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后的午饭,依然由周欣亲手制作。她让李师傅从胡同口的副食店里买来两只冰鲜的大对虾,用西餐的方式在火上烹好,又打开了从国外带来的一瓶好酒,她试图让三号院中的夫妻生活,尽量丰富多彩,充满情调。席间她对高纯呵护有加,她想让高纯在没有金葵的日子里,更加安乐无忧。高纯很顺从,吃完了虾,也喝了点酒。饭后接了周欣送来的水,吃了周欣递来的药。但周欣始终分辨不出,他的表情究竟是幸福,还是仅仅为了配合;究竟是快乐,还是仅仅表达感激。但至少,这顿饭表面上的气氛还是融洽的。饭后周欣嘱咐高纯好好睡个午觉,她有事要赶去独木画坊。下午两点,画坊的小侯果然开车过来接她。她走后不到半个小时,一辆出租车开到三号院的门口,李师傅推着高纯出了院门,上了这辆出租匆匆开走,整个三号院只剩下了李师傅的妻子,躺在**病病殃殃。同一时刻的上海,金葵专程护送的画作抵达了黄浦江畔。沿江大道上的一座老式洋楼,就是她此行的终点。在这座洋楼的某层,设有全上海最知名的一座画廊,画廊里展出的画作和雕塑,个个风格怪异,主题晦涩,看得金葵没头没脑,似懂非懂,如入迷宫。高纯去的地方,也是一座老式的洋楼,那洋楼坐望天安门的红墙黄瓦,位于北京古老的东郊民巷。那座洋楼的某层,挂着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招牌,这家事务所地方虽然狭窄,但坐落在这样的风云际会之地,其本身的万千尊贵,似已无须言说。在这家律师事务所的一个房间里,刘律师在高纯的轮椅之前,打开了一份临终遗嘱,这是根据高纯的委托,起草的一份法律文件。这份文件对高纯一旦去世财产如何处置,做了明确的安排。高纯在刘律师的面前阅读这份遗嘱时,方圆与李师傅都在场见证,他们看到还挂了一脸孩子气的高纯默默地读着自己的遗嘱,每个人的沉默里,都含了一份各不相同的酸楚。在高纯阅览的同时,刘律师做了简要的提示和确认:“根据你上次交待的意愿,你的遗产分了两个部分,即现金部分和房产部分,现金部分由你的妻子周欣和你的朋友金葵共同分享,房产部分则由金葵独自受赠。是这样吗?”“是。”高纯明确地回答,他问:“这份遗嘱,还需要做公证吗?”“如果做个公证。当然更稳妥一些。”“我拿着这份遗嘱去,他们就给做吗?”“公证处提供公证,除了要确认你订立这份遗嘱是否出于自愿,还要审查遗嘱的内容是否真实与合法。”“我这份遗嘱,有不合法的地方吗?”“就这份遗嘱而言,公证处主要审查的,恐怕是遗嘱中所涉及的房产是否完全归你拥有,它的产权是否明晰无误。还有,你把它遗赠给法定继承人以外的人,是否侵害了其他人的合法权利,等等。”“我把那所房子送给我的朋友,侵犯其他人的权利了吗?”“从你的具体情况看,应该没有吧。你没有未成年的法定继承人,也没有需要赡养的或者生活不能自理的法定继承人,所以不存在你剥夺他们继承权的问题。你的这份遗嘱,应当是合法的,也就是说,应当是有效的。”高纯点头,说:“好,那我要公证。”在高纯离开了那家律师事务所不久,周欣也离开了独木画坊。她去了离独木画坊不远的一家图片社,在那里取出了她一天前送洗的那张照片。也许就在她看到那张被洗印出来的神秘照片的同一个时刻,金葵终于看到了那幅神秘的油画。那幅她亲手带到上海的画作始终包装严密,直到此刻才被打开。她看到一层层纸板被画廊的工作人员小心剥下,一张俊美的面孔渐渐显露,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半身肖像,被画廊的工作人员悬挂上墙。在场的目击者人人赞叹,用专业的评价赏析着作品的力量。金葵没有说话,她走近前去,凝视着画中那位英俊的青年,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仅仅是一幅油画,她几乎以为它就是一张照片,一个窗口,窗内的人就是她的爱人,她的爱人满目忧愁。那张“照片”的下方,镶着一个铜牌,铜牌上镌刻的小楷,标出了画作的名称──“汽车司机”。金葵心撞如鼓!而周欣手中的照片,已经不像底片那样朦胧,那是一张彩色的婚纱照,俗艳不堪。站在右侧的新郎,是一个粗壮憨厚的汉子,而左侧的新娘,周欣吓了一跳,她几乎怀疑自己看错,照片上的新娘明明白白,就是她家的那位绯闻保姆。金葵离开了画廊。她穿过画廊静无一人的长长的走道,推开那座大楼的窄窄的楼门,门外的街上车水马龙,巨大的城市噪声充满耳鼓。上海外滩的繁华拥挤,更加凸显出她的渺小孤独。她在茫茫人海中漫无目标,仿佛与世间万物格格不入,唯一拥有的只是自己的内心,因为内心里还有一个寄托,那就是她远在北京的爱情。她知道在她离开三号院的日子里,高纯同样孤独,但她不知道这一天对高纯来说,意义极为特殊。他在这一天立下了自己的遗嘱,让那座祖传的宅院确定了归属。在高纯从律师处回到家的半小时后,周欣也匆匆赶回三号院来。她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张底片重新放回金葵的小屋。她至此已经确定,金葵来到这个院子,是个蓄谋已久的阴谋,她不仅隐瞒了有夫之妇这个重要的身份,以保姆的面目进入他们的生活,并且迅速出手,勾引高纯。高纯已经是个身残体弱的废人,可她仍然利用他的孤单,入侵他的感情。正如李师傅所说,她这样做的目的除了谋财,还能有什么?周欣回到三号院做的第二件事,是到高纯的卧室去看高纯。高纯没在**,周欣不禁疑心,急忙四处寻找,一直找到花园,才在合欢树下,看到高纯的背影。轮椅在他身下有些过分小器,一园草木与他同入沉思。周欣在他身后远远默立,片刻离去,她没有要求高纯回屋,没有打断这个意义不明的独处。周欣做的第三件事,是打电话约来了谷子,她在与谷子交谈时并未从头说起,只问谷子可否再帮她一个小忙。谷子对她的求助未觉意外,但还是想证实其中的原委。“为什么?”谷子问:“这个保姆不是才来几个月吗,干吗这么快就要换掉?”周欣沉默了一下,似乎不想纠缠理由,尤其在谷子面前,更不愿外扬家丑。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她索性让话题直奔目的。这件事本来可以找方圆帮忙,但金葵原是方圆领进三号院的,如今要将她驱逐出去,再找方圆当然别扭。她对谷子说道:“我已经把她辞退了,所以接替她的人必须赶快请到,你要是一时请不到合适的,可以让老酸小侯他们也帮忙找找。小侯这方面的路子比较多吧?”谷子点头,说:“你放心,我马上帮你去找。你有什么特别要求的条件,或者特别忌讳的方面吗?”谷子很自然地又把话题转向了金葵,“你这个保姆到底有什么问题呀,是你要换她还是高纯要换她?”周欣迟疑一下,如实回答:“是我要换!”“你跟她合不来?”谷子问:“她怎么了,不听话,还是太懒?”周欣不知该怎样回答,她的口气几乎是一种控诉,一种抑制不住的愤怒:“这个女孩,太有心计了,太有手段了!”她从谷子的反应中知道,谷子对她的激动,对她的所指,不可能完全知会。谷子茫然点头,说:“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