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的目光很平和,或许带着些审视,但黑白分明的眸子并没有流露出恶意,相反,无端让人联想起高原湖泊,清冷而纯净。他看了沉璧好一会,忽然低下头,捶捶自己的小腿:“我的脚腕折了。”坦然得像是在对自己的家人抱怨,疼。“你家在哪儿?”母性容易导致心软,沉璧很不是时候的放松了警惕:“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我说了,你就相信吗?”“当然不。”沉璧粗略打量着面前的男子,隔着满脸泥也不难看出高鼻深目的轮廓,异族血统显而易见。完美的下颔曲线有如刀刻,此刻正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挑衅的冲她扬着——都落魄到这份上还能处变不惊,甚至散发着浓浓的傲气,背景自然不简单。这一点,从他的衣着上也能得到印证。此外,他的口音带着北方腔,而北方目前正逢战乱,起因大抵是两国争夺几座城池的管辖权。综上,能惊得南淮官府如临大敌的,很有可能是混进来的北陆奸细,而且属于高管级别的。思及此,沉璧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后者也来了兴趣:“为什么不信?”沉璧不动声色的起身,寻了根粗细适宜的树枝,用剪刀分割成长短一致的小棍。“万一你告诉我,你是北陆的密探怎么办?” 沉璧敏锐的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下一刻,女孩儿天真的笑脸轻盈扬起:“我若信了,你说不定会杀我灭口,那我只好不信。我不过随口问问,你说不说都没关系。等我给你的伤腿稍作处理,你便可以离开了。”沉璧自顾自的说着,同时加紧了手上的活儿,如果她的猜想是真的,那么他至少不是惯作奸犯科的坏人,自己的安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还是想办法早点送走他了事。趁着沉璧分神的功夫,慕容轩迅速在心底拿定了一个主意,他若是想平安离开苏州,单靠一己之力未必能成,而眼前这个胆大心细的丫头无疑就是最好的帮手。他一向比较乐观,笃信天无绝人之路,虽然眼下情势糟得不能再糟,该出现的人还是出现了,不是吗?“丫头!”是在叫自己吗?沉璧讶异的抬头,一股劲风携着一颗红色药丸弹进她微张的嘴巴,她避之不及,往后坐了个结实的屁股墩,紧跟着“咕咚”一下,药丸入喉。她顿时又惊又怕的扣住咽喉:“你给我吃了什么?”身边的铜盆里半滴水也没剩下,她急中生智的侧手倚墙倒立,试图把刚吞下不久的药丸吐出来,却听见使坏的那人哼笑道:“没用的,噬心蛊是活物,遇热苏醒,早钻进你的经脉了……你身段这么软,很适合当舞娘么……”沉璧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经他这么一打趣,更是急怒攻心,手劲一松,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又想到身体里无缘无故钻进了虫子,当下恶心得肠胃阵阵翻涌,颤声质问:“我与你无冤无仇,好心救你,你为何害我?”“蛊虫只要不经催动,到你寿终正寝都无碍。我要你帮我做件事,事成之后,我替你取出便是。”“什么事?”“想办法带我出城,直至与我的部下汇合。”慕容轩毫不避讳的坦言:“这一路上或许还会有追兵,我的腿脚不灵便,内力修为也出了差错。”“那你也不用给我下毒啊!”沉璧欲哭无泪,深刻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当那好心被狼吃的南郭先生。“我也没办法轻易相信你,对不住了,丫头。”慕容轩看看方才还伶牙俐齿现在却呆若木鸡的沉璧,多少有点愧疚,他放柔了声音:“我只是需要一个帮手,真的,我会尽力保你平安。”沉璧斜睨着泪眼,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你大概要多长时间?”“嗯?”“我只有四个月的时间可以给你,我在这里等人,已经等了六年零八个月,我不能错过。”沉璧的鼻腔抑制不住的发酸,这个世界上,唯一把她当宝的只有沉非。明日一早,柳府只是丢了一个不值钱的丫鬟,而沉非,可能就丢了这辈子最牵挂的人。慕容轩望着沉璧眼中骤然升起的忧伤,忽然觉得有点烦闷。“不会太久,我们都耽误不起。”对话暂且告一段落。沉璧拣回散了一地的小树枝,一言不发的跪在慕容轩身旁,卷起他的裤腿,大致查看了一下伤势。借着灯笼微弱的光,沉璧摊平洗脸方巾,将小树枝沿中线逐一码放整齐,对角合拢成类似护腕的东西绑在慕容轩的脚腕上方,树枝底端略长于足跟半寸,代替脚掌承力。如此一来,这么大个的男人至少不会瘸得太引人注目。生气归生气,沉璧手下的动作还是很轻柔,完全没有公报私仇的打算,大概是慕容轩的脚脖子肿得太厉害,她甚至还有点同情。只能先这么处理了,天亮才能带他找大夫。慕容轩默默的看着沉璧麻利打理好一切,由她扶着自己走了几步,领他进了她的小屋。半个时辰后,小屋里传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一定要这样吗?”慕容轩无力的揉着额角,铜镜里出现一张中年妇女愁苦的脸,浓妆艳抹不说,唇角还有颗夸张的带毛的大黑痣。沉璧面无表情的往他脸上又堆了些粉,转身递过来两个大馒头,指指他的胸部。“你……你故意整我?”慕容轩接近崩溃的边缘,无奈厚重粉墙下的阴沉脸色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用不用随你。”沉璧总算开口说话了:“到时候出不了城门就不是我的责任,我最多领个窝藏逃犯的罪,你就不一样了。”慕容轩忍气吞声的接过馒头塞进前襟,尽量不再照镜子。不得不承认,此时的沉璧确实有几分酣畅淋漓的报复快感,她将一根拐杖塞进慕容轩手中,努力板着脸:“走吧。”晨露滚动在草木叶间,天空透出灰蓝,沉璧将写好的书信塞进柳伯的房门,扶正肩头的包袱,黯然转身。总算要离开了,即便不是以当初期待的方式,沉璧发觉自己还是有点不舍。七年,不长也不短,多少会留下些痕迹。柳伯待她一向不错,无奈他也是寄身此处的家仆,当初二夫人看上小沉璧的机灵讨喜,硬找柳伯来要,再三保证一定好好待她。柳伯不便拒绝,想着好歹也是在一家大院里,总归还是可以照应的,何况跟着主子,指不定吃穿用度都还上乘些。从那以后,沉璧就成了没有卖身契的丫鬟,但她从没向柳伯倒过苦水,她能明白柳伯的无奈——就连他八岁的外孙也在后院当着小马倌,而且她觉得自力更生也不是什么坏事,尽管薪水少了点,工作强度大了点……所以,当她每次得空来看望老人时,都会陪他吃些小点心,絮叨些家常事,以不含半点杂质的笑容来回应老人的歉意与关怀。现在想想,或许就那份相互给予的微乎其微的温暖伴着她,支撑着她看尽世态炎凉,真正不舍的,并非特定的人和事,而是一步步走过的那段岁月,无论好或不好,开心不开心,都是沉璧自己的。慕容轩注意到沉璧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女人心海底针,他从来都懒得去猜测身边那群莺莺燕燕在想什么,眼下却禁不住对十万八千里外的黄毛丫头产生好奇。“你既然和管家熟,直接从大门走不就是了?你临行前把房间倒腾得跟遭劫一般,无非是想给人留下被强行掳走的印象,为什么还自露马脚的留书信?”慕容轩这辈子还不曾对陌生人有这么多话的时候。“如果从大门一去不回,难不成留下和我相熟的人收拾烂摊子?”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行至一处死角,沉璧提着根棍子拨开及膝杂草,一边四处搜寻一边头也不回的说:“留书信是为了我等的那个人,万一我还没脱离你的魔掌而他却来了,总得有个音讯,约好在哪儿等。而且,柳伯是好人,不能让他为我担心。”慕容轩被廉价脂粉呛得鼻尖发痒,抬手欲揉,不幸碰到唇边的大黑痣,恼火之余哼笑:“看不出你有这么善良!”白粉喷了沉璧满肩,她若无其事的掸了掸:“嗯,以后是要改正,善良绝不能滥用。啊,找到了……你先请?”慕容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惊见一狗洞。“知道委屈你了。”沉璧无视慕容轩的凛冽目光:“可我不会武功,没法拎着一个大活人攀墙。如果你不介意右腿再骨折的话,不妨再跳一次。”慕容轩直勾勾的盯着狗洞,恨不得将那面墙都轰成碎末,无奈寒毒在身内力受限……当真是龙游浅滩遭鱼戏了。戏龙的小鱼看上去心情颇好,她眨眨黑亮的大眼,四肢着地,轻轻松松的爬了出去。