺不顺的……还是我爸那酒楼的事。你先回去吧,我陪陪我妈。”高纯点头,说:“噢”。又说:“你妈明天什么时候回去?我明天可能送不了她。”金葵说:“不用你送,我送就行。”高纯说:“那要不要我现在去跟她告个别啊?”金葵马上表示:“不用了,她挺累的了,你先回去吧。”高纯有几分猜疑地,看看金葵的神色,犹犹豫豫地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去问:“那明天早上咱们还练舞吗?”但金葵已经关门进屋。高纯一个人回到住处,虽然母亲死后他就习惯了独自生活,但第一次在车库里独自过夜,他才感觉出从未有过的孤独。他坐在金葵的铺上,用手整理了一下金葵的枕头被子,了无睡意。环顾四周,似乎刚刚发觉,这间车库如此巨大,连一声轻咳,都有绕梁的回声。那天高纯几乎一夜没有合眼,那一夜他眼前几乎全是金葵母亲不爽的表情。早上七点三十分他驾车准时赶到周欣住的公寓楼时,充血的眼睛还有几分恍惚。那一天周欣出门较晚,高纯跟到东方大厦后天上掉了雨滴。高纯在停车场里耐心守候,透过汽车挡风玻璃上不断晃动的雨刷,吃力地盯着大厦人流如川的入口。接近中午周欣打着一把雨伞走出大厦,一个人走向路边。高纯马上打起精神开车跟上,不料在路口堵车的片刻,两个男子忽然拉开他的车门,一头钻了进来。“去国际饭店!”坐在前座的男子发出命令,高纯急忙连声解释:“不行不行,对不起这车不拉活了。”男子马上不满:“怎么不拉活儿了,不拉活你开车上路干什么!”前边周欣乘坐的出租车已经走远,高纯急不择言:“你们赶快下去吧,我有急事,我这是包车……”两个男子有些不信,说话说得磨磨叽叽:“是包车吗?你是不是嫌路近赚不了钱呀……去国际饭店也不近啊……”高纯言语无措:“你们……我去不了国际饭店,你们赶快下车……”他无望的看到,周欣的车子已经走远,消失在前方的雨幕之中……傍晚时雨停了,天空依然阴霾密布。高纯被陆子强一个电话召到他的游艇上,为中午丢梢的事遭受训斥。陆子强指责高纯不听指挥,你早换个不是出租车的车还会有这事吗?他警告高纯:你别再出这种事了,我是做生意的,在商言商,我告诉过你,你要是跟出了我感兴趣的事,我还可以给你加钱。今天我再补充一句:你要是老给我跟丢,我也可以扣钱!也许陆子强真的拿住了高纯的七寸,高纯现在最怵的,就是扣钱。钱是他和金葵实现理想的主要条件,可谓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一家汽车租赁公司,去了才知道租车这件事并不像陆子强说得那么便利。租车不仅要交押金,还要提供本市居民的户口证明。他又跑了好几家汽车租赁公司,只有一家公司的手续看上去相对简单,没有户口本用身份证复印件抵押也可以,但只有夏利一种车型。高纯马上答应:“那行,那我就租夏利吧。”工作人员说:“好,先租一个月是吗?押金一万。”高纯又凉半截:“一万!少点行吗?”工作人员摇头,态度没商量的:“不行,要不你交户口本,交户口本,押金三千。”高纯只好把情况向陆子强做了汇报,陆子强在电话中的反应相当不爽,“什么,一万?我不是已经付了你两万了吗,这两万可不是给你个人的报酬,这是给你的工作经费。这没多少天嘛,你都花哪儿去了……买个相机你花了多少钱?我也没见你拍过几张照片呀!你还买了什么……手电筒?手电筒值几个钱!”高纯没辙,又去找了金葵,自己也不知道是想和她商量一下还是仅仅发发牢骚,他没想到金葵居然也和陆子强一样,对那两万元的去向表示质疑。“是啊,除了买相机,买手电,买手机,那两万你都怎么花的,怎么只剩下五千了?”高纯的目光落在金葵的脖子上,雪白的皮肤之上,是一块碧绿的琉璃。金葵恍然低头自顾,马上自嘲:“噢,钱都挂我脖子上了,我说不让你买你非买,你干吗着急现在买这东西啊。”高纯不答,只闷声说:“咱们不是还买了练功鞋吗,不是还买了跳冰火之恋的服装了吗。”金葵长出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了。高纯说:“陆老板答应我把这事办完之后,一定会付给我一大笔钱的。”金葵问:“一大笔,一大笔是多少啊?”高纯答:“他原来说不低于两万,说要是干好了,还可以加。”金葵问:“要干不好呢,还扣吗?”高纯闷了一会儿,答:“我能干好。只要把车的问题解决了,我不会让他扣的。”金葵眼睛停在高纯的脸上,脑子已经想到天外。第二天早上,金葵乘坐火车离开了北京。天黑的时候,她走出了云朗火车站的旅客出口。这是金葵出走后第一次回到云朗,第一次走进家门。为她开门的是她的母亲,看到站在门外的女儿,母亲当然惊讶万分。父亲正在客厅里喝酒,桌上还有一些剩菜残羹。好在他还没有完全喝醉,还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离家多日的女儿,看着女儿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夜晚突然进门。一杯热茶进肚,父亲彻底清醒过来。他和女儿谈话的时候,母亲无权插嘴,只能坐在一边观察父女各自的表情。父亲说:“一万块钱不是小数,而且咱家现在的情况,你妈这次去也都跟你说了。”金葵说:“我知道,我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个参加比赛的机会,可人家规定必须先交一万押金,比赛结束人家就会还的,到时候我就把钱还给你们。”父亲哼了一下:“还给我们?你长这么大了,上学,上班,家里为你花了多少钱?你要还的话,自己先好好算算,你还得了吗?”母亲乍胆插话:“我上次也跟葵儿说了,你从小到大我和你爸光是……”但母亲的话随即被父亲打断:“你让她自己说,让她自己算算看!”金葵俯首低眉:“我跟妈说过了,等我挣了钱,等我有了事业,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不让你们再那么累了,不让你们再开那个劳神费力还不挣钱的酒楼了。”母亲对父亲说:“对对,葵儿是跟我说了,说她肯定会孝敬的……”父亲又打断母亲:“孝敬是做儿女的本分,你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你也看见了,我怎么孝敬他们。孝敬可不是拿嘴说说就算数的。你都这么大了,看行动吧。家里现在这么难,你回来不会就是要钱来的吧!”父亲这话当然另有内容,母亲很快心领神会,这个话题由母亲挑明当然更为合适:“葵儿,上次妈跟你说的那个杨峰,你到底考虑的怎么样了?你这次既然回来了,就和人家再接触接触。人家还说请你到他公司参观去呢,多接触接触可以加深了解嘛。”金葵说:“不行啊,我明天必须赶回去,得赶回去报名呢。”父亲的面孔不好看了:“上次你妈回来,说你现在和一个男的住在一起,那男的是谁?你们住一起算怎么回事,这不是伤风败俗吗!”金葵连声解释:“没有,那是我的舞伴,准备和我一起参赛的。”父亲严肃地说:“你们之间如果没什么其他关系,就不要住在一起。这么住在一个屋里说得清吗?以后你想找对象结婚,谁还要你!你自己新潮不要脸面,你也得为我们做父母的想想,我们可是要脸面的人!”母亲用缓和的语气继续探问:“你跟那个男孩真的什么都没有吗?葵儿,你可是爸妈的掌上明珠,我们可不能让别人随随便便就把你骗了。”父亲命令道:“我告诉你,你回去必须搬出来,我过几天就过去检查。要是你还没有搬出来,或者那小子还没有搬走,别怪我不客气!你回去告诉那小子,他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他想碰我的女儿,你问他买得起这个单吗?”金葵口风密实:“爸,您别乱想了,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事,我就想集中精力参加好比赛,等我有了事业再说。您到底帮不帮我呀?”父亲沉默了一下,缓和了语调:“我帮你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先和那个小子把关系断了。跟杨峰的事不管你现在想不想考虑,这次必须见个面,先接触起来再说。不接触怎么互相了解啊,了解才能有感情嘛,有感情了再说以后的事。以后的事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自己决定,家里不强迫你们。”母亲加柴助火:“葵儿,你这么大了应该听话了,别任性,啊。要是你爸把参加比赛的钱帮你出了,你回去可必须搬出来自己住。明天和杨峰见个面,先把关系明确了,明确了谈朋友也不一定以后就非得谈得成啊,爸妈总不会害你吧。”金葵没想这次回家,竟弄成了偷鸡不成反蚀米的形势,她心怀侥幸还想脱身:“明天我真的得回去……”但被父亲坚决拦住。“见个面,不耽误你回去,明天下午有车,第二天一早能到。”金葵看看母亲,母亲看看父亲,父亲态度已决。金葵只得含混地点了一下头:“……啊。”和杨峰见面的地方,约在了云朗最豪华的酒楼。杨峰做东做得非常到位,连金家人去酒楼的车子,都是他专门派过来的。杨峰这天摆下的这桌酒席,鱼翅鲍鱼全都上了。第一杯酒说是给金葵接风:“金葵好久没回云朗了,这次回来看望父母,说明做女儿的还是孝顺。”说完仰头一口干了,金葵的父兄也都一仰而尽。金葵母亲也使劲喝下半杯。金葵说不会喝,杨峰很宽容,说:“能喝多少喝多少,不会喝就抿一口意思意思。”金葵就抿了一口。抿过之后,杨峰再次举杯,说:“这第二杯酒,是给金葵送行。祝金葵回去参赛旗开得胜,拿个头奖,然后把该料理的事情料理清楚,早点回家陪伴父母,别让父母为你担心。”究竟哪些事情该料理清楚,杨峰没有阐述,金葵也没有追问,互相留着窗户纸,碰了杯含糊过去。这一杯金葵被父母劝着也喝了一半,喝得杨峰面露笑容。他让秘书拿过一个信封,亲手放到金葵面前,说:“咱们认识时间短,我也不知道你都喜欢什么,再过一阵就该换季了,你自己去买件衣服吧。北京什么名牌都有,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金葵打开信封,看到里面装着一叠现金,连忙推了回去:“不要不要……”金葵父亲在一边表态:“金葵,杨峰的一片心意,你就先收下吧,以后处朋友对人家好点就行。”金葵怔忡之际,母亲过来,替她将那只信封塞进她的包里。父亲端起酒杯又敬杨峰,把金葵的尴尬引开。酒过三巡,金葵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在走廊上看到一个打扫卫生的杂工,一头白发刹是眼熟。她在背后叫了一声:“李师傅!”叫得那花白头颅惶然回望,老态龙钟的面容让人吃惊。“李师傅,是你吗,您不认识我了?”“你……你不是金……金……”“李师傅,您怎么在这儿啊,您不开车了?”“车……车不是没了吗。”李师傅沧桑满目:“你,你不是金葵吗,你不是跟高纯……跟高纯去北京了吗?”“对呀,我回来看看,今天就回去。高纯挺惦记您的,老跟我说起您来。”“啊,是吗,高纯这么仁义呀……”李师傅表情相当感动,以至口齿有些不清:“他还……还惦记我呀?”高纯去北京的目的他还没忘:“高纯找到他爸爸了吗,他现在挺好的吗?”“他爸没找着,他后来在北京的劲舞团上了一阵班,现在不干了,去给一个老板打工了。我也在北京找地方上班了。哎,李师傅,您爱人的病好点没有啊?”李师傅一言难尽的:“我们家那片快拆迁了,一旦拆了我们还不知道住哪儿去呢。小君她妈现在……现在连药都不敢吃了,就想省出钱来,万一小君考上大学了……”金葵想起来了,李师傅的女儿君君今年要考大学了,李师傅夫妻后半生的希望,看来都在女儿身上。李师傅的样子让金葵很难过,想起当初同车遇险,就像做梦一般。她从手包里取出刚收的那只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半钞票,塞在李师傅手里,说:“你先拿着这个,君君学也要上,阿姨病也要治……”李师傅一通推辞,但金葵还是把钱硬塞过去:“您以前是高纯的师傅,我就算替高纯给君君垫点学费吧。”李师傅被这份意外之财弄得惊惶万分,还没缓过神来,金葵已经返身走回了包房。金葵缺席的饭桌上,男人们的话题自然转移到生意场上,这时的杨峰,去了晚辈的口气,换上了老板的行腔。他说你们潮皇大酒楼欠银行的账我可都帮忙清了,但清账的钱是巅峰实业公司的,出钱是公司行为。所以我们公司和你们潮皇大酒楼之间,还是需要有一份垫款协议,明天我们公司财务部的人会把协议文本送给你们看,条款和利息要是没问题的话,你们签个字就可以啦。金葵父母面面相觑。金葵哥哥也很茫然,他们显然没想到杨峰的这笔垫款是要加息偿还的。但用钱不能白用,欠账必须还钱,也是天经地义自古以然的公论,谁也说不出什么。杨峰大度地说道:“你们不用担心,帮你们是我份内的事,我很喜欢金葵……啊,很喜欢金葵的舞蹈。将来,我也希望能够继续为你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刚刚走进门来的金葵,笑笑又说:“一切看缘分吧。”金葵一家彼此相觑,心照不宣。金葵的父亲代表全家,郑重点头表示同意。这一头点的,似乎无关钱款的借贷,而是关乎女儿的终身。每天早上,高纯照例早早守在那座簇新的公寓楼外,把车子停在隐蔽处,等着目标出来。早上八点,是周欣从楼内走出的时间,她照例会在路边叫上一辆出租汽车,照例直奔东方大厦驶去。这一段路程高纯已经了如指掌,跟踪起来驾轻就熟。跟到东方大厦的正门,周欣下车进楼,照例并不左顾右盼。高纯也照例把车停在大厦门前的停车场上,盯着大厦的入口,等着目标下班出来。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天的上午,目标早早地出现在大厦门口,和她一同出来的,还有高纯的雇主陆子强。高纯看到,陆子强没用司机,他亲自驾车载了周欣,出门即拐,匆匆离开。尽管有陆子强相陪,但依照他此前关于:“领导在与不在一样工作”的交待,高纯不敢怠慢,紧紧跟上。陆子强的大奔行走不远,在街边一家照相器材的专卖店停下。透过商店的玻璃门窗高纯看到,他的雇主与他的目标一起在内购物。周欣似乎看中了一款相机,陆子强忙着划卡付钱,然后拎了相机的包装袋,和周欣一起出来。从包装袋上高纯猜测那只数码相机价值不菲,周欣脸上倒也并不喜形于色,与陆子强在奔驰车前匆匆告别,接了相机换乘一辆出租车调头自去。高纯赶紧挂档加油,追着出租车闪亮的拐弯灯,打满了自己的方向盘……他跟着周欣三转两转,来到一家饭店,那个年轻的画家正等在门口,脸色已经有些焦急,见到周欣终于钻出汽车,才如释重负地迎上,与之偕肩低语进门。十分钟后,当周欣和青年画家重新走出那家饭店时,他们的身边又多了一位猎装仔裤的老外。他们同乘一辆出租汽车,很快驶离了饭店大门。出租车通常是开不快的,高纯尾随在后,穿街过市,无惊无险,出租车的目的地渐渐明朗,就是城市公园旁边的独木画坊。独木画坊像是一家倒闭的小厂,位置闹中取静。高纯闹处泊车,也算大隐于市。数丈之遥的画坊延目可及,可以看到几个布衫蓬发的画家走出门来,与那老外握手言欢,指指点点地议论着门口堆放的一些残损画作,然后一同走进画坊大门。高纯连忙将相机举至齐眉,快门的咔喳声极其悦耳,令人生出一丝隐隐的兴奋。时间过得很慢,高纯等在车里,开始困倦。黄昏时分,画家们才蜂拥出来,在门口送那老外乘车离开。然后,连同青年画家和周欣在内,又一齐缩回了那幢废车间似的房子,时至傍晚才陆续现身作鸟兽散。周欣和青年画家同乘一辆出租车走在最后,当然他们的后面还有强打精神的高纯。出租车直接开回了周欣的公寓,在公寓的门口放下周欣,然后载着青年画家继续前行。高纯看了看手表,把车开至暗处,然后拨通了陆子强的手机,报告了这一下午周欣的行迹。也许由于他的报告没暴猛料,陆子强也就听得无精打采,嘱咐高纯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总打电话,便把手机匆匆挂断。高纯长出一口闷气,觉出肚子有些饿了,发动车子正要离开,忽然发现周欣重又走出楼门。他疑惑地看她快步走到街边,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匆匆离开,这才如梦初醒地追了上去。高纯这几日跟踪下来,目标的规律基本摸清,每日的行踪大体三点一线──住所──公司──画坊。可今天周欣这么晚了独自出门,迹象有点不太常规。出租车几乎穿过了整个城市,霓虹的繁华退在身后,朴素的夜色笼罩上来。一个安静的居民小区接壤着城市与乡郊的边缘,很快进入高纯的视野。出租车在小区内悄悄停下,周欣下车,瞻前顾后地观察一番,鬼鬼祟祟走进一个楼门。高纯也下车快步趋前,趁左右无人之际快速拍下了这幢居民楼的楼号和楼门。楼号一侧的墙体上,砌的三个水泥大字──芳华里,显然是这个小区正式的名称。高纯退回车内静等,车上时钟的指针慢慢走了数圈,目标才姗姗走出楼门。此时夜色已深,周欣步行走出这片小区,在路口拦住了一辆出租汽车。出租车上路之后,高纯的车子才从小区开出,远远尾随,看得出前车的方向,是直返周欣的住处而去。那一夜周欣回到住处再没出来。第二天高纯在陆子强的游艇上汇报了昨夜的情况。他感觉陆子强对周欣深夜出门也很奇怪,周欣去的那个地方他显然闻所未闻。“芳华里小区?那儿离她住的地方不近啊,她到那儿干什么去了?”高纯摇头:“不知道。”陆子强又问:“她进的几号楼来着?”高纯答:“九号楼。”陆子强再问:“她去九号楼的哪一家你知道吗?”高纯答:“我没敢跟进去。当时楼里楼外都没什么人了,跟进去非暴露不可。”陆子强百思不解,于是严令:“如果她以后再去这个地方,你要想办法搞清她去了哪个房间。你要搞清楚她去那个地方,找的到底是谁!”这命令有点难办,高纯略显迟疑地点头,说了句:“噢。”又是一天下班的时候,又是陆子强和周欣同车离开。高纯打起车子也打起精神,不敢疏忽地跟在后面。这天晚上陆子强和周欣在途中一家酒楼共进晚餐。无论是上车下车还是进门出门,高纯观察两人关系,多少有些古怪。陆对周总是亲切有加,而周待陆则始终规矩方圆,尽量不让老板为她拉门,尽量礼让老板先进,以至两人总在门前恭让半天,显得相当生分。从酒楼出来,陆子强用他的大奔一直将周欣送到公寓门口,两人在车里做了简短交谈,然后周欣下车,挥手告别,陆子强目送她走进楼门,才驾车离开。高纯藏在暗处,没走。很快,前一天的情形果然重现,十分钟后周欣又出现在公寓的门口。她环顾左右,走到街头,扬手拦下一辆出租汽车……不出高纯所料,这一晚周欣的去向,又是那个居民小区。她仍然是在九号楼前停车付账,进楼前仍然瞻前顾后地观察一番。高纯快速下车,快步跟进,进了楼门早已不见周欣的踪影,他看到一部上行的电梯似乎在十二楼停了一下。又继续上行。另一部下行的电梯梯门打开,几个候梯的居民拥进轿厢,互相告诫着今晚停电,注意家里的电脑冰箱。有的居民显然并不知情,连声打问:几点停电?什么时候通知的?知情者七嘴八舌:昨天就贴楼门口了你没看呀。一个男的傻眼似的接话:哟,晚上十一点欧锦赛意大利对丹麦,那不是看不了啦!怎么又停电啊!另一个女的好言解释:咱这楼电路太老,这不是给咱们安排了大修吗……居民们议论着,在不同楼层各回各家。高纯在十二楼下梯,楼道里漆黑如墨。他从挎包里拿出手电,探索着察看各家的门牌,窃听着每户房内的动静,一时也拿不准周欣究竟在不在这个楼层,究竟进了哪个房间。他顺着安全楼梯继续往上走,一户一户倾听察看。十三楼同样黑暗无灯,只凭高纯手上的光柱扫来扫去,才看得清堆满杂物的楼道曲曲折折……他辗转寻到十四楼,迎面一间屋门忽然打开,屋里的灯光豁地洒将出来,两个女人的说话声随即穿透楼道的安静,惊得高纯几乎无处躲闪。一个厚厚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嗓门:“你每次这么晚过来,路上可要小心。你生病了一个人行吗?”一个细细的声音反倒平平静静:“哦,没事,这段时间这边没碰上什么麻烦事吧?”粗声:“没有,我也很少出去。”细声:“以后要是有人敲门,就算是推销产品什么的,只要你不认识,一律别让进屋。”两个女人聊着,没有留神附近,高纯得以侥幸躲开,屏息藏进暗处。他在屋内灯光溢出的刹那,已经认出那细声说话的女人,就是他在寻找的猎物。周欣一边和那位粗声粗气的中年女人小声说话,一边朝他藏身的地方走来,高纯连忙避向安全楼梯,并顺着楼梯向上面的楼层逃去。他逃到十五楼,又担心周欣下楼失控,因此快步跑到十五楼的电梯间,按了下行的电梯按钮。电梯来了,轿厢没人,高纯直接按了一楼的按钮,电梯刚走了一层就吱嘎一声停住。梯门打开,从十四楼进梯的乘客把高纯吓了一跳,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欣。高纯和周欣的近身接触,只有不久前他开车送她去医院的那回。那时周欣的眼球被尿水蜇伤,始终没有睁开双目,所以她对电梯中这位年轻的男子,自然没有任何印象,上梯后目光在高纯脸上不经意地扫过,便仰头注视上方的数字去了。荧光显示的数字慢条斯理地变动着,两人近得呼吸相闻,周欣面目平静如水,而高纯则因遭遇得太过突然,一时竟紧张得面红耳赤。数字缓缓更替,电梯缓缓下行,轿厢微微摇动。时间已近深夜,再无乘客上梯。轿厢行至七楼,忽然砰地一声,上方的数字显示和整个轿厢的照明一同熄灭,电梯应声停住,四周漆黑一团,天地万籁俱寂,整个世界如同沉入暗箱之中。数秒之后,周欣在黑暗中发出疑问:“怎么回事?”她的疑问虽然未带恐惧,但语气上的平静,似乎掩饰不住内心的焦急。高纯下意识地反应了一声:“停电!”“那怎么办?”黑暗中高纯看不见周欣的表情,只听见她开始有节制地敲打梯门:“喂!电梯里有人!电梯里还有人哪!”整个世界,无人应声,漆黑依然。敲门的声音开始用力,梯门发出咣咣的回响,但没有任何救援的迹象,周欣的呼喊已经有些愤怒。“嘿……”啪地一下,高纯的手电亮了,电梯里马上有了生机。周欣的喘息也立即平定了许多,借着手电的光亮,高纯看到周欣脸色苍白,额头布汗,面有病容。他连忙上前按下梯门一侧的呼救按钮,但没用,电梯是停电而非故障,呼救系统没电也一样瘫痪……“停电了……”高纯重复了一句,手电的光芒将两个人的脸孔,映得鬼魅一般。周欣没再说话,她翻出手机,一通拨打,但拨打不通。高纯也掏出手机,同样发现封闭的电梯已将网络讯号完全隔绝。两人对视一眼,也许因为如此狭路相逢,形同盯梢暴露,高纯的眼神不免躲躲藏藏,而周欣的神经则完全关注于困境的本身,好在她的焦急与愤怒,很快换成听天由命的表情,不再敲门叫喊,环顾上下左右,说了句“好热。”高纯抬腕看表,往常此时,他应该已经回家。往常此时,金葵会在车库的门口等他。电梯里确实闷热异常,时间越久,温度越高。两个无计可施的男孩女孩,分别厄坐于轿厢的两个角落,身上已被汗水湿透。高纯听到周欣的呼吸越来越重,他再次拧亮手电,手电光柱礼貌地没有直接照脸,但足以看清周欣蜡样的脸色。“嘿,你不舒服吗?”高纯试探着问了一句。周欣双目紧闭,冷汗淋漓,没有应声。高纯不知她是中暑还是生病,但能看出她已相当不适。他脱下外衣为她扇风降温,扇了几下又停下观察着她的反应。他轻轻喊着:“嘿,你没事吧,你哪儿难受啊?”周欣呕吐起来,吐出腹中的苦水,高纯帮她清理擦拭,难免弄脏自己的衣襟。周欣气息微弱,无论高纯问她什么,一律无法答清。高纯站起身来,用力去扒梯门,但梯门紧闭,人力无法开启。高纯全力喊道:“来人啊!开门!这里有人不行啦!来人啊!”只有回音,无有回应。高纯用手电照向电梯顶部,电梯的天花不高,天花上一块盖板此前已被拆下,大概是方便维修之故。高纯把手电放在地上,疲弱的光柱向上委靡,他顺着光柱奋力一跳,双手扒住了维修天窗,身体随即向上牵引……这次停电的时间也许比居民们预想得要长,无人记录至此已经停了多少时间,半夜时楼口的电闸咣地响了一声,楼内的灯光哗地亮了起来,电梯也随之发出一声震动,摇晃着向下缓缓运行,行至一层,梯门打开,两个小区物业的保安议论着什么走进轿厢,其中一人首先看到了瘫在地上的周欣,不由吓得惊叫起来。“哟,怎么还有人呢!”“怎么回事,她怎么啦?嘿!你怎么了?”另一个保安也上来察看,看到周欣仰着毫无血色的面孔,呼吸急促不安。保安们正要蹲下施救,电梯的顶部忽然荡下两只脚来,吓的二人几乎魂飞魄散……“哎哟,有人!”高纯的整个身体露了出来,重重地摔落在轿厢的地面。天亮了周欣还躺在芳华里小区附近的一家医院里沉睡未醒,手上输的药液不知已换了几瓶。一个医生让一直陪伴在旁的高纯走到治疗室外,简短介绍了周欣的病因病情。“不要紧了,她是血糖太低,供血不足,本来已经感冒发烧,所以疲劳过度,体液补充不上,有昏迷症状也是正常的,醒了就不要紧了,把这瓶药再输完估计就没事了。回去让她休息几天,恢复一下体力,家里给她做点好的,营养要跟上……”高纯点头:“啊。”上午不到十点,太阳又毒热起来,高纯带周欣离开医院。周欣的气息尽管仍然虚弱,但已经可以清楚无误地指点路径,指引高纯把车开到她的住处。她当然不知道她住的这座公寓大楼,高纯其实每天光顾。在公寓楼的门口,周欣下了汽车,下车前把对高纯的感激,表达得非常由衷,她还要了高纯的手机号码,表示康复后一定和他联系。两人互道再见,高纯隔窗又嘱咐一句:哎,你这几天多吃点好的吧,医生说你血糖太低。周欣对高纯感激地笑了一下,这是高纯第一次看到周欣的脸上,竟有如此优雅的笑容。周欣说:“谢谢。”周欣下车进楼,高纯看到她的手包忘在车上,连忙拿了追进楼门。周欣刚巧走进一部电梯,高纯抢在梯门关闭之前,一步挤了上去。周欣吃了一惊,电梯向上升去,高纯把手包递上:“你忘拿这个了。”周欣忙说谢谢。谢谢之后两人都不知再说些什么是好,只能再说电梯。周欣说了句:“这电梯该不会再停电了吧。”高纯也就应声笑笑:“应该不会了。”又说:“咱们都得了电梯恐惧症了。”好在电梯很快到了,停在了九楼,周欣说了句:“我到了”,便走下了电梯。高纯也故作礼貌地跟下来,电梯门在身后随即关闭。高纯说:“啊,那再见吧,回家好好休息。”周欣说:“好,我会打电话给你。”高纯按了电梯。周欣这才转身,向自己的家门走去。电梯来了,梯门打开,高纯一脚踏进梯内,目光还追踪着周欣的背影,他看到周欣走进最里一个房门,听到房门一开一合的声音,便又走出电梯,蹑脚走到门前,快速记下门号,存入自己的手机。高纯下楼,回到车内,马上拨通了陆子强的电话。“老板,我查到她在这公寓住的门号了,你要吗?”陆子强没有回应,反口质问:“昨天我打你手机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老不在服务区啊?”高纯结巴一下,仓促中没有说出他与周欣受困相识的情形:“呃……昨天没上哪儿去啊。一直在跟她呀。她昨天不舒服上医院了,早上刚刚回家,我现在就在她家楼下呢。你要她的门牌号吗?”陆子强不无恼火,说:“这就是我给她的房子,我还用得着你告诉我门牌号码!芳华里小区那边你查清了没有?”高纯说:“我马上查,我估计她今天不会出去了,我今天就去查。”陆子强说:“你尽快查吧,查清是什么人住在那儿!”高纯说:“知道了。”陆子强把电话挂断了,挂得有几分粗暴。高纯不免有些闷闷不乐,他收了手机,启动车子,向芳华里小区的方向开去。白天的芳华里小区,看上去老人居多,和晚间一样安静有余,活力不足。高纯再次进入昨夜厄于此的那个楼门,乘梯直达十四楼。在十四楼他记下了周欣造访的那户门号,又侧耳倾听门内动静,听了片刻忽然受惊般逃开,闪进一侧的垃圾通道。果然,那户门叮咣响了一下,走出一位中年女人,拎着个提兜走向电梯,按了电梯下楼去了。高纯这才从拐角出来。他犹豫了一下,走到那户门前,举手敲门。咣咣咣……屋里好像没人。他又敲了一遍,敲得战战兢兢,还是没有任何反响。他连忙叫梯下楼,中年女人的背影还在视野之内。高纯远远跟着那女人进了一家菜市场,在那女人挑菜时拍下她的照片,然后,又踱到一侧的书摊上买了一本时尚杂志,又跟在那满载而归的女人后面,走回小区。中年妇女目不旁顾,径直进楼。高纯稍后跟进,乘梯上去。再次敲响了那户房门。门打开了,开门的还是那位中年女人,挤着门缝,目光警觉,问他:“你找谁呀?”“啊,我是时尚杂志社的,”高纯说:“我们主任让我把这期的杂志给您儿子送来。”中年妇女并不上勾:“我儿子,你搞错了吧?我没儿子。”高纯抬头做状地去看门牌号码:“没错呀,这儿不是芳华里九号楼1406房吗,没错啊。”中年妇女坚决摇头:“找错了,没这人。”中年妇女就要关门,高纯挡住:“哎,你儿子不住这儿吗,那可能是你先生吧,对不起可能是我说错了。”中年女人还是把门关上了:“没这人,你找错了。”高纯冲着紧闭的房门喘了口气,转身下楼。楼外,有几个老人闲坐聊天,高纯上前打问:“老师傅对不起我问一下,楼上1406房那家儿子平时回来吗?”老人们怔了一下,一个说:“1406,你找谁呀?”另两个老人互相问道:“说谁呀,1406?王桂珍家呀。王桂珍哪有儿子……”最先答话的老人再次说:“这家没儿没女,你找错人了吧?”高纯说:“没有啊,要不就是她先生,不是王桂珍吗,没错啊。”老人问:“你找哪个王桂珍,是印染厂的王桂珍吗?”高纯顺坡赶驴,说:“是啊。”“王桂珍哪儿有儿子女儿啊,”老人问:“你是哪儿的呀?”高纯说:“那她先生平时在家吗?”老人还是问:“你是哪儿的呀?”高纯说:“我是时尚杂志社的,我们社让我送杂志来,就找1406房的,但肯定是个男的,要不就是她先生?”老人们早就看到高纯手里拿着的杂志,高纯的模样也不像坏人,于是七嘴八舌地说:“王桂珍爱人早去世了,你肯定找错人了。”高纯不死心:“那到印染厂去问问能问清吗,印染厂在哪儿啊?”老人们笑道:“印染厂早关了,人都下岗了你找谁去。”高纯不知道还能问啥了。傍晚,还是在那个僻静的小街,还是在那辆奔驰轿车的前座,高纯给陆子强看了数码相机中的照片。显然,陆子强对高纯拍下的那位中年妇女,看上去并不面熟。“她去找这个下岗工人干什么?”陆子强对高纯的调查结果感到奇怪,高纯也只能一通胡猜:“那个王桂珍是不是她的亲戚?”陆子强说:“她说过她在北京没有亲戚。”高纯没话了,没有再做其他推测。陆子强也推测不来,只能命令高纯:“你继续盯!”高纯支吾了一下,说:“我手上……没钱了。”陆子强不满地问道:“你钱呢?怎么这么快就花没了?”高纯说:“当时租这车的押金就交了一万……”陆子强皱着眉,从身上掏出钱包,点了两千块钱,交给了高纯。“盯紧点。”他说。高纯点了下头:“啊。”离开陆子强后,高纯直接去了百货商场。还是那个箱包柜台,他买下了金葵喜欢的那只手包。然后,他把金葵约了出来,约到了一家挺讲究的餐厅。餐厅里人不多,金葵一坐下来便大声发问:“嘿,你刚抢完银行啊,怎么想起到这儿来吃?”然后又环顾四周,放小声音:“这儿挺贵的吧?”高纯未即答言,他把装了那只女式手包的提袋放在金葵面前,说了句:“生日快乐。”对他们这种客居他乡的“北漂”来说,这是过分奢华的一顿生日晚餐。但在他们酒足饭饱从餐厅出来,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之后,“寿星”的脸上不仅没有一丝笑容,反而显得满腹心事,愁肠百结。高纯问:“怎么啦?过生日再不高高兴兴的,小心一年都没好心情。”金葵叹了口气,叹得老气横秋:“你说,以后咱们还跳舞吗?”高纯说:“跳啊,你到底想起什么来了?问这个干吗?”金葵说:“你整天这么开车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我整天给那些富婆富妞把杆儿,咱们离舞蹈真的越来越远了。”高纯反驳:“怎么远了,咱们这不是为了攒钱考舞院吗,再说咱们不是天天早上都在练吗。”金葵抱怨:“考舞院的钱什么时候能攒够啊,你一有点钱就买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啊……”高纯气短:“今天不是你过生日吗,而且这个包我早答应过你的。你放心,我都算过,考舞院连准备带食宿带各种费用,大概一万块足够了。一年的学费和食宿费大概两万多。等我替陆老板干完这份差事,得个三万块钱还是有可能的。等钱一到手,你就先去考。你条件比我好,你先去考,我继续开出租车再干点别的,或者回劲舞团去上班,供你以后几年的学费,应该供得上的。”“那你呢,你真不考了?”“等过一两年钱多点了,或者你学得差不多了,我再考。我早想过了,按现在的情况,咱们两个人同时考,不现实啊。”金葵眼里含了眼泪,她转过身来拥抱了高纯。她不知道高纯一旦得到这笔学资她会不会独自去考,她只知道此一时刻,她爱死了这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