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那位赵姓青年的父亲又来了,在外屋与老太激烈交涉。老头儿仍然病着,委顿地坐在里屋的床边。金葵坐在过道门口独自编筐,用心倾听着外屋的交谈。外屋的声音不甚清楚,断续听出在谈钱的问题。赵家是找老太太算账来了,算得不仅仅是他们给老太太的辛苦费,还算了他们为金葵请医生雇驴车买药买吃的买营养品等等费,还有付给他们村长的感谢费,诸如此类,一笔笔算出来都不是小数目。赵家父亲理直气壮,问罪之声声声入耳,老太理屈气短,辩解之辞营营回回。好一会儿前屋安静下来了,双方像是不欢而散。又隔了一会儿,老太才蹒跚进了里屋。金葵看她,她回避了目光,独自走进灶间去了。黄昏之前,老太独自出门,不知去了哪里,晚饭时也没有回来。金葵热了剩饭,照顾老头吃完睡下,自己照例在**劈腿下腰,尝试恢复状态。她的脚腕还是肿的,稍不小心触及痛处,痛得格外钻心。这一夜金葵睡得很香,毕竟老太与赵家的纠纷,并无她的责任。她看病吃药是赵家自愿,之前她又不曾承诺半分。黎明前天最黑的时候她被激烈的敲门声吓醒,跛脚下床打开木门,看见老太站在门口。这里晚上常常停电,老太手中端着一盏油灯,把苍老的脸孔照得恐怖吓人。老太声音磕巴,有些气喘“你,你快穿衣服走吧,赵家人呆会儿就要来啦,他们要你还钱,你不还钱,不还钱他们就要把你带到他们那去,你快走吧。”金葵睡眼惺忪:“凭什么让我还钱?”但被老太太不由分辨地打断:“坡下村也是个穷村子,人很野啊。他们在你身上花了那么些钱,不找你要找谁,找我我又没钱,他们知道的。”金葵说:“我我我也没钱呀……”老太太再次打断她:“没钱他们就要你的人,你愿意去我就不管你啦啊,你去了是还钱是讲理你自己看!”金葵怔了半天,这才完全醒了,醒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回去,手忙脚乱地穿裤穿衣。老太太在门口消失了片刻复又出现,将手里的一卷零散银钱塞给金葵,然后推着金葵出了前门,指点着方向,放她朝村口的黑夜踉跄而去。月黑风高,路静人绝,一阵狗吠将金葵送出村外,她在黑不见底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早已辨不清脚上的伤处是否疼痛。风迎面吹来,把她脸上的两行泪珠,打得飘零破碎。天亮了。画家的车队从山海关启程,凯旋而归。仍然是高纯打头,所不同的是,他的身侧没有了周欣。画家们个个有说有笑,唯有高纯和来时一样,闷闷不乐,少言寡语。太阳升起来了,金葵灰头土脸,在一条土路上艰难跛行,回首张望,后无追兵。晨雾散去的旷野里,只有她一人踽踽独行。太阳升上去了,阳光在树匝中闪闪烁烁,画家的车队沿着宽阔的林荫路疾驰猛进,高纯放下遮阳板,脸上的光影依然暗暗明明。太阳照亮大地的时候,金葵终于搭上了一辆拖拉机,土路的尽头遥遥在即。她把老太塞给她的散钱数了又数,弄清她拥有两百多元宝贵的盘缠。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因为这些钱足以让她回到北京!是的,她要回去的地方,不是云朗,而是北京。夕阳西斜的时候,画家的车队接近了北京,老酸小侯都睡得七歪八扭,只有高纯把握着车子的方向,面容严肃,目不转睛。同一轮夕阳之下,一辆长途客运汽车也向着北京的方向,疾速进行。金葵望着窗外的晚霞,面容的憔悴,目光炯炯。车队回到北京,那些熟悉的街巷让高纯感慨万分,他对这座客居的城市,不知应该忘却还是必须铭记。他在独木画坊帮老酸等人搬下帐篷和旅途中的种种工具,老酸们也对他说了好多感谢和告别的话语,相约保持联系,有空再聚。他和画家们分手后驾车去往自己的住处,从周欣的公寓楼前经过时他没有减速旁顾。北京也是金葵这场噩梦的终点。时隔数月,她终于又回到了这座城市。这是她熟悉的一座城市。她在这里经历了初恋,她曾是这城市中一道美丽的风景,尽管此时她已满面沧桑,衣着如乞丐一般肮脏褴褛……天黑以后高纯走进了他和李师傅一家共同租住的那座旧楼。李家正有客人,李师傅在楼道里忙着烧火做饭,小君还趴在小桌上复习功课,李师傅的妻子躺在**,有气无力地陪着客人家长里短。看见高纯回来大家都很高兴,李师傅问他吃饭没有,小君问他这么久都去了哪里,李师傅的妻子说一直替他担心,走那么远路能平安回来就好……高纯说我没事我开车现在比我师傅还稳。李师傅向高纯介绍了他的客人:这是老马,也是咱们云朗的,原来在云朗大酒楼和我一起看过车子,现在在一个公司当采购了,今天到北京办事,就过来看我。高纯你没吃咱们一起吃吧,饭马上就好。高纯说行,我先把东西放回去。和两个月前的高纯一样,金葵回到北京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他们以前共同的巢穴──那座已经变成粉条作坊的车库。她和高纯一样,被这里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变得凌乱不堪。天上开始下雨,工人们忙着给晾晒的粉条搭上雨布,没人顾及金葵的惊愕。金葵离去时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一只丢弃在杂物堆里的风筝。那风筝上绑着的一块肮脏的红绸,湿了金葵的双目。那是她为高纯设计的头巾,在那出冰火之恋的舞蹈中,是动人心魄的火焰!雨滴越来越大,金葵发抖的双手,拿起了那块被尘土和污垢作践的红绸。云朗来的客人走了。屋里唯一一盏小灯,供给小君准备考试,高纯和李师傅在灯影之外的角落里促膝相谈,只有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才经得起唠叨。李师傅说:“过去的事,该忘就忘,你不是也听我那同事亲口说了,杨峰没跟金葵结婚,杨峰和金家反目成仇的事在云朗好多人都知道。云朗就那么巴掌点大,杨峰又是名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金葵靠杨峰也成了云朗的名人了,连老马都知道金葵把杨峰甩了又攀了外地另一个老板的高枝,杨峰反过来又把金家的酒楼端了这件事。听说金葵的哥哥把杨峰的人也打伤了,现在法院已经封了酒楼抓了人,就等着拍卖还杨峰的钱呢。”高纯低头不动,默默听着。光线太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是悲伤绝望,还是麻木不仁。李师傅的脸也仅仅被烟头的火光短暂地映红,随即也同样眉目不清。他的感慨被烟气呛在喉咙里,夹杂着沙哑难听的痰声。“金葵这孩子,可是把她家害苦了。她为了你不愿意嫁给那姓杨的还说得通,忽然和一个外地人跑掉了,她家可真是没想到啊。老马说,那外地人好像还没杨峰有钱呢,而且长得也很土气,不知用了啥招法硬把金葵给降住了。还有人说,金葵是为了报复她家里人,才和那个人结婚的,那人以后要真能一直对金葵好,要真能帮金葵家还上债,那金家还算没吃太大亏。要是金葵和这人也长不了,那她爹妈可真算白养她了。我们小君今后要是这么对我们,我们做父母的那得多寒心!”高纯转脸去看小君,小君也在灯下瞪眼看着他们,她显然听到了她父亲的感慨,却不知她今后能否遂了父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