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公司是真的完了。在百科公司垮台的这一天,周欣的母亲重新回到了这幢大楼。她坐着轮椅,由女儿推着,从“百科”的金字招牌下从容进入,无人设防。因为这一天也是税务部门与公安部门联合查封行动的一天,整个公司的走廊上乱成一片,几乎每个办公室都狼藉不堪,被封存的财务报表及经营档案堆成小山。公司的职员们在税务官员和警察的监督下,慌乱地收拾着属于个人的物品,准备撤离。周欣的脸上挂着庄严的微笑,而她的母亲却像婴儿一样东瞧西看……混乱中无人顾及他们的**,无人认出轮椅上这位眼神空洞的女人究竟是谁。也许这个女人已经面目全非了,在轮椅经过财务部办公室的一刻,没人意识到她曾是这里的一名职员。但她自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的面庞斜了过来,微微抖着,目光盯住财务部的门牌,似乎想说什么,但无法形诸语言。轮椅继续向前,就是周欣最熟悉的房间,她也曾经是那房间里的一名职员,左面的大门就是陆子强的办公室,右面的小门就是她“上班”的秘书室。大门在此刻被人打开,陆子强被几个警察押着从门内出来,周欣母女的视线一齐迎面截击,灼灼目光烧得陆子强仓皇万般。周欣看到,陆子强的手上,已经戴上了亮闪闪的手铐。手铐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一年前她在走进这座大楼时立下的誓言,终于实现。陆子强从她们的面前被押过去了,周欣和母亲都没有回头,她们看着那扇洞开的大门久久凝视。在那一刻,充满感知的和毫无感知的目光,相同之致,难以言传。蔡东萍也许没有想到,那个祸水美女周欣,居然真的搬动了法律,当一辆印有法院字样的车子开到仁里胡同三号院的门前时,她才意识到关于她有一个弟弟的传闻,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在那间面向花园的会客厅里,法官向她出示了证件和一应法律文书,然后不给她任何诘问和思考的时间,开门见山:“请问你是蔡百科先生的什么人?”蔡东萍很不情愿地答道:“我是他女儿。”法官不留间隔,再问:“蔡百科先生在家吗?”蔡东萍下意识地看一眼站在法官身侧的周欣,迟了一下,说道:“啊,我父亲在……在睡觉。”法官说:“那就麻烦你请一下吧。”蔡东萍说:“他现在心脏很不好,刚刚吃镇定的药,刚睡。”两位法官对视一眼,对蔡东萍说:“好,那我们等他。”蔡东萍见法官们不请自坐,她愣了一下,还是发出了强硬的声音:“对不起,我父亲现在身患重病,他最近不能见客。”法官端坐在两把明式的大圈椅上,似乎与那圈椅古意一样,代表着天圆地方的规矩法则。他们说话的口气,也如古时问案的师爷刑官,威严有加,而又不紧不慢。“我们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我们只需要和他见个面,只需要问一两个问题,不会妨碍他的健康。”法官们面目庄严,但措辞毕竟委婉,蔡东萍却软硬不吃,态度依然刁蛮:“怎么不会!我父亲现在生命垂危,你们还要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刺激他,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法官的回答有理有据:“这件事也关系到你父亲自身的利益,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他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任何剥夺他这一权利的做法,事实上都是对你父亲利益的侵犯。”蔡东萍未被说服,固执己见:“不行,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能顾一头了。我现在只能考虑我爸爸的身体了,他现在很虚弱,绝对不能再受刺激。让他多活一天,就是他最大的利益,这也是我们做晚辈的最大的责任!”蔡东萍语气坚决,没有任何让步的迹象,为首的法官只好从大圈椅上站起身来,做了告辞的表示。“那好吧,请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我们下次会请你父亲的医生一起过来。他见我们一面是不是就会危及他的健康和生命,由医生来做决定吧。”法官说到做到,两天之后他们和周欣及其律师一起回到仁里胡同三号院时,不仅带来了一直负责为蔡百科看病的医生,还带来了一辆救护车以备急用。但他们在前院还是被百科公司的一个干部拦住,无论如何不许他们继续深入。“对不起,蔡先生病得很重,他现在见不了人。”工作人员还是那套托辞:“他已经委托律师来代他处理这件事情了,你们还是……”法官说:“这是复外医院的李医生,他对蔡先生的情况是了解的……”工作人员挡在垂花门前,不再后退半步:“对不起,今天蔡老板很不舒服,他已经睡了,现在不能见人,医生也不行……”一再受阻让法官失去了耐性,开始厉声警告阻拦者涉嫌妨害司法:“我告诉你啊,我们是人民法院来依法执行公务的,你这种行为是妨害司法,妨害司法是构成犯罪的你懂不懂?蔡东萍在哪儿,叫她出来!你们这种行为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那位年轻的门房闻声跑来,一见又是周欣过来“找事”,遂不知高低深浅地上前动手动脚,推着法官和医生往外轰人:“走走走,怎么又来闹,不是跟你们说了有病见不了人吗!走吧走吧,不走我们要叫警察啦!”推搡之中,法官火了,盛怒之下,声腔高亢:“你们干什么!啊?你们藐视法律,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警告你们啊,你们的行为已构成妨害司法了,我再问你们一遍……你松手!你把手放开!我再问你们一遍,人你们到底让不让见?不让见是吧,好!我们走!”为首的法官率先向院外走去,年轻的门房鲁莽无知,还在身后高声叫板:“我又没犯法我怕你什么,你们法院就可以随便进人家家里要见谁见谁呀,你们法院有什么了不起的!”但那位公司干部已经面有惧色,拉着法官试图缓和。“你们过两天再来吧,过两天我们蔡老板估计会好点了,我一定把你们来的事跟老板去说……”法官面色铁青:“过两天?我明天就来!我明天来是来带你走的,还有你!”法官指着门房:“你们今天的行为已经涉嫌犯罪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我今天怎么啦?我没做什么嘛……”公司干部知道不好,跟在法官身边一通解释:“这都是老板家里人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法官、医生、律师以及周欣等一干人怒目向院子的大门走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等一下!”周欣不用回头就已听出,蔡东萍大概沉不住气了,终于现身。法官站住了,回头去看,蔡东萍站在正房房门的台阶上,面孔冰冷,目光仇恨,她死死盯住的,不是法官,而是法官背后的周欣。“你们要见我父亲?好,你们见吧。”她身后的房门是打开来的,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辆轮椅从屋内的阴影中被慢慢推出。推车的是个强壮的女子,年龄与蔡东萍相近,表情比蔡东萍还凶。她的目光在周欣脸上扫了一下,未做停留,而周欣的目光则全部关注于轮椅上那位病入膏肓的老人。那老人应当就是久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蔡百科了,应当就是高纯不远千里来到北京所要寻找的那个高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