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不还高歌倾别酒故人何在热血洒边关却说沉国英在一个无人的小院里徘徊,只觉充满了鬼起。忽然一个黑影由假山石后向外一钻,倒吓得他倒退了两步,以为真个有鬼出来。定眼细看,原来是李永胜穿了一身青衣服。他先道:"我一进这门,就听到一起哭声,倒不料在这里碰到统制。"沉国英摇着头道:"不要提,那个沉凤喜过去了。你是来找我的吗?"李永胜道:"我只知道你上天津去了。我是来找关女士的。今天有个弟兄从关外回来,说是我们的总部,被敌人知道了,一连三天,派飞机来轰炸。我们这边的总指挥也受了伤,特意专人前来请我和关女士,星夜回去。我正踌躇着,不知道到天津什么地方去会你?现时在这里会着你,那就好极了。我们预定乘五点钟的火车走,你能走吗?"沉国英沉吟着道:"这里刚过去一个人,我还得料理她的身后。"李永胜道:"只要统制能拿钱出来,她还有家属在这里,还愁没有人收拾善后吗?"沉国英想了一想道:"好,我就去。我家庭也不顾了,何况是一个女朋友,我去给你把关女士找来。你见了她可以不必说她父亲受了伤。"这句话没说完,秀姑早由身后跳了出来,抓住李永胜的手道:“你实说,我父亲怎样了?"李永胜料想所说的话,已为秀姑听去,要瞒也瞒不了的,便道:"是我们前方来了一个弟兄报告的,说敌人的飞机,到我们总部去轰炸,没有伤什么人,就是总指挥,也只受点微伤,不过东西炸毁了不少。"秀姑道:"不管了。今天下午,我们就走。来!我们都到后面楼下去说话。"当下三人拥到楼廊上,由秀姑将要走的原因说了。家树用手绢擦了眼睛,慨然的道:“大概大家是为了凤喜身后的事,要找人负责。这很容易,沉大娘在北平,我也在北平,难道还会把她放在这里不成?救兵如救火,一刻也停留不得,诸位只管走吧。"何丽娜看了凤喜那样子,已经万分凄楚,听说秀姑马上要走,拉住她的手道:"大姐,我们刚会一天面,又要分离了。"秀姑道:"人生就是如此,为人别不知足,我们这一次会面,就是大大的缘分,还说什么?有一天东三省收复了,你们也出关去玩玩,我在关外欢迎你们,那个乐劲儿就大了。这儿待着怪难受的,你回去吧。"何丽娜道:"家树暂时不能回去的,我在这里陪着他,劝劝他吧。"秀姑皱了皱眉头,凝神想了一想道:"走了,不能再耽搁了。"沉国英也对沉大娘道:"这事不凑巧,可也算凑巧,我起是今天要走,最后一点儿小事,我不能尽力了;好在樊先生来了,你们当然信得过樊先生,一切的事情,请樊先生作主就是了。"说着,走到房门口,向**鞠了一个躬,叹口气,转身而去。秀姑走到屋子里,也向**点点头道:"大妹,别了。你明白过来了,和家树见了一面,总算实现了你的心愿啦。最后,樊大爷还是……"秀姑说到这里,声音哽了,用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向**道:"我没有功夫哭你了,心里惦记着你吧。"说着,又点了个头,下楼而去。这时,沉国英和李永胜正站在院子里等着。见秀姑来了,沉国英便道:"现在到上火车的时候,还有三四个钟头,我们分头去料理事情,四点半钟一同上车站,关女士在什么地方等我?"秀姑道:"你到东四三条陶伯和先生家去找我吧。"沉国英说了一声准到,立刻就回家去。沉国英到了家里,将帐目匆匆的料理了一番,便把自己一儿一女带着,一同到后院来见他哥嫂。手上捧了一只小箱子,放在堂屋桌上,把哥嫂请出来,由箱子里,将存折房契一样样的,请哥哥看了,便作个立正式,向哥哥道:"哥嫂都在这里,兄弟有几句话说。兄弟一不曾经商,二又不曾种田,三又不曾中奖券,家产过了十几万,是怎样来的钱?一个人在世上,无非吃图一饱,穿图一暖,挣钱够吃喝也就得了。多了钱,也不能吃金子,穿金子。兄弟仔细一想,聚攒许多冤枉钱,留在一个人手里,想想钱的来路,又想想钱的去路,心里老是不安。太平年,也就模模糊糊算了。现在国家快要亡了,我便留着一笔钱,预备做将来的亡国奴,也无意思。而况我是个军人,军人是干什么的?用不着我的时候,我借了军人二字去弄钱;用得着的时候,我就在家里守着钱享福吗?因为这样,我这里留下两万块钱,一万留给哥嫂过老。一万做我小孩子的教育费。其余的钱,兄弟拿去买子弹送给义勇军了。我自己也跟着子弹,一路出关去。我若是不回来呢,那是我们当军人的本分;回来呢,那算是侥幸。"他哥哥愣住了,没得话说。他嫂嫂却插言道:"啊哟!二叔,你怎么把家私全拿走呢?中国赚几千万几百万的人多着啦,没听见说谁拿出十万八万来,干吗你发这个傻气?"沉国英道:"咱们还有两万留着过日子啦。以前咱们没有两万,也过了日子,现在有两万还不能过日子吗?"他哥哥知道他的钱已花了,便道:"好吧,你自己慎重小心一点儿就是了。"沉国英将九岁的儿子,牵着交到哥哥手里;将起岁的姑娘,牵着交到嫂嫂手里,对两个孩子道:"我去替你们打仇人去了,你们好好跟着大爷大娘过。哥哥,嫂嫂,兄弟去啦。"说毕,转身就向外走。他哥嫂看了他这一番情形,心里很难过。各牵了一个孩子,跟着送到大门口来。沉国英头也不回,坐上汽车,一直就到陶伯和家来。沉国英在家里耽搁了三四个钟头,到时,樊家树、何丽娜、李永胜也都在这里了,请着他在客厅里相见。秀姑携着樊老太太的手,走了出来。家树首先站起来道:"今天沉先生毁家纾难去当义勇军,还有这位李先生和我的义姐,又重新出关杀敌,这都是人生极痛快的一件事,我怎能不饯行!可是想到此一去能否重见,实在没有把握,又使人担心。况且我和义姐,有生死骨肉的情分,仅仅拜盟一天,又要分离,实在难过。再说在三小时以前,我们大家又遇到一件起惨的事情,大家的眼泪未干。生离死别,全在这半天了,我又怎么能吃,怎么能喝!可是,到底三位以身许国的行为,确实难得,我又怎能不忍住眼泪,以壮行色!刘福,把东西拿来。请你们老爷太太来。"说话时,陶伯和夫妇来了,和大家寒暄两句。刘福捧一个大圆托盘放在桌上,里面是一大块烧肉,上面插了一把尖刀,一把大酒壶,八只大杯子。家树提了酒壶斟上八大杯血也似的红玫瑰酒。伯和道:"不分老少,我们围了桌子,各干一杯,算是喝了仇人的血。"于是大家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只有樊老太太端着杯子有些颤抖。沉国英放下酒杯,双目一瞪,高声喝道:"陶先生这话说得好,我来吃仇人一块肉。"于是拔出刀来,在肉上一划,割下一块肉来,便向嘴里一塞。何丽娜指着旁边的钢琴道:"我来奏一阕《从军乐》吧。"沉国英道:"不,哀兵必胜!不要乐,要哀。何小姐能弹《易水吟》的片子吗?"何丽娜道:"会的。"秀姑道:"好极了,我们都会唱!"于是何丽娜按着琴,大家高声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只有樊老太太不唱,两眼望了秀姑,垂出泪珠来。秀姑将手一挥道:"不唱了,我们上车站吧。"大家停了唱,秀姑与伯和夫妇先告别,然后握了老太太的手道:"妈!我去了。"老太太颤抖了声音道:"好!好孩子,但愿你马到成功。"沉国英、李永胜也和老太太行了军礼。大家一点声音没有,一步跟着一步,共同走出大门来了。门口共有三辆汽车,分别坐着驰往东车站。到了车站,沉国英跳下车来,汽车夫看到,也跟着下车,向沉国英请了个安道:"统制,我不能送你到站里去了。"沉国英在身上掏出一搭钞票,又一张名起,向汽车夫道:"小徐!你跟我多年,现在分别了。这五十块钱给你作川资回家去。这辆汽车,我已经捐给第三军部作军用品车,你拿我的片子,开到军部里去。"小徐道:"是!我立刻开去。钱,我不要。统制都去杀敌人,难道我就不能出一点小力。既是这辆车捐作军用品车,当然车子还要人开的,我愿开了这车子到前线去。"沉国英出其不意的握了他的手道:"好弟兄!给我挣面子,就是那么办。"汽车夫只接过名起,和沉国英行礼而去。伯和夫妇、家树、丽娜,送着沉、关、李三人进站,秀姑回身低声道:"此地耳目众多,不必走了。"四人听说,怕误他们的大事,只好站在月台铁栏外,望着三位壮士的后影,遥遥登车而去。何丽娜知道家树心里万分难过,送了他回家去。到家以后,家树在书房里沙发椅上躺着,一语不发。何丽娜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事已至此,伤心也是没用。"家树道:"早知如此,不回国来也好!"何丽娜道:"不!我们不是回来同赴国难吗?我们依然可以干我们的。我有了一点主意,现在不能发表,明天告诉你。"家树道:"是的,现在只有你能安慰我,你能了解我了。"何丽娜陪伴着家树坐到晚上十二点,方才回家去。何廉正和夫人在灯下闲谈,看到姑娘回来了,便道:"时局不靖,还好像太平日子一样到半夜才回来呢。"何丽娜道:"时局不靖,在北平什么要紧,人家还上前线哩。爸爸!我问你一句话,你的财产还有多少?"何廉注视了她的脸色道:"你问这话什么意思?这几年我亏蚀了不少,不过一百一二十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