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箸论孤军良朋下拜解衣示旧创侠女重来光阴是箭一般的过去,转眼便是四年了。这四年里面樊家树和何丽娜在德国留学,不曾回来。沉国英后来又参加过两次内战,最后,他已解除了兵权,在北平做寓公。因为这时的政治重心,已移到了南京,北京改了北平了。只是有一件奇怪的事,便是凤喜依然住在沉家。她的疯病虽然没有好,但是她绝对不哭,绝对不闹了,只是笑嘻嘻的低了头坐着,偶然抬起头来问人一句:"樊大爷回来了吗?"沉国英看了她这样子,觉得她是更可怜,由怜的一念慢慢的就生了爱情,心里是更急于的要把凤喜的病来治好。她经了这样悠久的岁月,已经认得了沉国英,每当沉国英走进屋子来的时候,她会站起来笑着说:"你来啦。"沉统制去的时候,她也会说声:"明儿个见。"沉国英每当屋子里没有人的时候,便拉了她在一处坐着,用很柔和的声音向她道:"凤喜,你不能想清楚以前的事,慢慢醒过来吗?"凤喜却是笑嘻嘻的,反问他道:"我这是作梦吗?我没睡呀。"沉国英有时将大鼓三弦搬到她面前,问道:"你记得唱过大鼓书吗?"她有时也就想起一点,将鼓搂抱在怀里,沉头静思,然而想不多久,立刻笑起来,说是一个大倭瓜。沉国英有时让她穿起女学生的衣服,让她夹了书包,问她:"当过女学生吗?"她一看见镜子里的影子,哈哈大笑,指着镜子里说:"那个女学生学我走路,学我说话,真淘气!"类于此的事情,沉国英把法子都试验过了,然而她总是醒不过来。沉国英种种的心血都用尽了,她总是不接受。他也只好自叹一句道:"沉凤喜,我总算对得住你,事到如今我总算白疼了你!因为我怎样的爱你,是没有法子让你了解的了。"他如此想着,也把唤醒凤喜的计划,渐渐抛开。有一天,沉国英由汤山洗澡回来,在汽车上看见一个旧部李永胜团长在大路上走着。连忙停住了汽车,下车来招呼。李团长穿的是呢质短衣,外罩呢大衣,在春潮料峭的旷野里,似乎有些不胜寒缩的样子。便问道:"李团长,多年不见了,你好吗?"李永胜向他周身看了一遍,笑答道:"沉统制比我的颜色好多了,我怎能够像你那样享福呢。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这个国亡家破的年头儿,当军人的,也不该想着享什么福!"沉国英看他脸色,黑里透紫,现着是从风尘中来,便道:"你又在哪里当差事?"李永胜笑道:"差事可是差事,卖命不拿钱。"沉国英道:"我早就想破了,国家养了一二百万军队,哪有这些钱发饷?咱们当军人的,也该别寻生路,别要国家养活着了。你就是干,国家发不出饷来,也干得没有意思。"李永胜笑道:"你以为我还在关里呀?"沉国英吃了一惊的样子,回头看了一看,低声道:"老兄台,怎么着,你在关外混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怎么跟亡国奴后面去干?"说着,将脸色沉了一沉。李永胜笑道:"这样说,你还有咱们共事时候的那股子劲。老实告诉你,我在义勇军里面混啦。这里有义勇军一个机关,我有事刚在这里接头来着。"说着,向路外一个村子里一指。沉国英和他握了手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说错了话啦。究竟还是我们十八旅的人有种,算没白吃国家的粮饷。你怎么不坐车,也不起头牲口?"李永胜笑道:"我的老上司,我们干义勇军是种秘密生活,能够少让敌人知道一点,就少让敌人知道一点,那样大摇大摆的来来去去做什么?"沉国英笑道:"好极了,现在回城去,不怕人注意,你上我的车子到我家里去,我们慢慢的谈一谈吧。"李永胜也是盛情难却,就上了车子,和他一路到家里来。沉国英将李永胜引到密室里坐着,把起从都禁绝了,然后向他笑道:"老兄台,我混得不如你呀,你倒是为国为民能作一番事业。"李永胜坐在他对面,用手搔了头发,向着他微微一笑道:"我这个事,也不算什么为国为民,只是吃了国家一二十年的粮饷,现在替国家还这一二十年的旧帐。"沉国英两手撑了桌沿,昂了头望着天道:"你比我吃的国家粮饷少,你都是这样说,像我身为统制的人,还在北京城里享福,岂不要羞死吗?"李永胜道:"这是人人可做的事呀,只要沉统制有这份勇气,我们关外有的是弟兄们,欢迎你去做总司令、总指挥。只是有一层,我们没钱,也没有子弹。吃喝是求老百姓帮助,子弹是抢敌人的,没有子弹的时候,我们只起肉搏和敌人拚命。这种苦事,沉统制肯干吗?"说时,笑着望了他,只管搔自己的头发。沉国英皱了眉,依旧昂着头沉思,很久才道:"我觉得不是个办法。"李永胜看他那样子,这话就不好向下说,只淡淡的一笑。沉国英道:"你以为我怕死不愿干吗?我不是那样说。我不干则已,一干就要轰轰烈烈的惊动天下。没有钱还自可说;没有子弹,那可不行!"李永胜看他的神情态度,不像是说假话,便道:"依着沉统制呢?"沉国英道:"子弹这种东西,并不是花钱买不到的。我想假使让我带一支义勇军,人的多少,倒不成问题,子弹必定要充足。"李永胜突然站起来道:"沉统制这样说起来,你有法子筹得出钱吗?"沉国英道:"我不敢说有十分把握,我愿替你借箸一筹,出来办一办。"李永胜一听,也不说什么,突然的跪下地去,朝着他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这一突如起来的行为,是沉国英没有防到的,吓得他倒退一步,连忙将李永胜搀扶起来。问道:"老兄台,你为什么行这样重的大礼,我真是不敢当。"李永胜起来道:"老实说,不是我向你磕头,是替我一千五百名弟兄向你磕头。他们是敌人最怕的一支军队,三个月以来,在锦西一带建立了不少的功绩。只是现在缺了子弹,失掉了活动力,再要没有子弹接济,不是被敌人看破杀得同归于尽,也是大家心灰起短,四处分散。我们的总指挥派了我和副指挥到北平来筹款筹子弹,无如这里是求助的太多,一个一个的来接济,摊到我们头上,恐怕要在三个月之后。为了这个,我是非常之着急。沉统制若是能和我们想个两三万块钱,让我们把军械补充一下,不但这一路兵有救,就是对于国家,也有不少的好处。沉统制,我相信你不是想不出这个法子的人,为了国家……"说到这四个字,他又朝着沉国英跪了下去。沉国英怕他又要磕头,抢向前一步,两手将他抱住,拖了起来道:"我的天,有话你只管说,老是这个样子对付我,你不是叫我,要求我,你是打我,骂我了。"李永胜道:"对不住,请你原谅我,我是急糊涂了。"沉国英笑道:"要我帮你一点忙,也未尝不可以,就是义勇军真正的内容我有些不知道。请你把关外义勇军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一点,我向别人去筹款子,人家问起来了,我也好把话去对答人家。"李永胜道:"你要知道那些详细的情形,不如让我引一个人和你相见,你就相信我的话不假了。我先说明一下,此人不是男的,是个二十一二的姑娘。"沉国英道:"我常听说义勇军里面有妇女,于今看起来,这话倒是不假的了。"李永胜道:"这当然是真的。不过她不是普通女兵,却是我们的副指挥呢!只是有一层,她的行踪很守秘密的,你要见她,请你单独的定下内客厅会她,我明天下午四点钟以后,带了她来。也许你见了认识她。因为她这个人,不但是现在当义勇军,以前在北京,她就做过一番轰轰烈烈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