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掠过后院那棵西府海棠的枝丫,投向左面廊下的高纯。高纯也在看她。他的脸孔沉在阴影里,看不出上面是何神色。他们遥相对望,仿佛彼此已经心照不宣。中午吃饭的时候,金葵照例把饭菜送进卧室对面的小餐厅里,然后又把高纯从对面推了过来。周欣在桌上默默地摆着碗筷,在金葵转身离开之际,她主动开口把她叫了回来。“金葵。”她看到金葵在小餐厅门口应声站住,她顿了一顿,说道:“一起吃吧。”显然,高纯和金葵都有些意外,目光和动作都犹疑起来。金葵说了句:“我把高纯的杯子拿过来。”还是走出了房间。杯子拿过来了,周欣再度邀请金葵共进午餐。脸上的喜怒不形于色。金葵坐下来了,迟疑一下,拿起一只空碗,先看周欣一眼,周欣也在看她,并没有抢过去要给高纯盛饭的意思。于是金葵首先问她:“你吃一碗,还是半碗?”“大半碗。”周欣说。金葵给周欣盛了米饭,周欣接了,转手摆在高纯面前。金葵怔了一下,又盛了大半碗米饭递过去,周欣接手的同时,说了谢谢二字,口气并无异样,表情却若有所思。高纯看上去似乎很高兴,因为周欣主动邀请金葵一起吃饭,因为她还让金葵为她盛饭并致以谢意,高纯的情绪显得兴奋起来。他主动提起话头,不知是想进一步调动周欣的兴趣,还是想对周欣报以感激。“你在欧洲呆了那么多天,吃了几次中餐呀。”高纯提起的话头,故意与周欣有关,但周欣似乎并不领情,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没吃上几次中餐,”周欣说:“我从小就对西餐不感兴趣,所以在欧洲天天想家。”高纯看一眼金葵,金葵低头吃饭。高纯说:“没出国的人天天想出国,出了国的人天天想回家。”他问周欣:“除了吃的不顺口,还有什么让你想家的?”周欣微言大义:“人在异乡,总怕家里出什么事吧,总觉得有点不放心吧。”高纯粗粗拉拉:“家里能出什么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周欣一语双关:“这么大的院子,就你们两个人,我怎么能放心啊,什么事都可能出的。”不知因为周欣的语言还是因为她的语气,高纯开始疑心周欣话中有话,他坐在两个女人的中间,闭住了嘴巴,不再说话。这两个女人也都沉默下来,从此一言不发。饭前快乐的气氛,没能贯彻始终。饭后金葵在前院的厨房里洗碗,周欣来了。她站在金葵的身后,用一向特有的沉静,看得金葵转过身来。两个女人对面无言,仿佛都明白彼此的心事。还是金葵打破沉默,她迎着周欣逼视的目光,心平气和地问道:“有事吗?”又问:“需要我办什么事吗?”周欣没有马上回答,她继续注视着金葵,一直到金葵的目光不得不试图回避的那刻,她才发出声音。“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周欣表情平平,她几乎没有表情地对金葵说道:“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上海,上海,你去过吗?”金葵是在当天中午一点半钟走的,也就是说,是在周欣到厨房要她去上海办事的一刻钟后离开三号院的。她走得很急,只是回她住的小屋里去拿了一件背包,塞进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就匆匆走了,匆忙得甚至没有机会与高纯说声再见。她离开三号院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独木画坊,画坊的人显然已经接到了周欣的通知,将一幅已经用硬纸壳包装好的画框交给她带走。她带着这幅画从画坊直接去了火车站,买票登上了傍晚前往上海的列车。这天三号院的晚饭是由周欣亲自下厨做的,晚饭端上餐桌时,她才向高纯说了金葵出差的事情。高纯对金葵的突然离去显然感到意外,似乎一时难以适应。“什么,金葵走了?她……她怎么没说一声?”高纯的反应对李师傅的举报几乎接近于一种证实,证实高纯对金葵的关切显然超出寻常。周欣故作平淡,问道:“金葵帮我办事,需要提前跟你说吗?”高纯怔了一下,无法回答。想了一想,换言再问:“那……她走了,谁来照顾我呢?”“我!”周欣说:“我照顾你,我是你的妻子,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的生活。”周欣看得出来,她的话没让高纯感到高兴。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问什么,但终又忍住,没再开口。晚饭吃得相当沉闷,周欣为高纯盛饭盛汤,高纯吃得很少很少。两人之间,没有交流。饭后,周欣为高纯擦脸擦手,感觉他体温偏热,便问他有无发烧。高纯说没有吧,不知道。周欣翻药箱找体温计,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问高纯,高纯说东西放哪里他都不管的,都是金葵管着的。于是周欣找来一把钥匙,打开了金葵的小屋。小屋里的灯泡瓦数很低,开了灯屋子也是昏昏暗暗。周欣浏览表面,未见体温计类器物。她犹豫了一下,拉开小桌的一只抽屉,粗略翻翻,仍无所获。又拉开另一只抽屉,屉内里端,有一小小木盒,颇似药匣之物。周欣开启匣盖,扑眼刺目的,是一块碧绿的挂坠,正是那件心型的琉璃,看得周欣煞是眼热。琉璃的出现也是一个证据,若无特别关系或特别情节,高纯的珍爱之物,怎会卧于金葵的屉藏之中。周欣再翻那只木匣,将匣中所藏尽行倒出,压底的一件是个半旧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底片,周欣对着灯光辨别良久,看不出底片里的二人眉目贵姓。周欣把底片收入怀中,把琉璃放回原处,关灯锁门,走到前院来了。到前院她敲了李师傅的房门,隔门问李师傅有没有体温计借用。屋里李师傅连声答应,一阵窸窣之后开门送出。周欣谢过,说用完即还。李师傅忙说不用,这体温计本来就是从金葵那里借的,一直忘记还了。周欣愣了一下,说:噢。周欣的感觉没错,那天晚上高纯确实发了低烧。半夜时周欣再试,烧又悄然退了。周欣为高纯煮了点**茶,让他喝了,让他接着睡去。而她那一夜则几乎没有合眼,高纯的无名低烧和金葵私藏的琉璃,都像一个卑鄙的秘密,让她安枕不得。第二天她带高纯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向她通报了检查的结果──高纯的血压、心率、脉搏等等,几乎所有指标都不及上次检查时的状态。医生问她这一阵高纯的饮食怎样,睡眠如何,情绪是不是稳定,有没有不开心的事情……前几句周欣答得还算肯定:这几天他吃得挺多的,睡得也还行吧。情绪……后面说到高纯的情绪,周欣不能不想到了金葵,不能不想到金葵和高纯之间的暧昧,想到昨天金葵走后高纯的反应……医生见她迟疑,启发说:病人的身体相当虚弱,免疫力极为低下,所以对情绪干扰的耐受力就大大低于常人。有时你可能没有注意到的心情波动,都会对他的身体状况产生明显影响,所以,简单安静的生活环境,对他非常重要。周欣说:好,我知道了,我会让他在安静的环境下生活的,我不会让他再受任何人的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