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越上越陡。楼越高越寒。楼上风大,楼上难倚,偏偏人人都喜欢高楼,总爱往高处爬。但高处就是危境。因为谁都不知道在那楼上,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通常总是很危险的。但,这并非说知道是什么东西,就不危险。毫无疑问,“低首神龙“狄飞惊,绝对是一个又可怕又危险的人。当陈胜走完最后一级楼梯时,他抬起双目,立刻就看见了狄飞惊。六分半堂的大堂主,地位一人之下,而在万人之上。甚至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六分半堂里最受尊敬的人是他,而不是雷损的狄飞惊。“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如果你没有朋友,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最忠诚的朋友。如果你没人了解,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的知音。如果你惹上麻烦,请找狄飞惊,因为他可以为你解决一切疑难。即使你想自寻短见。同样请找狄飞惊,他必定能让你重萌生机,找到做人的乐趣和意义——这就是京城临安之中,广为流传的的传说。可惜狄飞惊只有一个,所以要见他并不容易。天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随时都见得到狄飞惊,就是雷损。有人说,狄飞惊能容天下,雷损能用狄飞惊,所以他能得天下。可是也有人说,一山不能容二虎,雷损与狄飞惊现在可以和平相处,然而长此以往下去,最终仍难免会两虎相争。这绝对可以说是六分半堂的一个巨大隐忧。其实这番言论,并不新鲜。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一个组织,最终只能有一个说话算数的声音,这是组织的常态。故此组织的老大永远看不惯老二,而老二也永远会想要架空老大,甚至挤走老大,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然而,当这番道理作用在六分半堂上的时候,似乎就变得不再正确了。无论外界的流言怎么沸沸扬扬,雷损仍是雷损,分毫无损,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狄飞惊仍是狄飞惊,遇变不惊。依旧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他们互相倚重,平分秋色。老二不能不容忍老大,因为老大的势力肯定要比老二来得大。老二不能忍,就不能成为老二。他可以是老大,或者什么都不是,但做老二的天职便是要让老大。可是这老二怎能使到老大完全不虞有他?不知道,但这就是狄飞惊了不起的地方,同时也是雷损不可忽视之处。陈胜也觉得很有些好奇。所以,当狄飞惊派人前来传话,道要请陈胜喝酒的时候,陈胜便来了。狄飞惊很好看,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他一直望着自己长袍的下摆,又或者是自己的鞋尖,就像一名含羞答答的大姑娘,不敢抬头看人。大姑娘不敢抬头看人,因为她是女子。容易害羞,也有许多不便。但狄飞惊当然并非女子,身为六分半堂的大堂主,怎能连跟人说话都不抬头呢?那是相当无礼的。然而事实上,谁都不会怪狄飞惊无礼,也不忍心怪他。因为狄飞惊一见到陈胜上来,马上便歉然道:“‘拨云开雾铺血途’陈胜?你好,我是狄飞惊。请不要怪我失礼。我脖子不便,无法抬头,很对不起。”他的脖子,确实正软软地垂挂着。任谁都看得出来,其颈骨是已经折断了的。受了如此重伤,居然能够不死,并且一直撑持着活到现在。这实在是个奇迹。不过……死不了,或许未必是什么好事。狄飞惊说话的声音很轻,似有若无,时断时续。那是因为颈骨折断了,故此一口气也难以接得上来。虽然还活着,但这样活看,其肉体和精神,需要忍受多大的煎熬与折磨?那真是任何一名正常人都很难想象得到的。可是狄飞惊仍微微笑看,仿佛对于自身的状况,感到十分满意。由于他脸色出奇的苍白,故此其低头这般笑,纵笑得再优雅,也难免令人有一种悲哀的感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颈部折断了,永远抬不起头来,永远看不到远景。这如何能够令人不为他而感到悲哀,甚至产生深切的同情呢?不过,陈胜心中却并没有产生类似的情绪,反而有一阵赞赏。因为陈胜知道,“低首神龙”狄飞惊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可怜,这么人畜无害。反而,狄飞惊利用自己身体的缺陷,成功地营造出一种弱势形象,让人在下意识中对自己放松警惕。与其为敌者,若竟当真不自量力地同情狄飞惊,并因此对之心慈手软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死,而且死得比狄飞惊更快。到时候,就轮到狄飞惊来同情这个死人了。所以陈胜摇了摇头,既不同情他,也没有特别地警惕提防他。淡淡道:“你是狄飞惊,所以没有人会怪你失礼的。即使你当真失礼了,也不会。更何况,你并没有。”说话之间,他迈步走来,在狄飞惊面前坐下。目光扫来,但见桌上有酒壶,也有酒杯。陈胜当即执壶替彼此各自满斟一杯,然后举杯道:“请。”率先举杯,满饮一盏。狄飞惊也举杯浅浅啜了一口。随之竟由衷地道:“谢谢。”谢什么?当然是谢陈胜完全把自己当成正常人般对待的态度了。一个不正常的人,不管表面上如何表现得不在乎,也不管他是否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状态,但到最后,在他内心最深处,毕竟还是存在着一分对于正常之渴望的。然而即使是雷损,也未必能够完全像对待正常人那样对待狄飞惊。故此一直以来,狄飞惊这份渴望都只是渴望而已。但他却没有预料得到,自己这份渴望,竟然能够在陈胜身上得到实现。所以,他实在不能不说一声谢了。陈胜放下酒杯,摇头道:“这没有什么,不必谢的。不过……像我这样的人,可说并不多。所以狄飞惊,你为什么不找医生治一治呢?”狄飞惊淡淡道:“我从七岁时候开始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下来,如果治得好,早就治了。”陈胜凝望着狄飞惊的脖子,沉吟道:“你应该听说过天衣居士的名头吧?其实,陈某和天衣居士有些交情。假如你愿意的话,陈某倒可以介绍你前往医治。”狄飞惊轻轻一笑,道:“老四大名捕当中的天衣居士许笑一,据说天文地理,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奇门遁甲……等等学问,皆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若论医术,他确实比很多有名的医生都更加高明。不过,即使再高明的医生,终究不是神仙,治不好我这个病的。”陈胜缓缓道:“这个也未必……但陈某倒有些手段,倒也很是灵验。假如加上天衣居士的话,说不定真能治得好你这病的。难道你愿意一辈子这样吗?”狄飞惊又是一笑,淡淡道:“低头是我的命运,不低头,就要死。其实人总难免有低头的时候,所以常常低头,也有个好处。至少可以不必担心撞上屋檐。如果在死亡和低头里选择其中之一,我要低头。”陈胜的私人储物空间里,放着罗德岛的太守之秘宝“生命权杖”。拥有这物品,配合天衣居士的医术,确实有很大机会可以把狄飞惊治好的。但既然狄飞惊这样说,那么别人也没有办法了。于是他叹口气,道:“你说得很明白。陈某明白你的意思了。一个人做事能够这样明明白白,当属可以一交的朋友。”狄飞惊幽幽道:“谢谢你。我也希望咱们可以做朋友。因为假如要与你为敌的话,那必定是件非常可怕的事。秦桧和完颜亮的那两颗人头,已经很清楚地告诉我了。”陈胜何许人也?是曾经灭了金兀术和赵构所派钦差的狠人。六分半堂既然曾与陈胜打过交道,同时又和秦桧走得极近,知道宋金和议以杀岳飞为前提,则如今秦桧和完颜亮两人被杀,下手者究竟是谁,那还用得着多问么?虽然他们并不知道绝灭王也有份参与行动,但陈胜和这件案子的关系,已经毋庸置疑。狄飞惊顿了顿,凝声又道:“所以为了咱们可以做朋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就在一个时辰前,米穹苍米公公拿着圣旨,来到了六分半堂的总堂。圣旨之中,对六分半堂有两个要求。第一:擒下岳飞和你陈胜。若胆敢反抗,就是格杀勿论。第二:出兵攻打金风细雨楼。剿灭以苏梦枕为首的楼中所有成员。”陈胜沉着道:“那么狄兄你和雷总堂主的意思是?”狄飞惊微露苦笑,道:“总堂主的意思,是不愿与陈兄你为敌,更不愿对岳元帅出手。所以,你们还有约莫两个时辰,可以为逃亡做准备。时限若过,我们也无能为力,只好对不起了。”陈胜点点头,道:“六分半堂能够事先来通知一声,陈某足感盛情。那么,金风细雨楼呢?”——刚才纵横抽风了,*无法操作,所以耽搁了半小时,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